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团重重砸在海面上,仿佛下了一场又快又急的暴雨。
“……姓越的,你有大动作之前就不说明一下的吗?”
远处的海平线上,忽然冒出一个小小的黑点,然后随着小黑点的不断接近,观画者总算看清楚了满身水汽的史官的模样。
朱色的外袍在风中鼓荡,上挑的凤眼里写满了对友人的控诉。
——若是正常情况下,所处区域内任一微小的变化都逃不过仙门大能的感知,但无为派的使团一方面是身在崇吾,缺乏地利,另一方面则是意识到他们的神识无法穿透进图画之内,站在观众的角度,与凡人也没什么不同,只能被动接收画卷中的信息。
“明川道友腿脚倒快。”
清越的声音从天上传来。
唐将阑翻了个不加掩饰的白眼:“在下要不是躲的还算及时,你现在就得去灭度海下头捞人了!”
青帝踩着风,从空中徐徐降落,她的衣袍是一种能令人联想起夜幕与海底的深青,宽袖拂动的轻盈姿态像是飞逸的流云,散发着某种莫可名状的幽邃之意,
她的肤色异常白皙,在晦暗的海水与天光的衬托下,变成了一种漫不经心的苍白,两靥上的颜色似乎也不再是颜色,而凝结成了某种独特的气质与情绪。
青帝的目光轻扫而去,在这一刻,画外的旁观者竟赫然有种自己正在与其对视的错觉,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唐将阑询问:“你刚刚可有所得。”
青帝的唇角慢慢弯起,眼里却看不见笑意:“也算找到了一些眉目。”
唐将阑看出友人的不快,安慰:“无须失望,原本传言就不可尽信,虽说魔物不敢随便进入灭度海的范围,但也不代表海底一定存在可以克制它们的方法……”
青帝悠然:“可唯独这流言倒是不错的。”
唐将阑:“……?”
史官看着越知涯,总觉得对方是在逗他。
若是灭度海中有克制魔物之法,那就等于解决了最根本的目的,这货为啥还满脸想要找个登仙宫弟子来打一顿的不痛快?
青帝:“进入灭度海范围内的魔气会受到压制和驱逐,也无法使用天赋术法,往深处去,我不必做什么,它们便会重伤,死亡,甚至彻底被周围的环境杀灭。”接着道,“抵达海底之后,我发现地上裂有深峡,峡中无光,魔气还未接近就会立刻被杀灭。
”
唐将阑面无表情:“从逻辑上判断,后头肯定还有转折,我就先不说恭喜了。”
青帝:“然而不止魔物,海峡中连修士也会受到压制,不到人仙,绝不可擅自进入其中。”否则很可能有命下去,没命上来。
青帝看了眼友人:“而且以我之能,目前还无法复刻下面的环境,也不可将海峡整个带出来。”
唐将阑不解:“怎会如此?”
青帝摇了摇头,未作答复。
唐将阑跟先友人同悲了一会,然后才问:“不过灭度海之下的环境为何会如此古怪?”
青帝想了想,询问:“唐道友可还记得,我们以前试着制作的新型结界?”
唐将阑警惕:“说的是哪一次?虽然每回都因为工作量繁重而留下了深刻的影响,但你还是尽量把特征阐述明确,才比较方便在下回忆。”
青帝:“结界通常之能阻拦一些特定的事物,比如拦截风雨,拦截灵气,拦截火烧或是水攻,若想增加防御的类别,就需要由修士来扩充符文,为了避免麻烦,我们之前尝试过给结界添加上自动扩充防御类别能力的创新实验。”
唐将阑想起来了:“你那与其说是叫创新,不如说是烧钱烧材料——其实有一件事压在我心里已经很久了,韩真人是真无所谓你随便用凤麟洲里的东西?”
青帝深沉道:“有所谓,但我可以尽量说服家师。”
唐将阑:“……令师兄怎么不拦着你点呢?”在他看来,性格稳重的君洞明才适合负责帮师妹制定花费上的规划。
青帝笑了笑:“我与师兄道途不同,有些事情,他其实并不清楚。”
画卷外,大能们静静观看,四周无人交谈,作为太上长老,马洗世的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阴霾——他在思忖,莫非崇吾派如此大方的将两幅画当初拼凑在一块,是想借机告诉其他人,君洞明当真不了解凤麟洲中的秘密?
