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琼狐疑:“可你方才还打算说不去。”
越知涯眨了眨眼:“人总是突然饿的。”
陆琼年纪小,十分容易哄,得到答案后就从榻上跳下来,伸手去拉越知涯:“那咱们现在就走。”
考试院内,准考生的屋舍虽然不大,但每人都有独立的房舍与小院。
越知涯的院门正被两名少年堵的水泄不通。
其中一人剑眉星目,就是脸色颇为难看,另一位则仿佛是刚刚睡醒似的,迷惘之外,还有三分腼腆,连身材也比常人更为单薄。
不对。
越知涯重新审视了一遍那位单薄少年,发现他其实并不瘦削,而是衣饰与人不同,有种奇异的轻盈之感。
“姓秋的,你总在别人门前徘徊留连做什么?”
秋姓的单薄少年扬起一个微笑:“我为香气吸引,不忍离开。”
质问他的人吸吸鼻子,眉头皱的更紧:“什么香?我怎么没闻到?”
绿蒲香有益于修士对灵气的吸收,气息清幽隐约,并不容易察觉,剑眉星目的少年误解了对方的意思,随手摘下一朵靠近门口的宝玦瑶花,凑近鼻端:“这种气味难道很特别吗?”
秋姓少年轻轻摇头:“这可不是考试院中的杂草,而是人家姑娘自己种的花,你随手摘下,岂非失礼?”转身向陆琼与越知涯拱手道,“打搅二位了。”
另一人被他提醒,才猛然发现此间主人已然走到门前,旁观了两人的互动,一张俊脸霎时涨的通红:“对,对不住。”
陆琼忍不住笑出声来,音色悦耳的像珠玉在风中的清响:“你的脸怎么红的像涂了辣椒一样。”
她说着,还伸出手指,刮了刮自己的娇嫩的脸颊。
少年:“……”
越知涯:“他害羞。”
陆琼好奇:“为什么害羞?”
越知涯想了想:“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容易害羞,我不太记得为什么了。”
林尤锦仓皇的后退了一步,本来发烫的脸,愈发火辣辣了起来,他一时觉得心虚,一时又觉得羞恼,想生气,却感到底气十分不足。
陆琼好奇的看着他,越知涯平静的看着他,秋姓少年礼貌的看着他。
林尤锦继续往后退,脸涨得通红,然后委屈的看了三人一眼,掉头就跑。
陆琼:“……我又没生气,他跑什么?”
越知涯:“年轻人经常做出连自己都不明原因的行为,你不必深究。”
秋姓少年轻轻一笑,他略带怅惘的目光落在越知涯身上,叹息:“姑娘真好看。”
越知涯:“一般吧?”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这辈子的五官,除非带了前世滤镜,否则也就保持着清秀线以上,惊叹线以下的修真界平均水准。
秋姓少年沉默片刻,幽幽道:“你美的就像一段安静的刀光。”他俯身从折断的宝玦瑶花上摘下一片叶子,“我叫秋梦刀。”
他也姓秋?
越知涯立刻想起了芙蓉山庄,下一刻,秋梦刀的行为,让她明白这并非自己多虑。
光华流转,被摘下来的叶子就在秋梦刀手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出新的茎叶与根须。
——这是芙蓉山庄的《拒霜诀》。
“姑祖母让我来中洲求学的时候,我还不乐意。”秋梦刀看着手上新生的宝玦瑶花,“不过来了之后才觉得,这里也算不错。”
越知涯颔首,不自觉用上了长辈的口吻:“随遇而安是好事。”
秋梦刀将花递给陆琼,目光却看着越知涯:“向二位赔罪。”
陆琼摇头:“一朵花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秋梦刀笑了笑,亲手将宝玦瑶花载回土中。
越知涯对陆琼道:“我们要不要喊华芜和陆兄一道吃晚饭?”
陆琼哎呦一声,顿足道:“我差点把大哥忘了,你等会,我这就去找他们!”
越知涯目送陆琼离开,又平静的看着秋梦刀,后者知趣一拱手,向她告辞。
此时正是饭点,四野无人窥视。
越知涯捡起折断的花枝,将它与被摘的断口处捏合在一起。
风动,云卷,日光明灭。
此刻倘若有仙人向此张目望来,一定能看见无色无相的玄妙灵光,正像波浪般朝着四处温柔而坚定的扩散。
越知涯松开手,那截花枝已像从未被摘下那样,完整的长在了一起,枝头原本焉枯的花瓣,再次焕发了生机。
死亡在这一刹那间被逆转。
越知涯低下头,将指尖缩回袖子里,轻轻叹了口气。
陆琼把越华芜和陆璧喊过来的时候,正看见越知涯十分安静的坐在门槛上,双手捧着脸,乖巧等待。
陆琼扭头:“哥。”
陆璧温和:“琼妹?”
