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的烛龙是人脸蛇身,又说是龙身的神,有赤红的皮肤,住在极北苦寒之地,绵延千里,睁眼时候,漫长的黑夜变成白昼,而闭眼时,又重归于黑夜。
谁能知道,这样的神,是曾经切实存在的。
就像她现在的生活。
这些都是切实存在的东西。
这些生活中真实存在的东西,无论发生了什么。
她的学生身份还没有变,她要沿着人生轨迹正常去面对的东西还是没有变。
在这个身份下,就要做好这个身份的事情。
但对活了一千年来说的厉承泽来说,他并不理解她这一点。对他来说,这些都是时间沧海中一点微不足道的微尘。
但对顾匆匆来说,这些都是她在漫长岁月中成长的一砖一瓦。
送她回来的厉承泽早就没有了身影。
是的,他温柔,喜欢,但是他也是不能抗拒的。
顾匆匆有些恼。在涉及到她的关键时候,他天性的强悍占据着绝对的主导位置,即使这些决定以关爱她的名义进行,但还是让她在甜蜜中生出一抹辣辣的感觉来。
自作主张是高位者的通病。
这样的病,没有设身处地,实难感同身受,轻易治不好。
自作主张吗?谁不会是的。
正好秦阕妈妈的电话又过来。
她说这里已经问过了导员,课程安排来说是可以的。
又问顾匆匆可愿意考虑。
顾匆匆在电话里答复了去参加大学生运动会的事情。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很简单。
签证和沟通一切顺畅。
临走那天,顾匆匆坐公交去机场的路上,头靠着窗看着外面。在立交桥下无意中瞟到一个身影,看着有些眼熟,她再去看,那身影已经不见了。
俄罗斯现在太冷了。
他这样惧冷的身份,自然不会出现在那样的地方。
等到和同伴们一起下了飞机。
顾匆匆打开电话,里面是无数的未接来电。
还有里面一条一条的消息。
他已经发现了不对,一天没有联系上她。
顾匆匆于是便用他之前将她强行留下的关切口吻解释。
惟妙惟肖。
“厉总,我这是为你身体着想啊。你想,你的身体根本不能适应这样的天气。来的话会生病的。我都是为你好。”
“我不能拿你的身体开玩笑。我也看过畲族族志。”
“寒冷对气血和身体影响极大。况且你又不喜欢冷。乖。”==她说,“时间么?不长,你帮我请的剩下的假期正好用上。”
厉承泽:“顾匆匆,第一,不要叫我厉总,第二,给你一天时间,订最快的机票回来。”
“不叫你厉总,叫你什么?”
“像那天晚上那样叫我。”
顾匆匆脸色一变。
“喂——喂,诶,好像信号不太好啊。”
“顾匆匆。”他低低咬牙,“立刻回来。”
顾匆匆:“不回来。”
“顾匆匆!”
顾匆匆:“哎。”
前面的行李出来了。她说:“哦,厉总,我先去取行李了。”
“顾……”
她直接挂上了电话。
痛快。
取了行李,外面一片冰天雪地。
顾匆匆伸手捂了捂耳朵,带上帽子。
来接应的车停在外面,他们放好的行李,带队老师和工作人员清点完人数,顾匆匆坐在最后的位置,然后取出手机。
几乎可以想象那边暴跳如雷的模样。
但是最近的飞机过来也要十多个小时。
而且,厉承泽没有这边的签证。
所以,至少他就算临时去办,也有足够的时间享受一下失去掌控、被别人自作主张的愤怒。
现在知道了吧。
这样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感觉?
顾匆匆甚为后悔方才没有多多刺上两句。
电话再拨过去,没有通。
顾匆匆于是发消息再接再厉,一吐为快。
“厉总,你看,我也是打着为你好的旗号,你可舒服?”
“我也是关心你,你会有心情领情吗?”
“两个人相处如果都是一个人决定,一个做主,那和养宠物有什么区别。”
发了很多条,都没有回音。
想来是气昏了吧。
想想还觉得有点暗爽呢。
顾匆匆呼口气。深深呼吸一口零下四十度的空气。
当天晚上。
半夜惊醒的顾匆匆:……
“蛇君大人,我错了。”
“错了。”磷光闪闪的龙尾圈住她,上面贴着的暖宝宝掉了一地,几乎堆满了半个房间,他没有机票,没有出行证,竟然是以这样的姿态飞过来,顾匆匆瞠目结舌,“再说一次,叫我什么?”
