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知涯还在努力往井双灯的识海里灌输必背的考点:“除此之外,其他门派里头,无为派在花纹的选择上,多用星辰,婆娑剑派则喜欢月亮,阆苑爱花卉,瑶华有度属意草木,文贤书院是各种书法贴……”看一眼明显已经不在状态的阳天殿主,纳闷,“你上学的时候没背过?不应该啊?”
井双灯的目光里满满都是对毕业的向往,捂着心口,虚弱道:“就是因为背过,所以别人一提,就会自动陷入一片茫然的空白状态。”
“……”
越知涯回忆了一下自己接触丹青术时的情况,对井双灯表示了由衷的理解。
白玉如意的造型是官家式样,而纹路又是登仙宫偏爱的祥云,在人君世代,绝非凡俗人家能轻易获得的物品
越知涯又看了眼碧色玉片——玉片上刻着处于损毁状态的符文。
符箓的载体除了纸张外,常见的还有布帛、木片以及各类玉石,面前这块从起纹秋水席里发现的碧色玉片同样属于符箓,但从表面刻画的符文来看,这片符箓曾经被人以错误的方式所使用。
井双灯观察片刻,判断:“貌似是‘遁符’的一种。”
所谓遁符,使用时可以使人顷刻间出现在千里之外,是非常适合用于赶路,也经常出现在各类交通意外的档案内的一种符箓。
越知涯肯定了井双灯的想法。
碧色的玉石遁符纵然已被损毁,此时依旧散发着盈盈灵光,可见当初刚被制成的时候,其威力之强盛。
井双灯分析:“最早来到山谷里的人,说不定含有昔年登仙宫或者官府的在籍修士,他们既然选择在与世隔绝的地方生活,那么就是曾经做过某些一旦被发现就会很倒霉的事,如果不躲起来,很快就会倒霉。”
越知涯点头又摇头:“如果是在籍的修士,为什么要和其他普通的、没有修为的村民们一起藏起来,自己躲起来不是更方便也更安全隐蔽?”
井双灯尝试着去给自己的猜测打补丁:“因为村民是他的家人,如果光自己跑路的话,家人会被连累。”
越知涯笑了笑:“有两个问题,首先,从已知的社会关系上,羊家村中的‘鬼’要么是孤儿,要么在成为‘鬼’之后被变成孤儿;其次,要是单单怕连累家人,那一口气带上的村民也太多了,而且这些村民凭什么愿意跟着一块跑来荒无人烟的山谷里定居?”
井双灯调整了一下思路:“那有没有可能,是村民们先犯了事,悄悄躲起来,然后再有修士误闯此地?”
越知涯欣赏阳天殿主的知错就改,不过还是希望他能往正确的道路上收束一下思维:“句曲之山的环境你昨天也经历过了,多少还是有些危险的,在没有修士保护的情况下,村民想来此处定居,难度未免太高,而且一个跟他们毫无关系的修士,凭什么要留在村庄当中帮忙,而且还指导此地的村民如何维护迷空步障?”
井双灯思考片刻,最终决定……向场外求助。
“前辈您是怎么看的?”
越知涯微微笑了下:“我的推断是,一开始得到包裹中物品的,就不单是一两个人,它们是整个村子的共同发现,当初的发现者知晓物品的价值,并且决定逃走——我赞成你有关‘不走就会倒霉’的推论。”
井双灯张嘴又闭上——他暂时没发现任何需要补充的细节或者逻辑上的谬误,决定做一个莫得感情的聆听机器。
越知涯:“他们发现的东西里,至少包括有可以瞬息千里的遁符,遮蔽探查的迷空步障,还有仙门功法《内府经》,于是很自然的决定利用这些资源,远远
躲开皇朝的监察吏。最早的那批村民们催动遁符,意外来到了句曲之山中。”
井双灯:“意外?”
越知涯:“这片遁符在制作上足够精良,哪怕是刚踏进仙门没多久的人,也可以顺利操纵,能将玉片上的符文损毁到完全无法再使用的程度,很可能是当初的催动之人压根不知道这玩意该怎么使用。既然连使用方法都弄不明白,指望他们准确定位需要遁至的目标地点完全不切实际,所以逃到远方是计划内的行为,而逃到句曲之山,则是不规范运用所带来的随机结果。”
“前辈果然见微知著……”
井双灯还在搜肠刮肚地思考有哪些可以表达“前辈圣明”的词汇,就听见青帝干咳了一声,目光也变得有些飘忽——
“其实这跟推断没有关系,主要是想起了一件往事。”
井双灯默了一会,不解:“这个村子您当年来过?”
越知涯低声:“看从什么方面来说——你还记得杨客信说过的,自家先祖的往事吧?”
