芍药从许文茵手里接过信,小声低语了句“方才是奴婢逾矩了”便快步出去了。
许文茵没回话,她盯着案上那砚台,里边淌着一滩浓墨,折射着半掩轩窗外照进来的冬日暖阳春光,像极了那夜谢倾的眼。
连七替她办事还未回来,谢倾不知有何缘由追到开封。经过那夜,起码知道了他不是冲着自己的命来的。但大抵还是与空谷映月脱不了干系。
她手上虽没有空谷映月,但却知道放假消息害她的是谁。如今要救魏子兰,也只有在谢倾身上赌一把了。
她闭上眼,长长地吐了口气,再睁开时,那双眼已清明无比。
第22章 保重
许文茵坐起身,唤了个小丫头进来。那小丫头是连七的人。许文茵简单交代了几句,那丫头点点头一溜烟出去了。
没过多久,就听外头嘈杂喧嚣,似有丫头在来来回回跑动。
许文茵又叫了若夏进来,问:“外头出了什么事儿?”
若夏出去打探了几句回来,神色十分焦急,“茵娘子,听那些丫头说四娘子刚才在屋子里垂了绳要吊死,好在被打水丫头瞧见救下来,这会儿还昏着呢!太太已去请了大夫了。”
“怎么这样突然?”许文茵登时皱起眉,脸色十分难看。她顿了一会儿,又为难地说道:“我心里担忧表妹,可这会儿那头想必正乱着,我过去却是不合时宜。你原就是舅母身边的丫头,你代我去看看表妹可好?等她醒了告诉她我晚些再去瞧她。让她想开些,莫要再做这般事了。”
若夏安慰她似的笑笑,“四娘子要知道了茵娘子这般担忧她,定不会再想不开了。娘子放心,奴婢这便去。”
等若夏走后,许文茵才起身来将挂着的披风取下,将其拱起来放在榻上,又拿锦被盖住,远远看过去倒像一个人型。
跨出房门时,对守门的小丫头交代道:“如果一会儿若夏回来不见我问起来,就说我伤心过度睡下了,吩咐了谁也莫扰我。”
那小丫头闻言点点头应了。
许文茵便快步往祠堂走去,想必魏子嫣那头闹得很大,一路上竟一个丫头婆子也没见着。
祠堂门没人守,一看,原来只在门上挂了把锁。
里头一点声息也无,四下死寂一般可怕。
许文茵缓步靠近,手轻轻抚上木门,上边有一层薄薄的尘埃。她知道魏子兰还没死,魏子兰挣扎到今日,可不会轻易就被逼死。
或许是高氏仅存的一丝良知又或者是为了让这样看起来更自然而然,才没有对魏子兰用强的。应当是给了她选择的时间,要么一辈子在里头自生自灭,要么一绳子给自己个痛快。
她默了默,往里头轻声叫了一句:“魏子兰。”
空气宁静了须臾,忽地就有什么东西从里边撞在了门上,铜锁随之晃了一晃。
许文茵便接着道:“你知道我是谁,却不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吧。”她一顿,又说:“我是来救你的,魏子兰。”
我是来救你的。
终于,有一虚弱而细微的声音从门缝中响起。
她问:“为什么……”
声音沙哑而低沉,仿若苍苍老者,全然没有了从前的婉转银铃。
“魏子兰,我与你,与高氏不同。”许文茵垂着眸子,似乎想从狭窄的门缝中看清门内的她,“小人喻于利,我不会为了自己去害人。”
“但此番救你也谈不上道义,更不是什么以德报怨。只不过是我实在厌烦高氏这样的做法,也觉得你罪不至死。生,亦我所欲;义,亦我所欲。我想,我便做了。求的不过就是一个无愧于心。”
门内却又是一阵沉默。
许文茵知道她在听,“你觉得自己这辈子受尽苦难,所以最后一定得要一个风光的结局,如此才不白费你吃过的苦。”
“你是不是在想,国公府嫡女的我说这话实在可笑?”
