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齐齐跟上了最前面的男子。
顾匆匆还站在门侧,手里端着那个托盘。
男子走到她身旁,目光深邃看向她——端着盘子的手,他说:“拿过来。”
两个虬须大汉扛着笼子走了出去,隐隐听见汽车后备箱打开的声音。
他走到门边,身后的吴端立刻将手臂上的大衣为他披上,他踏入外面的夜色,吴端在一旁极为小声提醒:“地上有水。”
走在吴端后面戴黑色耳钉的吴时弦歪头向顾匆匆一扬下巴:“走吧。”
店老板殷勤走过来,递过一根蛇夹,上面还沾着陈年旧血。
小蛇已经软趴趴。
顾匆匆拒绝了蛇夹,直接避开伤口伸手捉住了小蛇,它猝然轻轻一动,但很快就安静下来,微微吐了一下蛇信。
店老板殷勤微微笑:“那什么,你好好送客人。”他又转头蹙眉喊还站在花台上的周大厨和伙计,边走边骂,“还不快下来,像什么样子,几条蛇把你们吓成这样,看看人家小姑娘,你们跑什么跑,不知道蛇都是‘近视眼’,‘睁眼瞎’吗,不动就看不到你们,一跑就得被咬。这些还要我教你们?这要是被咬了我概不负责。”
顾匆匆身旁的吴时弦微微挑眉,刚刚跨出门槛的店老板噗通摔了个狗吃-屎。
顾匆匆跟着吴时弦出了小院,路灯坏了一盏,斑驳的光影下,夜风吹过来,昏头涨脑的头也清醒了些许。
她走向后面那辆车,漆黑的车身,车窗缓缓摇下。
这回那小蛇这回连吐露的蛇信都收了回去,在顾匆匆手心微微颤抖。
车里的人即使坐着,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让人心生不安,她忽然有些后悔没有带那托盘什么的,只得另一手握-住蛇尾,然后送了过去。
没有人接。
微温的蛇血顺着手腕蜿蜒,她等着里面的人。
车里极黑,极静,有那么一瞬,她都怀疑里面是不是没有人。
然后一只洁白修长的手缓缓从里面伸了过来,距离她不过一寸,手心向上。
顾匆匆于是再向前一步,将手里那条不知是不是已昏的小蛇放在了那只手的手心。
她的指尖无意触及到他的掌心,极凉,极白,仿佛夹着霜天的风雪。
而与之对应的,是在蛇血沾染下发热的手环。
顾匆匆松开小蛇,正待收回手,里面的男人忽然伸手扣住了她戴着手环的手,几乎一瞬间,伴随着霜寒,凌厉逼人的肃杀破窗而出,顾匆匆一愣,伸手欲抽回自己的手,却在一片漆黑挣扎中陡然看清了他的眼睛,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睛,有兽类的竖瞳,他的声音低沉,带了淡淡嘲讽:“果然。”
顾匆匆根本不能再用上力,直到手环清音一响仿佛被火烤了一下,她瞬间跌坐在地上,车窗迅速关上,里面隐隐是猝然而至的咳嗽,汽车迅速启动的瞬间,地上传来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她握-住发疼的手腕站起来,赫然发现地上一汪水全数结了冰,被疾驰而过的车轮碾为齑粉。
这只是一个不足轻重的插曲,虽然有些诡异,但在拿到当天的工资后,顾匆匆就忘得差不多了。
店老板意外发了一笔财,心情意外的好,在顾匆匆要求下同意工资日结,还好心建议她可以去做个整容美容什么的,去掉红斑应该也是美女。
顾匆匆根本没打算花那钱,只盯着日历计算着两天后的收租日到来。
终于到了那天,她偏偏有些感冒,寝室里还有两个室友,但她们都不喜欢在寝室住,这两日寝室不知为何又有些冷,特别是后半夜,一晚上迷瞪着没睡好,早上便有些发热。
但今天日子特殊,她撑着来的早些,换了一身她最好的衣服,从下午等到黄昏,从黄昏等到晚上。
店老板在一旁哼着小曲,新买的股票又涨了两个点,新泡的妹子也上道了。
顾匆匆身在后厨心在前厅,一会去一趟。
阿辉看出些什么来,不时旁敲侧击:“畲老板你别看他人模狗样,最喜欢泡小妹妹,这个月就换了两个妹子。人又抠,能省就省,有时候把妹子带到店里,就为了剩开房费,你知道吗?上次就……”他做出鄙夷的表情。
顾匆匆屏住呼吸:“你身上什么味道?”熏得发热的头愈发痛了。
阿辉嗡嗡的声音在耳边绕:“这个啊,常在蛇堆走,总得备着点,我最近买了一款雄黄肥皂雄黄沐浴露,你要不要?”
