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悟性如顽石,天赋如顽石,幸而生命同样如顽石般悠长,就算修炼速度比任何人都慢,也终于慢慢突破到了化神初期的境界。
石青看她良久,目光逐渐变得温和至极,微笑道:“知涯,你回家了。”
越知涯摸摸自己与前世并不相同的脸:“我还以为真人得犹豫一会,才能确定我到底是谁。”
石青摇摇头:“于我而言,皮相如何并无分别。”顿了下,又微笑道,“其实方才看见你时,我的确十分震惊,而且不敢置信。”
越知涯瞧着石青除熟人外看不出变化的脸,打趣:“真人果然震惊?”
石青颔首:“天地翻覆亦不过如此。”
越知涯微微挑眉,感觉在石青嘴里,自己已然成了自然灾害的化身。
而且还是后果极其严重的那一类。
“登仙试都考什么题目。”
石青望着她,目光微动,仿佛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就是你与山长当年写的那些。”
“……”
越知涯陷入了沉默。
她当年一时无聊,曾拉着大师兄一起写各种考题,积极为崇吾派下一代弟子的人生阴影添砖加瓦,期间君洞明曾努力想唤醒师妹的良知,可惜最后还是在师尊的拉偏架下,被迫屈服,一道泯灭了人性。
越知涯自我反省:“我当年为何不听师兄的话?”
这个问题真要讨论的话,足够越知涯从上辈子出生一直反省到临终前,石青安慰她:“至少你都知道,登仙试会考什么题目。”
越知涯忧郁:“但我不一定能知道答案。”
她当年编写问题的时候,没规定标准答案,并美其名曰每个人的道都是特别的,无需为他人影响。
石青袖子一拂,半空中出现一卷内容不断滚动的锦帛:“考题在此,你自选九道即可。”
越知涯看到熟悉的“求道何为”以及绑定的“何为求道”时,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石青不解:“何必担心,你早是崇吾弟子。”
越知涯想了想:“我能自己改自己的卷子吗?”
石青:“所有司长,殿主及以上,皆有权限批卷。”
越知涯叹气,她既非殿主,亦非司长,就算有着崇吾弟子的身份,也是门派扩招之前的旧事,毕竟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崇武还只是隐世门派,所谓的登仙试更仅仅处于构思的阶段……
石青眼中的笑意变深:“而你与山长等同。”又补充道,“知涯投机取巧,当心山长责备。”
越知涯:“早有准备。”又问,“大师兄现在何处?”
石青:“紫微星士渡劫圆满,冲击人仙,未免有人趁虚而入,山长亲往北洲护法,目前派内只有始微真人坐镇。”
始微真人名为阿寻,她的原身乃是崇吾派的一株寻木,跟石青差不多时间化灵,但因为天赋异禀,所以修为进阶极快,早已是脱去凡骨,化为人仙,至于紫微星士燕晷云,在越知涯生前就是瑶华有度三星士中,修为最高的一位。
越知涯点头:“晷云功成之后,北洲便有真正的仙人坐镇了。”又问,“七音谷现在可有传人在世?”
石青缓缓摇头:“在你,陨落之后,西洲便彻底被魔物所据,七音道统再也未曾于世间出现,只有皇朝黎皇后那里,还保有一些典籍。”
越知涯一声叹息。
倘若有旁人瞧见石青有问必答的样子,必定大为惊异,他能被委任登仙试的职责,乃因其心若石,于他而言,哭闹无用,恳求无用,威逼无用,利诱亦是无用,凡人的七情六欲,对石青来说,不过清风过耳,了无痕迹。
甚至有崇吾弟子私下曾言,石青虽有人身,却无人心,不过是一块会说会动的顽石而已。
何曾想到石青居然也会有如斯温情脉脉的时刻。
石青问她:“你归来之事,可要召集九殿殿主,进行通告”
越知涯摇头:“不忙,本来我已做好直面大师兄的准备,但既然能拖延,自然还是尽量拖延的好。”顿了下,“况且此事的确有些骇人听闻,暂时不用教太多人知晓。”
石青微微一笑,点头称是。
越知涯从考题上随意圈了九道,每道题目后面都随意写了几笔,然后将试卷单独提出来,自己给自己批了通过。
