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半百的老人本以为聂涵川一进来就会立刻让自己交待如何协助林子端杀害王兰和小秀的事实,没想到他倒像聊天一般闲话起了家常。
“聂组长误会了,我们家世代务农,李琛的名字是夫人给我取的,她希望我能多读书也做个有文化的人。”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温柔又平静,似乎想起了过去美好的岁月。
聂涵川:“韩老夫人?”
管家:“不是,是美云小姐的亲生母亲,韩夫人。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聂组长,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我愿意向警方坦白林子端指使我雇佣凶手,杀害王兰和小秀的事实。”
聂涵川:“好,请说吧。”旁边省厅审讯室里的书记员,立刻记录起来。
李琛交待的内容时间明确,条理清晰,可是聂涵川却总觉得面前这个已近垂暮之年的老人所供述的一切,都不过是他无数次练习后的一场华丽演出。
聂涵川:“王兰被杀时,你明明是目击证人之一,凶手是个中年妇女,她没有能力在短时间内独立完成将人吊起,又不留下任何痕迹,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管家:“那一切不过是障眼法罢了,每年冬季韩家都会请园艺公司来,将园中的不耐寒的树木花草用黑色的布裹起来,其实在当晚的早些时候,王兰就已经被吊死了,只不过被我们用同样的布将尸体盖住,花园里晚上佣人们本来去的就少,周围又都是被黑布裹起的树木所以尸体很难被发现。等到了半夜,只要让覆盖尸体的黑布自上而下地缓缓落下,主楼和花园有一定距离,夜晚尸体的背景也是黑色,所以就会给人一种被缓慢吊起的错觉,小秀的尸体也是用了同样的障眼法。”
聂涵川心道,这个设计确实巧妙,以至于专案组都被骗过了。
聂涵川:“所以小秀也是被你诱骗上的楼?”
管家:“对,那天我在楼上喊她时,刻意强调到三楼来,就是为了误导她按错楼层,之前我已经叫人将杂物暂时堆在楼梯上,小秀没法走楼梯,就必然会去乘电梯,而凶手已经在四楼等着她了。”
林子端很快就被告知了李管家自首和经侦大队已经前往韩氏对他展开调查的消息,这位几个小时前还做着“证据不足,无罪释放”白日梦的林先生终于崩溃了。
崩溃后的林子端和其他陷入绝境的犯罪嫌疑人没什么两样,他一直大喊冤枉,并表示自己只不过找人恐吓过王兰并没有雇凶杀人,还要求和管家当面对质。
然而已经没有人再愿意听他的解释,之前约定前来的知名大状早已不见踪影,毕竟林子端此时已是罪证确凿,谁也不愿让自己的金字招牌因他而蒙尘。
胡侃和魏骁将曾经不可一世的林先生的种种状若疯癫之举当笑话般告诉了聂涵川,没想到对方的神色在听完之后却益发沉重了起来。
胡侃到底心思细腻些,立刻问道:“怎么老聂,难道这个案子还有疑点?”
审讯工作进行了一天,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室内明亮的灯光倒映在聂涵川黑色的瞳仁中,仿佛两簇熊熊燃烧的火苗:“我一直在想李琛作案的动机是什么?如果说他现在是因为良心不安前来自首,那当初他就不会背弃旧主。况且李琛一直未婚,无儿无女,他在韩家待了一辈子,我很好奇,林子端是用什么筹码说服他背弃韩氏的?”
“又或者说……”他顿了顿,“林子端确实是冤枉的,指使李琛的另有其人!胡侃,你和魏骁再去提审林子端,告诉他,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让他老实交代!”
林子端在得知已经没有律师愿意接他的案子后,再次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因此对于胡侃和魏骁两人的到来并没有什么抗拒,开始主动交代问题,希望争取宽大处理。
林子端:“自从和美云结婚进入韩氏集团之后,我就发现自己成了老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本来我以为只要展现出足够的实力,总能够获得认可,在韩氏家族中占有一席之地,可是我错了,那个老太婆永远都不允许任何人染指她手中哪怕一丁点权利,所有的人包括美云的父亲、美云和我都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我们不能有自己的看法、意志,也不能做任何决定。
后来美云的父亲和继母都因车祸意外去世,我年幼的女儿也在一场火灾中遇难,可那个老太婆对着一切都毫不在意,甚至在葬礼上一滴眼泪都没掉,那可是都是她的至亲啊!那一刻我就明白了,只要她不死,我就要永远过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于是我很快就和照顾老夫人起居的王兰取得了联系,王兰的全部念想都在她那个读大学的儿子身上,我于是许诺她,若是事成,我会安排她儿子去国外名校镀金,再给他在韩氏集团内部留个好位置,老夫人还能活几天,她自然也会为自己打算。我们俩一拍即合,老太婆很快就一命呜呼了。”
胡侃:“你们做得这一切,韩美云知道么?”