井双灯闻言,开始认真思考,青帝的言下之意,是不是要让在崇吾派的食堂里多添一道烤黄雀……
越知涯:“杨道友的杨,最初应当也是少牢之羊,在人君世代,以耕作为生的平民多以牛、马、羊为姓氏。”
井双灯忽然想起一件事:“当时被您带走的是包括杨道友家先祖在内的半个村庄的人,那么另外半个村庄的居民,就到了这里?”
越知涯:“想来应该没错——当时我不是给一个皇朝的监察吏下了禁制么,村长家里的东西,十有八/九正是那位监察吏的遗物。”
井双灯点头,基本理解了当年事情的经过,也基本理解了崇吾派的丰厚家底能对一个刚出山门的年轻修士造成怎样的影响——不同于坊市里许多话本的一贯情节,对于青帝那样身家不菲的修士而言,随手收拾完不幸撞上铁板的爪牙,根本就懒得顺手去摸尸体……
越知涯感慨:“我原本有打算要探测一下,村庄的消失和监察吏的暴毙,究竟会引起官府多大的注意。”
井双灯:“然后?”
越知涯摊手:“然后被别的事情一搅和,就给忘了,而且再过不久就是美人案和偃月之乱,官府那边自然也腾不出手,去关注凡世里的小事。”
井双灯觉得青帝昔年行事能被人称为“随心所欲”,也有当事人想一出是一出不走寻常路的因素在里头。
越知涯将杨客信先祖等人带到霍州附近安定下来的同时,另外半个村庄里的人,在监察吏暴毙之后,从对方身上得到了一些仙门的物品,他们担心被逃走的村人所连累,也同样做出了离开故土的决定。
当初的村民清楚官府对偷学术法的散修是何等残酷,所以便掩耳盗铃般的选出没有直系亲属的孤儿,去修炼《内府经》,并且和修炼者保持疏远的距离,免得一旦被外界发现,就举村被灭。
时光如恨水东逝,一去不返,到了后来,山谷中的居民逐渐遗忘了当初疏远修士的真正理由,将对“鬼”的排斥,当做习俗保留了下来。
越知涯按着额角,想了想:“在刚接触的时候,村里的人向我们喊‘烧死’,他们的祖先可能旁观了监察
吏被身上的禁制所反噬。”
井双灯看见青帝背着其他人的视线,在空中写了“阴火如焚”四个字,指尖过处,透明的空气产生了一丝丝如水波般的扭曲,写完之后,又伸手一抹,消除了所有痕迹。
越知涯低笑一声,道:“看来观奕斋那边还真有可能得到了一点和我有关的传承。”
井双灯:“你说的是《阴火诀》?”
内容姑且不论,起码在关键词上,双方都保持着高度的相似。
越知涯想了想,语气里充满记性不好的前辈所特有的不确定:“应该是罢。”
井双灯琢磨了一会,又问:“可是晚辈记得,牍楼里貌似没有跟《阴火诀》相关的内容。”
——牍楼是崇吾派里的藏书建筑。
越知涯的目光再次变得飘忽:“崇吾派的涉密典籍基本都存放在石真人看管的不宣阁里,你可以拜托石真人帮忙寻找一下,说不定能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不过也不确定——我当时才出山没多久,缺乏经验,对于不是太重要的事情,十有八/九都忘记归档存放。”
“……”
井双灯一时也不知道是该惋惜门派里可能缺失了部分资料,还是庆幸需要学习的内容,因为当事人的不经心而减少了那么一块。
另一边,褚冉发现自己才一会没看住,越知涯、井双灯和陆琼就开始摆弄起从土床下面搜寻到的物品,前两个人边翻边嘀嘀咕咕,陆琼正握着那柄玉如意,走到靠墙缝的地方,对着阳光仔细观察。
褚冉:“等下,别乱动,那些东西可能存在危险!”