许文茵自嘲地扯扯嘴角,说来,自己也不过是面上风光罢了。
她缓缓道:“你错了,没有人是能真正无忧无虑的。真正的无忧无虑,不在你的家世,不在你的地位,更不在你至今所求的任何事物上。它只在你自己,魏子兰。”
“我说我能救你,是因为我想。那你呢,你机关算尽,最后连命都没法自己做主,活着时委曲求全,死了也要为他人做嫁妆。”
许文茵低语着,恍惚之间,又觉得这番话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今日我说这些,是想让你好好想想。子时,会有人来接你,你若想明白了,便跟他走。从今往后,再别回来。”
“你不会有锦衣玉食的生活,甚至会过得连平常人家的女子都不如。你至今所求的东西或许一样也得不到。从此往后,没有人会记得你,没有人会再护着你。将来如何,全凭你自己怎样想了。”
她低低道:“魏子兰,有缘再见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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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夜月
室内蒙蒙水雾,白烟袅袅。
月媚娘掬起一捧水来对蹲坐在木桶内的女子笑笑:“脏兮兮的,这换谁都不会信你是魏府小姐。”
她本意是想努力说句打趣的话,谁想面前这人却仍是表情木讷,置若罔闻。
月媚娘忍住想咂舌的冲动,亦不再说话,给她洗净了发,擦干身子,又找了件自己的衣裳扔过去,“把头发绞干了换上,我在外头等你。”
话里头已带了三分不客气。
可她等了一会儿,也不见那女子有所回应。月媚娘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几番周折下来,此刻耐心耗尽,便不耐烦地一甩袖子,把门重重一带,出去了。
门口小地瓜正蹲在那木柱子下头守着,见月媚娘出来,忙迎上去,“媚娘姐姐,如何了?”这进去都快一个时辰了。
谁想他话才说出去半句,月媚娘登时就柳眉一竖,愤愤道:“气死老子了!”
“我的好姐姐,姑娘可不能这么说自个儿!”小地瓜急了,都怪他家爷,瞧瞧,媚娘姐姐学他家爷都学成什么样了!
月媚娘根本没把小地瓜的话放在心上,脑子里还在想刚才的事儿,她一想起来就气得怒火中烧,嘴里喋喋不休:“你说这算什么事儿,我从还没及笄起就跟着爷。咱们爷打遍西北无敌手,在师门内一人称王称霸,除了师父谁能管得住?咱们爷还是未来侯爷呢!我都没这般伺候过他。她一个小小官家小姐居然敢让老娘给她当丫头,还爱答不理,她当自个儿是谁啊?老娘辛辛苦苦把她从魏府背回来,这会儿腿还酸呢,狼心狗肺的东西!”
月媚娘这些年别的没学会,谢倾的嘴皮子功夫学了七八分。
小地瓜每每瞧见都欲哭无泪。他家媚娘姐姐,江湖人称第一美人,多少壮士斥重金千里寻来只求见她一面。
早些时候还好,谁能想到之后就越长越歪,越歪越长,如今已经歪成这副模样了呢。
“小地瓜,愣着做什么?”月媚娘念叨了半天,终于停下话头,转过来看他一眼,“爷交代的我都办完了,他有没有说一会儿怎么着?”
谢倾交代这事儿十分突然,她和小地瓜出去采买,回来谢倾二话没说就招呼上月媚娘一同去了魏府。
谁想竟不从大门走,难怪不带小地瓜。小地瓜习武好几年,跟没学似的,那三脚猫功夫实在不堪入目。别说翻墙了,钻狗洞都得被卡住。
二人一跃进了魏府,飞檐走壁好一会儿,到了一处宽敞的院子,院子里头有间屋子,屋子里竟关着个小娘子。
月媚娘看谢倾的眼神登时就高深莫测了起来。
结果把人背回来,谢倾甩甩手睡觉去了,她倒忙活了一宿,也没从谢倾那儿听说个所以然来。心下十分不平。这会儿逮住小地瓜就一阵盘问。
小地瓜为难地缩了缩身子,“这个……爷没说。”
“爷没说?”月媚娘惊了,声音高了一个调:“什么叫爷没说?他没说,那问题可就大了!”
她想得可比小地瓜多。
小地瓜被月媚娘这气势唬得睁大了眼睛,白生生的小脸上带着疑色,纳闷了,“这有什么大问题的?”
“你不懂?你可真是个呆瓜!”月媚娘直叹烂泥扶不上墙,“这大半夜的,爷偷偷摸摸跑去人府上救了个被关起来的小娘子回来,你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啊?”见小地瓜还是懵懂,便没好气地大喝一声:“我们爷这是当采花贼呢!”
“采花贼?我们爷?”这下小地瓜反应过来了,难不成今晚抢回来的姑娘就是爷朝思暮想的魏府娘子?他们爷终于按捺不住了?
月媚娘不常跟着谢倾外出,因此丝毫不清楚谢倾来开封的缘由,她也没想过,反正爷做事总有道理。
倒是此时心下十分笃定,还连连点头,嘴里头头是道地说着,“那些土匪头子不都下山抢人家姑娘回去做压寨夫人么。我们爷又不是一般人,从不走寻常路,去人家府里抢官小姐来做压宅夫人有什么奇怪的?”
说罢还要叹一声:“哎爷不愧是爷!”