陆琼:“我们写信回家,让爹娘再生一个妹妹怎么样?”
陆璧想了想,艰难道:“这种事情,就算写信也没用吧?”
陆琼失望的叹了口气。
考试院里设有东西两个食堂,所有准考生按就近原则,选取投喂自己的地点。
陆琼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盘子里,无论颜色还是形状都与韭菜无限接近的植物。
“崇吾派居然让他们未来的弟子吃草?”
越知涯:“不是草,是祝余。”顿了下,“不过它也算是一种草。”
虽然是灵草。
陆琼分外委屈。
越知涯:“尝尝看,其实味道还不错。”
陆琼勉强咬了一口,接着目光微亮。
陆璧:“怎么样?”
陆琼抬起头:“就,还行吧。”
祝余是辟谷丹的原料,只要食用很少的数量,就能维持人正常生活所需的消耗,而且咀嚼后唇齿间会留下介于草香和花香之间的清新气息。
一个身穿阳天殿道袍的师姐笑眯眯的看着他们:“请务必坚持现在的想法,因为在未来的七天里,食堂只提供祝余。”
陆琼此刻的脸色比盘子里的草更加青翠欲滴。
陆璧安慰妹妹:“我们可以去考试院外面买些点心回来。”
师姐似笑非笑:“虽然原则上不禁止你们外出觅食,但正式考试前,食用祝余,可以充分排空身体内的浊气,提高登仙试的合格率——你们想想,要是连食物的单一都无法忍受,还怎么忍受修仙途中的清苦,不如早早回归凡世。”
越华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陆琼拨着盘子里的绿草:“没想到这玩意还能提高通过率?”
越知涯沉默片刻,委婉:“心诚则灵……吧。”
七天的备考时间倏忽而过。
阳天殿的弟子在门派里修为尚浅,经常会到凡世走动,帮忙做一些杂事,他们将准考生们依序排列,分别带上云舟。
越知涯再次遇见了秋梦刀。
秋梦刀微笑:“姑娘别紧张。”
越知涯:“自然不紧张。”
秋梦刀脸上的笑意更深:“别担心,就算最后落选了,我可以写信举荐你去参加瑶华有度的入门考试。”
越知涯摇头:“无需如此客气。”
边上有人道:“原来兄台是北洲之人?”
众所周知,北洲几乎只有瑶华有度一家为大,门派内有三星士与十二令主坐镇,威名赫赫,唯一的缺点,就是功法不怎么适合男弟子修炼,所以北洲的年轻男性,如果不打算退而求其次选择中小门派的话,就只能转道去别的洲求学。
秋梦刀彬彬有礼道:“在下乃是姑洗令主的侄孙。”
边上众人:“……”
姑洗令主秋景月乃是元婴境界的大能,如果秋梦刀只是她的侄孙,那自然有好生相处的必要,但作为被崇吾派山长六和先生基本灭了全家的芙蓉山庄的后人,怎样把握与之相处的尺度,就是一件十分为难的事了。
在一片安静中,与越知涯同批次的准考生们总算被阳天殿弟子带上了云舟。
在滔滔水声之中,云舟起桨离岸。
阳天殿弟子摇动木兰桨,长舟随之飘然腾空,云海在两侧缓缓流淌。
有人吐了口气,窃窃私语道:“怪不得叫云舟。”
阳天殿弟子笑道:“云舟最早是我们崇吾派祖师百殆真人所炼的浮空灵器,驱动云舟的阵法刻在船桨之上,只要灵力灌注,便可以排空驭气,升腾而起。”
闻言,与越知涯同坐一条船上的准考生们,开始对百殆真人极尽赞美之能事。
越知涯冷不丁道:“既然是排空驭气,又何必非得云气绕身,如此一来,岂不遮挡视线?”