越知涯小声:“不用急,起纹秋水席里的东西都挺安全的……”
褚冉三步两步跨过来,简单看了眼玉片和如意,又用白色的布帛擦了下那些那些小瓶子的瓶口,仔细观察:“瓶子里的东西,好像是某种妖怪身上提取的毒素。”顿了下,补充,“好像还有点血腥气。”
越知涯继续跟井双灯交头接耳:“最多只有一点毒血而已,不会产生什么严重影响。”
阳天殿主觉得青帝在对危险事物的判断上,和其他人用的完全不是一套体系。
第51章
褚冉负责看管从起纹秋水席里找到的物品,免得师弟师妹们在手欠的路上越走越远。
已损毁的符箓和装着毒素的小瓶子暂且不论,他将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如意上,试着感受这件法器上的灵力,很快就发现了关键问题——毕竟相对于第一次外出实践的新生,他多少也是在伎巧课上溜过号的前辈。
空气中有着淡到几乎完全无法察觉的灵力,像是一根根随时都可能被扯断的细丝,将如意与包裹着村庄的屏障连通在了一块。
倘若褚冉没有猜错,这柄如意就是操纵迷空步障的关键。
杨客信那边,经过与村长反复的沟通、对错别字的纠正以及对杂乱逻辑的整合,勉强弄清楚了羊家村的生活习俗——自从山谷中吐逆不可逆转地变得贫瘠之后,耕种出的食物越来越无法满足生活所需,当时的村民就通过某种内情不详的方式造出了黑碗,如果无法忍耐饥饿的折磨,可以在每日的早晨或者晚上,前往祠堂向着黑碗哭诉祈求,然后得到祭食,表现得越痛苦,就越容易成功。
至于墓葬坑里为什么会有魔气存在,羊伯茫然地表示,不管答案还是题干,都远远超出了他所能够理解的范畴。
褚冉向同窗道:“按照仙门的条例,收起村庄上的迷空步障之后,此处的居民就应当灵府安排合适的去处。”
杨客信颔首:“他们开始或许不会愿意,但无论如何,都比现下的生活要好。”
其他人看着两名师兄说着说着就打算直接开干的样子,忍不住开口——
宁自书:“不用先告知一下村庄中的居民?”
杨客信:“正常情况下其实是需要的,但发现魔气的存在后,可以走特殊流程。”
杨玥莹:“撤除迷空步障的事情,要不要让村民们有所准备?”
杨客信耸肩:“若是他们对离开山谷表示喜闻乐见,那事后做个补充说明就行,倘若村民们对改变以前的生活状态表示强烈的抗拒,那提前通知只能产生负面作用。”
褚冉感慨:“他们与外面的世界脱离太久,现在就跟不懂事的小孩儿似的,你家里遇上重要的事情的时候,是会让大人做决定,还是让小一点的弟弟妹妹做决定?”
包括宁自书在内的新生:“当然是大人。”
陆璧含蓄:“我支持不用通知村民,但褚师兄所举的例子里,弟弟妹妹的意见也必须考虑。”
越华芜直接:“当然是听妹妹的!”
越知涯和陆琼都没发表意见——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具体取决于她们到底是仅仅站在假设的立场上,还是从自身出发,给出结论。
褚冉看了看意见不统一的师弟师妹们,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作为持有肯定意见的少数派,陆璧和越华芜家里是真的有妹妹……
笼罩着羊家村的迷空步障已经运行了太长的时间,杨客信毫不怀疑,从如意落到当初的村民手中开始,这里的人就没有考虑过将其收回的操作。
褚冉还在絮絮叨叨地嘱咐其他人:“站得近一些,检查下玉牌和桃符,是不是都好好戴上了,你们之前的草绳也都抓起来——理论上法器的收回不会对山谷中的人产生影响,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谨慎点好。”
陆琼:“咱们一定能出去对吧?”
褚冉看了下虽然很有眼力见的选择了合作,但明显并不愉快还带着隐隐敌意的村长,坚定点头:“一定能出去,虽然他们不太友好,但怎么说也是一千多条小生命,万一你们有谁没出去,这些人就得板上钉钉地出现在实践报告中的伤亡栏里。”
陆琼:“……”
也不知道这位
褚师兄是对他们太有信心,还是太没有信心。
*
浮空楼船的停泊处,虽然没有陪同新生前往句曲之山,但也未曾远离的路莫同真人,猛然抬头往天上看去——在这一瞬之间,脉脉的清风,温然的飞云,突然变得的狂肆起来,自苍穹往下看去,几乎不见尽头的林海被吹起一波又一波的涛涛绿浪,天色越来越昏暗,层云愈积愈厚,愈压愈重,天与地似乎就要泯合在一起。
异常的天象让安城的居民感到无限恐惧。
知文府中,被学生问了无数遍“居然没有胡子你到底是谁”的蒋巡正在思考要不要等杨客信从山里出来后,拜托对方熬一贴生发汤,当然他很快就打算了这个念头——考虑到仰天坪长达一个月的实践时间,蒋巡宁愿选择相信自己胡须的生长能力。
粗犷地狂风自远方呼啸而来,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狠狠得刮过安城,蒋巡毫不犹豫从随身的青囊里取出一只圆筒形状的法器,往半空抛去。
这是五鼓灯。
明亮而温暖的白光涌向高空,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鼓声隐隐响起,似远似近——五鼓灯在催动之后,可以连响五次,一次比一次远,第五次甚至可以连通所在州的首府,尽可能将“此处有人遇到危险大家快来帮忙”的迅速传递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