石青提醒:“阅卷人需得署名。”
幻境与现实不同,越知涯随手自半空中摘了一点灵光,信手轻弹,灵光落于纸上,化作椭圆形的印鉴,细看正是“千秋”二字。
石青伸手一抹,将试卷收归卷宗当中。
“可否将越家村越华芜,盈袖阁陆璧,陆琼三人的卷子调出来容我一观?”越知涯想了想,补充,“还有西洲秋梦刀。”
石青习惯性的并未多问,依言行事,片刻后道:“秋梦刀之卷以已被阳天殿主批过,越华芜,陆璧,陆琼三人尚在作答。”
越知涯得到回复,干脆的躺倒在地,以臂为枕,闭着眼睛笑道:“那我暂且等上一等。”
*
北洲中皇山。
浓郁的仙灵之气弥漫在奈何天之中。
不知岁的外面,文昌星士与毕昴星士分列左右,玉台下,十二令主躬身为贺。
四周仙乐成阵,天上金莲飘拂。
种植在此的仙花琼草生机焕发,有一些还隐约出现了化灵的征兆。
两只仙鹤飞来,落地变成一双眉目如画的白衣童子。
燕晷云缓缓步出,衣绶无风自动,突破人仙之后,她原本清湛的眼眸,比往常更显深邃,美的沉静而莫可逼视,整个人恍若天上的清风白云一般缥缈。
紫微星士成就人仙,于北洲乃至于中洲都是喜事,南洲的阆苑也遣玉女为贺,而东洲的天垣双阙除了道贺之外,还额外捎了一句问候。
天垣主人请问燕晷云,既已登仙,不知何时接掌青帝尊位。
燕晷云并未动怒,淡淡道:“本座在一日,除了越帝君之外,瑶华有度便不会有第二个主人。”
人仙自有威仪,纵然未曾特地施压,一字字也犹如耳边惊雷般次第响起。
东洲来使本为元婴后期的修士,听完这句回复,原本稳固的境界居然出现溃败跌落的迹象。
不知岁之外,忽而浓云涌动,雷声如滚。
奈何天中乐师所奏之曲也被雷鸣压制。
燕晷云微微合目,浓云霎时间化作饱含灵力的细雨,斜斜拂过这片中皇山脉。
玉阶下,十二令主仰头看着紫微星士,一时觉得对方距离自己极近,一时又觉得极远,仿佛隔着千重万重的云海雪山。
这是因为燕晷云突破未久,人仙的灵气难免外泄,待得境界稳固,化神以下的修士,便无法窥探出她修为的深浅。
燕晷云登仙之后,瑶华有度中三星十二律内的诸弟子可以暂且抛下课业,自在玩耍十二天。
原先南吕令主定的是十天,但考虑到青帝素来喜欢能被三整除的数字,又改成了十二,瑶华有度的弟子们便托祖师之福,额外多了二日假期。
“师姐,为何紫微星士的庆典不在杏花天举办?”
“自从青帝羽化遁世之后,杏花天便自然封锁,待得帝君重返北洲,你我姐妹自然有机会去杏花天中见见世面。”
“妹妹还有一问,奈何天此名令人心生惆怅,然而坐落此处的‘不知岁’,听着却天真懵懂,不沾半点忧愁,也不晓得青帝昔年究竟为何会取出如此风格迥异的名字?”
“这个,我倒的确不知原因。”
两名少女私语之时,感到有春风在肩背上轻轻拂过,这种感觉过于微弱,难以引起她们的注意,与此同时,不知岁的主殿当中,原先眉睫半阖的燕晷云睁开眼,唇边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我怕是明白其中的缘由。”
南吕令主微笑:“莫非帝君曾经与姐姐说过?”
燕晷云轻轻摇头:“我闭关之时,曾经做了一个梦,但那并非仅仅是我自己的梦境……”
修道之人为他人护法,双方气机难免有连同之时,加上君洞明修为远高燕晷云,后者难免受其影响,在极度巧合的情况下,还能窥见一丝神识内的记忆碎片。
第6章
中皇山上,笼罩北洲接近一甲子的大雪已足足停了三个月。
受到以上吉兆的鼓励,一些胆大的修士逐渐往山脉所在地前进,想弄清楚变化的原因。
然而暴雪虽然停歇,但此地的灵力乱流仍然会时不时的出现。
半空中,驾云而起的金丹女修慌乱的结着法诀,但四周的灵气越来越暴虐,根本无法控制,眼见她足下云气渐渐消散,即将失控坠落,忽的吹来一阵清风。
风托着女修轻轻落地。
一名身穿白衣的年轻修士安静站在那里。
女修先感受到一团温柔至极的清澹气质,然后才看清他的面容。
中皇山朔风啸涌,寒声满耳,这少年只简单的站着,便给人以月过长空,清光皎洁的宁静之感。
他未曾笑,眉眼却像一段脉脉流动的春/风。
“请问道友,这里可是中皇山脉?”