阳天殿弟子:“若无云气,又怎能彰显仙家气象?况且乘坐云舟的往往是还未踏入修仙界的师弟师妹,他们初次上天,地下情形若是一览无余,难免心生畏惧,以云气绕舟身,乃是真人关爱后辈之意。”
越知涯:“原来如此,多谢师兄指教。”
阳天殿弟子礼貌的欠欠身:“不必客气。”
越知涯:“但我曾听人说,百殆真人年轻时不喜阵法与炼器,炼制云舟时,不慎一笔画错,故而驱动时有云气遮眼,除此之外,控制行舟的枢纽阵法本该刻在船头,因为真人计算错误,船身没有多余的空隙,所以才不得不刻在船桨之上。”
她本想保持安静,但看着过了这么多年,修真界的人还在云舟上沿用自己当年瞎画的御空阵,没有一丁点改动,难免心生感慨。
阳天殿弟子:“这些不过坊间流言,无需在意,将控制阵法刻在船桨之上,乃是模拟凡间船夫,提醒修道之人莫要忘记自己出身凡俗的意思。修仙界杂事繁多,要能分辨何为真,何为假,何为是,何为非才好。”
越知涯:“……与师兄共勉。”
阳天殿弟子宽容道:“你还年轻,自然无法理解真人行事的道理。”
有了阳天殿弟子的理论支撑,剩下的旅途,越知涯被迫接受同行之人关于百殆真人英明神武的一百遍洗脑,最后在“诸位所言有理”,“诸位所言毋庸置疑的有理”,“诸位所言天经地义的有理”中,越知涯被迫承认自己是一个算无遗策的人。
——百殆真人万万没想到,她才死了一百二十年,就在修真界建立了如此完美无缺的个人形象。
越知涯:“为何还不到目的地?”
边上人:“这是因为……”
越知涯抬头看天:“想来真人自有深意。”
边上人一拍大腿:“我也是这样想的!”
阳天殿弟子看了眼灵力快要告罄的云舟,把速度缓慢的真实原因给咽了下去——让年轻弟子们保持对前辈的崇敬和向往也没什么不好。
第5章
云舟缓缓靠岸。
阳天殿的弟子向他们微笑:“欢迎来到真正的杻阳城。”
有人大着胆子问:“不是去崇吾派么?”
阳天殿弟子和蔼的鼓励后辈:“只要通过登仙试,就能正式进入门派。”
周围人兴奋的窃窃私语。
越知涯:“请问师兄,上一年有多少人通过登仙试?”
阳天殿弟子沉默片刻:“反正最后的确是有人通过了,你们别太有压力,尽力就好。”
“……”
越知涯满意的发现周围年轻人重新从躁动变为安静。
准考生门人手一块玉牌,凭牌进入坐落于东城区的清宵殿内。
清宵殿自有结界,纵然外间烈日高悬,内部也始终夜色如水。
玉牌上写着考生的座位,座位所在的地方,只有一张蒲团,除此之外,既无桌椅,也无纸笔。
考生们犹犹豫豫的坐了下来,方才坐定,玉牌上便光华一闪,整个人立刻陷入了沉睡。
若遇俗眼无遮障,须到灵光不夜台①——这就是崇吾派的大梦黄粱之术。
越知涯盘膝坐下,她的玉牌同样灵光乍现,但她耐心等了十秒钟,却发现自己仍旧清醒。
清宵殿的黄粱术对凡人和元婴之下的修士有效,而自己这具身躯,的的确确没有半点修为。
也不知这又是出了什么问题。
越知涯无可奈何,只能深吸一口气,让殿内游离的灵气灌注全身,然后运起法诀,主动将心神沉入幻境之中。
——希望黄粱术与云舟上的御空阵一样,在自己陨落的这些年里,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动。
风声叶声。
越知涯睁开眼,看着地上的婆娑树影——黄粱境中没有太阳,却有光。
她出现在一片前后左右的景色十分相似的柏树林当中。
越知涯一步步往前走,同时在心里默数,等数到九时,四周的无尽林海如落潮般倏然褪去。
这片林海是一个简单的迷阵,对于境界高深的修士,自然一眼能看清路径,倘若曾修习过阵法相关的知识,也很容易推算出出阵之法,哪怕对阵法一无所知,只要悟性足够,也能从景物里特地留下的破绽中找到离开的途径,实在不行,只要闯阵之人坚持不懈,没有绝望气馁,到了一定时间,也会被迷阵放出——就算以上条件都不具备,如果气运绝佳的话,也能误打误撞的走出来。
面前幻出一名面容平凡,身着青衫的温和男子。
男子上半身如常人一般无二,下半身却呈现出半透明的特殊情形,一看便知并非真实人类。
越知涯肃拜为礼:“石真人。”
石真人本名石青,原身是崇吾派创派祖师羽化时所坐青石,长久受灵气浸染后,终于开启神智,脱出石胎,修成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