“…相,相公。”
作者有话要说: 敖泽真君版本暖宝宝,值得拥有。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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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反正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龙都在这里了。
沉默两秒之后。
顾匆匆伸手呆呆扯掉他尾巴上最后一片冻得僵硬的暖宝宝。
对于外面这样的天气和温度来说, 这些特制的暖宝宝没有什么多余的作用。
俄罗斯是集中供暖的, 开满暖气的房间里面本来暖和的只穿一件T恤就可以, 但是现在因为他的出现, 房间的温度仿佛突然降下来一层冰霜之气, 顾匆匆裹着被子的也感到了身上一阵一阵寒意。
厉承泽仍然是龙的形态。
这让他的模样看起来颇有两分威严。
“你哪里错了?”他转头问,龙髯扫过她的手腕, 很软。
顾匆匆哑然,说实话, 她真的不觉得自己哪里错了,就算错了, 也是大家一起错了。
而他问话让她生了几分恼意, 她推开他近在咫尺的脸, 大声说:“和你犯错的地方一样错了。”
她以为他就会出声反驳。
这时候她再将之前消息发给他的那些话全部一条一条说出来。
“你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也不能想让别人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样做事,不尊重别人的人,谁也不会喜欢。”
先声夺人。有理更要抢占先机。
谁知道他听了这话不但没有反驳,忽然默了一瞬。
心虚了?
顾匆匆看他。
他眼底的光暗而沉。
昏暗的房间虽然有淡淡的路灯透过窗帘涌进来,但仍然带着一种压抑的凝滞。
顾匆匆吭哧吭哧, 没说话。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眼前的龙已经失去了耐心。
沉默了几秒。
他却轻声说:“我让你, 感到厌烦了吗?”
这一句话问的声音并不大。
但这样庞大而强悍的巨龙问出这样的话,本身就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冲击,仿佛他的强大让这份示弱变得格外厚重和难以抗拒。
“匆匆……”他轻轻喊了一句她的名字,“我只是不想你有事,不想你离开——”
顾匆匆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的模样。她并不是个得寸进尺的性格, 对于他这样程度的示弱,已经有点吃不消。
加之感受着他那束缚着她却又极力控制着力度的龙尾,还有他严肃却满溢着某种情绪的眼眸。
顾匆匆几乎不知不觉心软了。
或许现在不是讨论和争执这个的时候,他的身体好冷。长途跋涉。他本不能受冻的。
她转头看向柜台,上面有保温杯存的水,晚上睡觉前接的热水,现在应该还是热的。
“松开我。”她说。
巨龙看了一眼远在另一边的门,然后看了一眼她,还是微微松开了缝隙。
顾匆匆下了床,踢开地上厚厚一地暖宝宝,垫了脚尖,赤足站在地上,弯腰去拿柜子上的保温杯。
然后这一瞬间,她感觉自己被人抱住了。
轻轻的,就像小心翼翼拥抱一片树叶。
他的心跳缓慢,呼吸也绵长。
“匆匆,请不要讨厌我。”
他已重新变成了人的模样,因为极度的冷,为了让身体尽快吸收房间和四周的暖气,尽快恢复体温,他甚至没有花精力幻化一件平常的衣衫,而是赤着上身,长发垂下,落在肩膀之上,发尾仍然带着淡淡的冰霜气息。
整个房间,现在只在他拥着顾匆匆的怀里残留着一丝温暖的气息。
在他的背上,凝结成霜的寒意正从脚下蔓延,出了顾匆匆站的那一方地方,其他的地方气温都在缓缓接近室外的温度。
睡得早的房客在自己的房间冻醒,阿嚏几声,有人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床头结了霜,而暖气片里面的热水都结成了冰。
此起彼伏的抱怨开始在其他房间响起。