女修怔了下,才道:“正是,此地终年大雪不断,近来虽然有些好转,但中心区域还是十分危险,道友千万小心。”
白衣修士似是并不在意此地环境险恶,只是出于礼貌,才听完女修所言,轻轻点了点头,洁净的衣袍鼓如风帆,转瞬便消失在了苍茫山麓之中。
女修有些出神,她是金丹中期,在北洲修道界这等苦寒荒僻之地,也颇算得上一方人物,但在这白衣少年面前,却感到十二分的相形见绌。
她的面色变幻数次,最后定格在了毅然之上。
无法浮空,那便步行,与其将时间浪费在羡妒他人上,不如做好现下能做之事,既然觉得中皇山有自己的机缘,那无论如何也要过去看一眼。
——求道之人,原本就是逆天而为,如果因为今日之事心生气馁,在懦弱与胆怯中步步走向终途,还不如方才就直接陨落。
中皇山巅。
原本高耸的峰头被人以外力硬生生削去了一截,截面光滑如镜,越知涯坐在中间的位置上,以灵力为线,在佩刀千秋岁上划下一个个玄奥难解的符诀。
待她划下最后一笔,千秋岁上泛起一层浅蓝的微光,空中错乱纷杂的灵力乱流仿佛无形的绳索给牵引住,源源不绝的往刀身中涌来,四周的环境为之一肃。
长刀震起嗡嗡不绝的清鸣之声。
倘若旁人看见眼前这一幕,必定十分惊奇——居然有人能在中皇山的灵力乱流中心不受影响的刻写符诀,最后还当真将躁动的灵力平息了下来。
君洞明同样十分惊讶——越知涯小时除了对练刀之外,对阵法符箓皆兴趣平平,哪怕自己拎着家法天天追着她读书,也坚决不肯多学,但看如今的情况,分明颇有造诣。
——果然还是师尊说的对,如果师妹不感兴趣,再如何逼迫也学不进去多少,等她发现需要用上符箓的时候,不必旁人多劝,自己就会刻苦钻研。
越知涯把千秋岁扔回刀鞘,站起来欠了欠身,脸上还带着一丝工作过度,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懵逼:“大师兄。”
君洞明温和道:“接到你飞符传讯,我便立刻赶来北洲。”
越知涯:“大师兄一路辛苦。”
她说话时,脚边的空地上冒出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圆脑袋。
脑袋下的脸同样有五官,但眼洞里面漆黑一片,皮肤白的近乎于死灰,一看就非我族类。
君洞明:“魔物?”
他仔细观察地上的魔物,发现对方的修为比路上遇见的女修还要高出一线,只是精气神显得十分萎靡,似乎饱受摧残。
越知涯点头,并补充:“我在中皇山附近顺手抓来的,还算听话。”伸腿拨了拨高度刚过自己膝盖的金丹期魔物,“我之前把它切开了一部分,发现魔物体内也有灵力运行,但与我们修道之人并不全然相同。”
君洞明本想劝诫师妹当心魔物惑人,但看到被捉来做使役的小家伙虚弱无力,仿佛下一刻就要魂归天外的可怜样子,一时不知该同情谁更加合适。
“师妹既有魔物驭使,那唤在下前来,又所谓何事?”
越知涯干笑了两声:“我打算在此住一段时间,既然要住一段时间,大师兄难免过来瞧我,既然过来瞧我,自然也得小住些时日,既然要小住些时日,总得居住合意才对,我自己闭门造车,怕是不能令师兄满意,不如师兄亲自动手的好。”
君洞明含笑:“原来师妹唤我前来,是为了造屋?”
越知涯眨了眨眼,然后用刀鞘娇羞的捂住脸:“大师兄别说的那么直接,怪不好意思的。”她侧过身子,指了指右边不远处,“师妹仿中洲格局,为师兄营建了一座行宫。”
君洞明顺着师妹的指向,看了眼百步之外的不知名建筑——这玩意被称为行宫,茅草棚都不待答应的。
作为崇吾派首徒,君洞明与他偏科狂魔的师妹颇为不同,非但精擅道法,对杂学也颇有涉猎,道术驭使之下,很快就移山驻流,行宫易室,给越知涯建好了能遮风挡雨的安眠之所。
最难能可贵的是,君洞明保留了越知涯原先瞎盖的部分,而不显得杂乱,反而别具匠心。
越知涯自觉的献上膝盖:“多谢大师兄。”
君洞明并不居功:“略作添补而已,主要还是师妹的功劳。”
越知涯摸了摸脸:“师兄所言甚是。”
君洞明微笑:“师妹摸脸何为?”
越知涯:“吾日三省吾身——闯祸否,撒谎否,脸皮足够厚否。”
君洞明不禁笑出声来。
虽说建筑主体由大师兄帮忙一砖一瓦建造而出,但牌匾还是给越知涯留了足够的发挥空间,她给最高处提名“杏花天”,其次“奈何天”,再次“别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