林子端:“不知道,韩美云就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大小姐,她能知道什么?”
胡侃:“你继续说吧。”
聂涵川:“老太婆死后,我本以为万事大吉,可没想到王兰居然留了一手,她说自己留了当时受我指使杀人的录音,要看我将来兑现了诺言,才会销毁录音。笑话!我好不容易才干掉了老夫人,怎能再受她的摆布!”
魏骁:“于是,你就命令李管家雇凶杀人?”
林子端猛地挣扎起来,引得手上的手铐哗啦啦作响:“不!警官,你们听我解释,我是冤枉的!我之前和王兰联手,结果被拿住了把柄,怎么会再假手于人,人是我亲自找的,我只是让她扮成老夫人的样子去吓唬王兰,逼她说出录音带的位置,我没有让她杀人!你们要相信我!后来的那些事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胡侃:“那为什么管家说是受你指使?”
林子端:“我不知道!是他栽赃陷害我!警官,我要和他当面对质!”
胡侃淡漠地看了一眼此刻已经有些歇斯底里的林子端,他点了点头,合上手中的记录道:“好,我们会如实向上级反映你的要求。同时,警方也会给你安排律师。”
林子端愣愣地看着两人,最终也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在第一时间就将林子端的口供向聂涵川做了汇报。
聂涵川:“哦?林子端说他没有通过管家而是自己亲自找的人?”
魏骁:“是的,不过,万一这小子只是想要脱罪呢?”
胡侃:“老聂,我觉着,有录音在,林子端没法否认他和王兰曾经预谋过杀害韩老夫人的事实,韩老夫人已经被火化了,咱们未必就能把他这个谋杀罪给定死了,所以这小子才敢先认了和王兰之间的勾当,这样他日后还有操作的空间。而王兰和小秀两个板上钉钉的铁案,他就无论如何也不肯认了。”
聂涵川沉吟着,胡侃说得有道理,可是他始终觉得李管家的动机不那么纯粹。三人正讨论地不亦乐乎,忽然省厅的警员进来打断他们:“聂组长,谢厅要见您。”
谢伯安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办公室里茶香阵阵,而且他还破天荒地给聂涵川也泡了一杯:“涵川来,喝茶,喝茶。我们边喝边聊。”
“好的”聂涵川看了一眼面前的茶杯,茶叶已经在热水中完全伸展开来,一片片青翠欲滴。幽幽的茶香让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平静了下来,聂涵川徐徐地品了一口,确实是好茶,怪不得谢伯安每次都不舍得给别人喝。
谢伯安:“我听说韩家的管家已经自首,并供出了林子端雇凶杀人的事实是吗?”
聂涵川:“是的,我们已经获得了李琛的口供。”
“那么依你来看,他的口供和我们掌握线索吻合吗?”
“初步来看嫌疑人供述的作案时间、过程和我们之前从犯罪现场获得的证据是吻合的,不过……”
“好,很好。”谢伯安打断了企图继续说下去的聂涵川,他似乎很满意目前的结果。
“可是谢厅,到目前为止,我们对于被雇佣的凶手身份一无所知,而且管家和林子端本人供述的事实有些出入,我直觉认为这案子还有隐情。”
谢伯安用手轻轻地抚了抚手中的茶杯,徐徐开口道:“涵川,韩氏集团是全国知名的企业,这个案子能查出林子端谋害老夫人,又雇凶杀害知情者就已经足够震撼了。接下来我希望速战速决,既然行凶者已死,幕后黑手也已经找到且证据链完整,就不要在其它事情上过分纠结了。尽快结案,你们专案组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聂涵川透过氤氲的水汽看着对面的老厅长良久,终于将杯中剩下的茶一饮而尽道:“谢厅,我明白了。”
第36章
等在门口的胡侃和魏骁一见到聂涵川出来的表情,就明白这次的案子怕是又要不了了之了,不过他们三人已经搭档多年,也都不是刚出校园的年轻人,早已褪去了初入社会时的那股愤世嫉俗。因此聂涵川三言两语交代了省厅的工作思路,胡侃和魏骁便十分默契地领会了领导的精神,当下也不再多说什么。
又一件大案告破,邱铭的心情格外地好,终于可以安安生生地准备过年了,所以见到专案组众人也是格外地热情。
邱铭:“聂组长,来找谢厅汇报案情吧,哎呀,咱们专案组就是精英辈出啊,这么快就破了案,明天请专案组的同事们到我家吃饭,让你嫂子做几样拿手菜!聂组长,你是不知道,我儿子可崇拜你了,还想让你给他签名哩!那小子长得随我,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可有意思了!哈哈哈!”