他想着顾匆匆虽然下半张脸长了那么多红斑,但是带着口罩,只看上半张脸,实在赏心悦目,特别是那带了婴儿蓝的眼睛,水汪汪看着人的时候真是够劲,况且这两天好像红斑似乎小了点,他于是说服了自己,做人不能以貌取人。
只有周大厨心情不是很好。这两日店里没有新货色,养殖场出来的蛇痴肥又笨,他没有好物可以中饱私囊,一日两日下来,便有些骂骂咧咧,一会说工资低,一会说畲老板钱少人丑事情多。
比如现在,畲老板又在前面叫:“老周老周。”
院门外不知谁停了一辆车,已经两天了,畲老板便要最强壮的老周去瞅瞅怎么回事,最好给赶走,刚刚挡住财门算什么。
老周叽叽咕咕出了门看了看停在院外角落的车,没有人,又走了一圈,没看到人,不过意外在墙角捡了一条瘦叽叽的黑蛇。
蛇很瘦,但一眼就看出来是个好蛇,身体匀称,鳞片光滑,眉清目秀,他左右一看立刻拿了随身的兜网装了。
这蛇被老周悄悄搁在厨房的角落。
一晚上就一桌客人,顾匆匆硬撑着一阵阵热,剁菜剁到快下班的时候终于知道了收租的消息。
房东的租子已经交了,但房东没来,直接支付宝转的。
……
大-爷的。
心情瞬间落到谷底,顾匆匆用手背冰了冰烧得发热的脸,手起刀落剁完一块歪扭扭的南瓜。只听旁边窸窸窣窣的声音,顾匆匆面无表情转头看向那条在笼子里那条有些气急败坏又徒劳无力的黑蛇。
黑蛇看着她,立刻停止了动作。
她眯了眯眼睛,好像有点认出来了,昨晚兼职下班时她着急回去,不小心被一脚踩扁那条,当时以为是绳子,一脚踩在肚子上,竟然没死。
不过也快死了。
老周最喜欢杀活蛇,说新鲜。
她同情看了一眼那条黑蛇。
手腕的手环和体温一样还在微微发热。
这时那只瘦叽叽的黑蛇说话了。
“你要放了我,我会好好报答你。”
“呵。”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抬手触自己的额头,手环清音作响,连幻听都出现了,高热竟已到了这个程度吗?
蛇成精成妖的故事她听过的,连阿辉都会讲两句。水虺成蛇修炼千年为蟒,蟒过千年成蚺,蚺后为蛟,走蛟之后五百年成角龙,角龙一千年成应龙,上一条最出名的应龙传说叫庚辰,眠于深海,为雷霆云雨,汪洋河川之神。
但周大厨并不这么认为,他祖上传下来的传说,蛇是邪恶的动物,是牢笼,触犯天条,犯下恶罪的灵魂会被封印在蛇体内。蛇要长大需要不断吞噬,每当蛇在生长蜕变时更需要特殊的祭品,特别是在生出翅膀成为应龙的时候。他甚至信誓旦旦说,祖上曾看到过一条蛇渡劫成功,化为黑龙,这黑龙还可以喷火,在火山里筑巢,每次黑蛇发怒,火山就会喷发,后来这黑蛇死了,火山变成了死火山。
当然,要是他不说那那黑蛇成了一个省的名字,也许当成故事来听还不错。
不过,顾匆匆在黑蛇面前蹲下后很快发现,这蛇虽然小,身体却不好的样子,蛇背上好像还长了两个小瘤。
“唉,还是个残废的。”她说,“真可怜。”
蛇瞪着眼睛看她。
眼睛在她手腕上的手环闪烁不定。
她抬手,蛇也抬头,她低手,蛇也低头。
“喜欢这个?”她只觉得这小蛇有些有趣,长得也挺好看,不由笑道,“你又没手,戴不上。”
小黑蛇吐了吐蛇信,似乎有些恼。
竟有些通人性。
哎,这个有趣又瘦叽叽的小东西快要被周大厨吃了,还怪可怜的。
第4章
顾匆匆伸出手去,小黑蛇立刻仰头看她,竟不知道躲的样子,这样的情景从小到大她已见过很多,那时候在乡间和奶奶同住的时候,周围邻居谁的房梁有了蛇都是来找她,就真的和拖一条绳子没区别。
她于是直接伸手抓-住蛇脖子。
这蛇真冷。
让她没来由想起漆黑的车窗里的那双手。
小黑蛇很软,被她握在掌心,愈发没力气的娇弱模样。
就在这时,阿辉兴冲冲进来:“匆匆,今晚提前吃饭打烊。你赶紧收拾收拾,难得今天铁公鸡拔毛。”
顾匆匆唬了一跳,一下站起来,小黑蛇蛇尾巴吧唧一下甩在手环上。
阿辉在她身后麻溜开始端菜,将案板的南瓜扫到一旁:“今天中午你没在,我特意给你留了一份炒菜,一会出去你多吃这个,补血美白的,我给你搁你面前。”
“怎么今天提前要打烊?”
阿辉挤挤眼睛:“嘿,天气不好啊,铁公鸡说今晚他有个朋友来,他要单独宴请这个‘朋友’——听说是你们学校的哟。”
他说着忽的抽抽鼻子:“诶,什么地方烧糊了。”
空气中有淡淡的烧糊的味道。
顾匆匆也抽抽鼻子:“好像是什么肉烤糊了。”
阿辉端起一盘菜,从匆匆后面凑过半颗头过来:“好像是你这边,诶,周大厨是不是又乱扔东西了?”