月媚娘滔滔不绝,话还没说完呢,耳边蓦地有一道声音响起。
“压不压宅不知道,老子看你倒是挺欠一顿打的。爷刚眯一会儿,你就马不停蹄地在这儿编排爷呢?啊?胆子挺大啊?想死直说呗,小爷我送你一程。”
就见谢倾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手一抬将她整个人小鸡一样拎起来,微眯着眼,嘴撇着,脸臭着,眉宇间带着股戾气。
谢倾刚睡醒时,脾气比平常还要差上个好几倍。本来他平时脾气就够臭的了,刚睡醒得差到什么地步去?以至于从日落到日升,月媚娘和小地瓜轻易是不踏进谢倾屋子一步的。
这会儿被逮着,月媚娘像被猫捉住的耗子,吓得花容失色,惨叫一声,就差白眼一翻装死了。
后头小地瓜一个激灵,猛地扑上来抱住谢倾的大腿,哀求道:“爷,您要罚就罚小的吧!不关媚娘姐姐的事!”哭得跟真的似的。
若是平时还不知道会怎么着,但此时谢倾被这俩蠢货一闹,脑子清明了些,就想起自己眼下还有件要事。
他手一松将月媚娘放下去,一巴掌拍到小地瓜脑袋上,“行了,起来吧。爷量你求情求得快,放你们一马。没有下次。”
说罢一瞅亮着光的屋,问道:“人在里头?”
月媚娘刚犯了错,这会儿态度十分积极,巴巴点头邀功,“爷,人我喂饱了,给你洗得白白净净。她不喊也不叫的,倒是乖巧得很。想做什么,随时没问题!”说完就被谢倾带着寒意斜了一眼,她本能闭上嘴,再不敢多话了。
谢倾一指小地瓜,吩咐道:“你在这儿一起看着。等会儿把人带到正堂来。”眼都不往那屋子瞧一下,大步流星地走了。
待谢倾人离去后,小地瓜和月媚娘还呆在原地面面相觑,瞧他们爷那漠不关心的模样,难道还真不似他们想的那样?那这是要做什么?
屋内,魏子兰已换上了方才月媚娘丢给她的衣裳。消瘦憔悴的脸,深深凹陷的眼,骨瘦嶙峋的肩,像是彻底变了个人。好在那日许文茵不曾看见她的模样,否则也得惊呼一声。
魏子兰双手抱膝蜷缩在软塌的角落里,她双眼放空,出神地盯着大了一截的云袖。
她还记得这四天里,自己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祠堂中过得是什么日子。为了活着,她与鼠夺食,喝污水。吃喝拉撒都在那小小的四角天地内。
她渐渐没有了时间的区分,自己乘家中马车去袁家赴宴的事恍如隔日,历历在目。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她所有的骄傲与追求顷时荡然无存。
那日,周妈妈来,她以为她是来放她出去的,却没想到,被送来的食盒里端端正正地摆了一条白绫。
她嘴边淌着唾沫,衣裳被她的呕吐物染得黄一块白一块,身子虚晃得很厉害,却强撑着没倒下去,仿佛只要她一垮下去自己那易碎的尊严便会被分崩离析,摔个稀巴烂。
那时周妈妈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鄙夷与不屑,就像是在看过街老鼠。她说,她做下那般没脸没皮的事,怎还好意思苟活。太太还说,让她早日自行了结,还能为自己挣一个贞节牌坊。
自己唤了十多年的母亲的人,竟然这般想要她死。
魏子兰有些悲伤,但从心底一点一点涌上来的却是恨。她流不出泪来,甚至连生气都忘了,她太累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她不是没想过死,死了便一了百了岂不轻松自在。可只要一想到她死后,高氏乃至魏府上下那副高兴的嘴脸,她就一点都不想死了。她要活着,让高氏不能有一天快活日子。
可这样的想法只支撑了她三天。
第四天,她饿得抽搐绞痛,生不如死,几欲自尽以求解脱之时,许文茵却来了。
她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这世间就没有一件事能撼动得了她。魏子兰无声地冷笑了一下,自己要死了,高氏也要派人来看她笑话。
可许文茵开口说的话却在她的预料之外。
她说,她可以救她,还可以让她从此离开魏府。
魏子兰一个字也不想信。可她此时受着剥肤之痛,忍着肝肠寸断之苦,眼下就算递给她一杯掺了毒的清水,她也会像饮鸩止渴一般,一口饮尽。
她想活下去,她不想死,她还什么都没有得到。
只要能活下去,属于她的,她都会夺回来。
许文茵走后,魏子兰强撑着最后一根神经,背靠石壁,在黑暗中睁大了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扇紧锁的门。
往常这个时辰,魏子兰会陷入一种半睡半昏的状态。可今夜不同,她在等,等许文茵说的那句承诺,等那个会来救她的人。
直到夜阑人静,皓月当空,门外响起了一丝极轻的铜锁落地声。
她朦朦胧胧,意识恍惚之间,感到有人影靠近。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破门而入的会是他。
那夜,他的衣是月色的,发是乌黑的,系在腰间的玉坠子随着风轻轻摇曳。
明月皎皎,他背月而立,身周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头一偏,那双带着三分风姿透着一股肆意的眼,便映入了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