浑然不知的顾匆匆抬手按下厉承泽的手,她拿起保温杯,只觉得杯子冷得冻手,她拧开盖子,里面的水已经完全结冰了。
“暖气坏了吗?”她疑惑看过去。
“我出去给你接一点热水。”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响起砰砰的敲门声。
顾匆匆面色一变,上下一看赤着上身的厉承泽,示意他先不要说话:“嘘。”
她转头向门口,问外面是谁。
一个中年女人用英语回答,供暖系统出了意外,现在先安排检修水管情况,明天会安排人抢修,今晚请大家坚持一晚。
为了帮助大家度过这一晚,送上当地的特产。
她住的这个房间正好是个单人间,房间不大,也没有什么藏人的地方。
顾匆匆左右一看,拉着厉承泽的手,将他藏到了被褥里。
被子不够长,她扯了扯,盖住他的脚,然后用枕头盖住他的头。
这才去开门。
来的是公寓住宿的管理员,带着一个检修工人。
他们沉默看了眼地上堆的厚厚的暖宝宝。
而送来的可以帮助过夜的特产,赫然便是当地的常备物,伏特加一瓶。
……好吧。
等送走这两个人,顾匆匆松了口气。
厉承泽还在被子里,她叫了一声,他没应答,她拿开枕头,他就那么睡在那里。
结了霜的头发微微濡~湿,纤长眼睫遮住了黑沉沉的眼睛。
顾匆匆有那么一瞬险些被美色迷惑。
“起来吧。”她说,“他们走了。”
厉承泽很自然接话:“那我们睡吧。”
顾匆匆啊了一声,本能反对:“不行。”开玩笑,这里还住着老师和同学,要是被其他人知道她在外面参加活动期间还带着男朋友一起过夜,即使什么都没做——好吧,这不是重点,也够被警告和处理了。
厉承泽闻言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他才轻轻说;“你果然……是讨厌我了吗?”
顾匆匆被他的回答弄得有些无措,她解释弥补道:“自然不是,只是你住在这里,不太合适。”
厉承泽摸~到了她心软的软肋,他本身就是学习能力极为强悍的人,在一条路走不通的时候,很快发现了更好的康庄大道。比起用霸道和强势让她做一些并不赞同的事情,很显然这样的沟通效果显著。
“可是,我没有钱。”他说。
是啊,他飞过来的,身上又没有口袋,自然一毛钱都没有。
顾匆匆也没有钱。
有钱也没有用。他没有签证没有护照,只能去收容所和遣返站。
厉承泽似看出她的为难,很主动的说:“如果你不想和我睡一起,我可以睡地上。”
顾匆匆看了地上结霜的地面,一楼本来便极为寒冷。
她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她伸手拉过被子,有言在先:“那只是睡觉。别的什么也不能做。”她补充,“我马上还有比赛呢。”
她躺下了,厉承泽躺在她旁边,他说:“你真暖和,我可以拉着你的手吗?”
只是手。
顾匆匆同意了。
她提醒:“明天这里会有打扫卫生的人和修管道的人过来……”她没有说剩下的话,他却听懂了。
“我知道了。”他很听话。
顾匆匆便有些放心了。
又过了一会,他忽然说:“很冷。”
他说:“就像我出生那年一样。”
那是个暖冬。
但是生下来的厉承泽却不是第一时间被放在温暖的怀里,而是被白离藏在冰冷的水底。
她在昆仑山门的石洞里生下的这个孩子,在白伶榇的眼皮子地下活着,小心翼翼的保护他,不敢让任何一个人知道。
直到她后来为了内丹去找蛇丘姜的父亲时,才将他秘密留在了畲族的山门,用一根发簪作为信物托付给那个决裂冷战中的男人。
和人族不同。畲族拥有极强的学习和成长速度。
厉承泽很小就知道,他的母亲留下他是为了保护他。
即使有时候那些孤独和恐惧会让他忍不住哭泣,但是至少是为了让他安全的活着。
流血和流泪,在厉承泽从小的生活中,便通常被选择和决定的是后者。
所以,后来他也习惯这样对待自己重要的人。
每一次母亲离开时候,都会告诉他,她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只有最后一次,她什么也没说,而幼小的厉承泽忙着吃那一口母亲带回来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点心,而忘了问她什么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