顾匆匆向旁边让了一步避开了他的脸,软趴趴的小黑蛇正好借力艰难的将滋滋的蛇尾巴收回来。
这该死的阴阳环。
小黑蛇愤愤看着那手环,眼里是渴望又愤愤的光。
阴沟里翻船。
今天天气格外沉闷,总有种暴雨欲来的压抑感,云层厚厚沉淀在城市上方。
畲老板今晚看起来很兴奋,要是下雨更好,下雨天正是留客天。
他不停催大家快点吃,吃完早点回去休息,偶尔抬手看看表,再摸-摸自己的头发,一副躁动不安的模样。
周大厨故意吃得慢,还倒了酒,阿辉一副看热闹的样子,问顾匆匆要不要也吃点酒。
畲老板蹙眉骂:人家匆匆是喝酒的人吗,你看她连辣都吃不了,赶紧的,吃完走。
顾匆匆只觉高热搅得头痛,但还是强行让自己尽量多吃点,晚上容易饿。
好在小黑蛇乖巧躺在她衣兜里,冰冰凉的感觉正正好。
正吃着,忽听半掩的院门似有推门声,老板刷的一下站起来。
阿辉冲顾匆匆挤眉:老板的新欢妹子来了。
来的却不是老板的新欢妹子,而是老板的小房东,也是她亲生父母的名义上的儿子。
这两日旁敲侧击知道了关于顾氏夫妇的一些事情。
顾家家底颇厚,除开部分店铺外,也有公司,走得是偏门发财,丧葬娱乐都在涉及,家里只一子一女。
那边畲老板送走了小房东,满脸鄙夷过来说这个小房东顾思书的荒唐,一天天就知道泡妞,要不是他爹妈花钱他连这个重点大学的三本都读不了,日日到处败钱,没钱就按收租日找他们这些租户捡捡便宜收租补贴自己。
顾匆匆心头一动,筷子停下:“我吃好了。”
她站起来,说自己不舒服略微收拾了一下就向学校去了。
院门外面的路灯还没修好,正好一辆汽车远远开过来,刺目的远光灯亮起,照得她微微眯起了眼睛,车速在她身旁减弱,然后再度加速向前而去。等她再睁开眼睛,路上安安静静,一个人也没有,并没有看到畲老板说的小房东,顾家-宝贝儿子顾思书。
她沿着来路向学校走去,踏上问琴街主街的时候,一个穿着白裙红衣的姑娘正好从光亮中走过来,一边拨头发一边扯衣带,看上去隐隐有几分眼熟,顾匆匆从黑暗中向另一边走去。
兜里的小蛇露出个头,像颗圆-滚滚的黑曜石。
天气愈发闷,风雨欲来的沉闷,沿街的小贩有的撑开了雨棚。
学校的医务处这时候已关门,顾匆匆舍不得在外面药店贵的十几块,她想之前也不是没有感冒过,撑一撑也就过了。
再往前过了问琴街,便是通往学校的一段林荫道,今晚的林荫道格外安静,不要说人,连虫鸣也没有。
她走在路中间,只觉身旁无数窥探,转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这种感觉太过诡异,她不由自主加紧了脚步,两侧的草丛里响起小心翼翼的窸窣声。
天际开始传来阵阵轰隆声,沉闷的雷声在云层最深处滚动。
顾匆匆加快了脚步。
林荫道却感觉如此漫长,如同没有尽头。
事情好像有些不对。
她听见窸窸窣窣的颤抖倏忽而逝,一切安静到近乎虚空,这样的沉静太过诡异,陡然间被天际第一声嘶吼的雷鸣撕破,仿佛惊在耳边,惊雷和雨露混合成臭氧的青草味。
一声,又是一声,在无边的天际盘旋,仿佛在寻找什么。
轰隆隆的雷声越来越大,云层如积水汇聚,凝聚在林荫道的巨木之上。
要死了,打雷天在大树下。
顾匆匆抬头,透过枝叶扶疏看向那带着紫色的雷云,云层中和边缘带着隐隐的电光,今天的雷感觉格外的恐怖,只是这样滚滚而动,就已经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幸而没有雨。幸好她今天穿的是胶底鞋,绝缘。
她刚刚这么想,就看见一条如有实质的巨雷裹挟万千气势蓬勃而下,顾匆匆眼睁睁看着那道巨雷轰隆而下,直接向自己身上砸,腿脚沉重仿佛被顿在地上,她想也没想,下意识抱住了瘦弱的胸膛。
电闪雷鸣近在眼前,这感觉就像一颗TNT直接爆在眼前那么亮。
手腕的阴阳环在雷击之中发出夺目的光芒,白光和赤红交映生辉。
她尚未完全睁开眼睛,紧接着又是第二道巨雷,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心脏几乎要被震碎的疼痛,巨雷之间又是各种趁火打劫的小雷。
这些雷格外执着,位置都不曾变一下,只朝着一个方向一个位置扑面而来。
锣鼓欢天惊天动地,即使只是一个寻常的普通人,顾匆匆还是感觉到了这些巨雷中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