邱队的粗犷豪迈聂涵川早已领教,他心中对案子这样的结尾并不满意,本想寒暄两句就迅速闪人,可突然邱铭的一句话仿佛一道闪电照亮了他大脑中某个隐藏的思维死角,对了,他知道了!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杀手眼熟了!
“邱队,我还有急事,先走一步!胡侃、魏骁跟我来!”聂涵川象征性地拍了拍邱铭的肩膀,长腿一迈,大步流星地走了,还不等话音落地,三人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邱铭一脸懵逼地站在原地,心想:“这是咋了?难道抓错人了?”
审讯室里,李琛对于再次见到聂涵川三人有些不解:“聂组长,该交代的我都已经交代清楚了,警方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
聂涵川板着一张脸,他严肃起来的时候,很难有人能看出背后的情绪。只见他大喇喇地径直坐在李琛的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年迈的嫌疑人。即便聂涵川五官俊秀,可在这种环境下,这么被注视良久也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突然聂涵川嘴角一弯,扬起一个自嘲的笑容。李管家被这位专案组组长出人意表的操作搞得有些莫名其妙,连一旁的胡侃和魏骁也用探寻的目光向自家领导看去。
聂涵川收敛笑意,沉声问道:“李管家,我最后再问你一次,真的是林子端叫你雇的凶手?你和凶手之前毫不相识吗?”
李琛浑浊的眼珠里瞬间闪过了一丝慌乱,他立刻垂下眼帘掩饰好自己的情绪,淡漠地回答道:“聂组长,我确实是按照林先生的吩咐找的人,这之前我已经交代过了,我和凶手怎么可能认识呢?”
“你撒谎!”聂涵川一声怒喝,拍案而起。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一时间审讯室内噤若寒蝉,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聂涵川死死地盯着李琛,目光仿佛锐利的箭矢瞬间便戳破了他的一切伪装:“你和凶手不仅认识,还颇有渊源,她不就是那个给你起了【李琛】这个名字的人吗?!她就是韩美云的亲生母亲,曾经的韩夫人!”这句话声音不大,却是石破天惊。胡侃和魏骁猛地看向李琛,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真凶的身份竟会如此。
李琛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想要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情绪,可是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让他所有的伪装都无所遁形:“不,不是,她不是,她,她只是一个普通妇人,聂组长,美云小姐的母亲早就去世了,你弄错了,弄错了!”尽管他极力否认,可是难以控制的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都出卖了他。
“哦?是吗?”聂涵川也不急着反驳,他在刚才突然和盘托出真相后,就十分惬意整个上半身靠向身后的椅背,此时他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机,声音带着点豪门公子哥特有的慵懒问道:“那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将凶手带进韩宅的?”
李琛:“半、半个月前。”
聂涵川:“好一个半个月前,韩宅如此奢华,大小房间不计其数,专案组进驻期间尚且无法完全掌握韩宅的全貌,凶手却能在短短时间内对韩宅结构了如指掌,不仅能在白天隐藏行踪,更能在夜间巧妙地避开警方的追踪;而且若按你的说法,凶手是在老夫人去世后才进的韩宅,仅凭老夫人的照片就能将人模仿地惟妙惟肖,以至于近身照顾老夫人的王兰都被吓得魂不附体,这可能吗?管家先生,你不想好好解释解释这两件事儿吗?”
李管家瞠目结舌地看向对面的聂涵川,他徒劳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聂涵川的面色突然由晴转阴,厉声喝道:“难道要让我请韩美云来做DNA比对你才开口吗!”
对面的老人终于将脸埋入双手中,他的肩膀剧烈颤抖,呜呜地哭泣了起来,好半天后才止住了泪水,哽咽道:“夫人她命苦,聂组长,我愿意交代,但请别告诉美云小姐实情。”
聂涵川微微颔首,示意他可以开始了,一旁审讯室的书记员立刻记录了起来。
“韩夫人祖籍苏州,是当地富商的女儿,人长得漂亮也多才多艺,和去世的韩先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夫妻感情也一直十分和睦,二十五年前韩家发生了一场大火,夫人为了救幼年的美云小姐结果自己被严重烧伤了,因此毁了容。
韩家当时的生意正是蒸蒸日上,很多场合需要夫妻两人共同出面应酬,于是韩老夫人便逼着韩先生离婚再娶。韩先生在强势的母亲面前一向没什么存在感,怎敢忤逆她的意思,可是夫人念着年幼的美云小姐,说什么也不答应离婚。
双方僵持了很久,老夫人一向是铁血手腕,于是便动了歪脑筋,她指使贴身的佣人给夫人每日的饮食里下药,那种药起初只是让人感觉浑身无力,慢慢地就会心力衰竭而死。
恰好这名佣人与我是同乡,有次喝醉了酒无意中向我泄露了秘密。夫人对我有大恩,我不能眼看着她被人害死,于是我将老夫人的计划向她和盘托出,让她赶紧离开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