这也并非不可能,马洗世想,毕竟当年不谐真人是打算安排两名弟子活下去,为仙门保留部分火种,然而百殆没有遵从师父的规划,意外陨落,才导致关键的秘密缺失了一部分。
*
牍楼雪原中。
越知涯将手中书卷翻过一页,抬头询问:“井殿主,是觉得垫子有什么问题吗?”
因为坐不住而各种蠕动就差原地倒立的井双灯:“……”
阳天殿主在心里流泪——所以他今天到底为什么要跟着青帝来牍楼啊,虽然写报告的速度是提升了许多,但也遭遇了巨大的精神压力。
少女悠然合上书,接着忽然抬起手,就在井双灯反应极快地做出抱头蹲防的姿势时,一只传讯的符鸟停在了前者素白的手指上。
越知涯:“……”
井双灯:“……”
意识到自己可能误会了什么的阳天殿主,默默放下抱在脑袋上的手,乖巧坐好——他觉得青帝就算原本没有殴打自己的意愿,现在也指不定会有些手痒。
越知涯扫了眼符鸟中的讯息,又顺手将里面的信纸丢给好奇心快要满溢而出的阳天殿主,以此缓解一下后者的坐立难安。
井双灯飞快接住,迅速看完,开始喃
派后人无声的嫌弃。
看着小轩内的场景,井双灯冷不丁地意识到一件事,作为了解越知涯真实身份的人,他此刻比马洗世等大能更接近凤麟洲的秘密,然而内心却一片平静——青帝态度颇为随和,经常点拨给小辈点拨,燕晷云时不时也会给一点建议,四年的时间终于让井双灯意识到,他的修为之所以会卡在化神期,跟资源跟功法都无关,只跟他自己有关。
井双灯:“但您若是不回来,凤麟洲的秘密岂不就此失传?”
越知涯摇头:“那也未必。”
井双灯没有深究此事,而是询问:“不过您当年创造的能自动添加防御类别的结界最后成功了没?”
越知涯露出了苦恼的神色:“我们原本的计划是,先设置一个仅具基本防御功能的结界,在遭受攻击时,比如驱使火焰燃烧,结界会记录下这个法术,然后自动生成应对的办法,并将此办法记录下来,如果下一次遭受类似的攻击时,便可以直接使用上次生成的办法。”
井双灯:“……前辈英明。”阳天殿主其实不太能够理解听到的话,但这完全不影响他给青帝的思路做出正确且合理的评价。
越知涯撑着下巴,叹气:“那个结界中途崩了很多次,最后也不能算失败,起码有一部分思路是成功了的,但因为这类结界的造价太高,无法推广,应有价值比较有限。”
*
画卷内的故事还在继续。
天色昏昏如晦,看不清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海面上没有礁石,海水中则像是被人倒入了大量的墨汁,四周那种灵力狂暴的混乱之感,几乎给人以马上就要冲破画纸的错觉。
据青帝猜测,在很早以前,灭度海海底那片区域发生过和魔物之间的战斗,如今战场虽不复当初的模样,但那些交战的痕迹却以某种形式保留了下来,使得此地环境发生异变。
史官在从友人那得知灭度海极具危险性后,忍不住流露出了想下去看看的神情。
青帝很冷静:“此事不可,而且你境界不到人仙,纵然入海,也感受不到什么。”
唐将阑睁着一双凤眼,笑容有些像狐狸:“我不是非要自己跳海,也可以走迂回路线嘛。
青帝默然片刻:“我可以写一份个人感悟给你,如果有什么格式和阐述角度上的要求……”
——如果井双灯也在旁观人群当中,就会意识到这两位前辈果然是交情深厚的挚友,毕竟能为某人多写一份作业,对于崇吾弟子来说,属于相当高规格的礼遇。
第119章
唐将阑不等友人把话说完,就给出了自己的意见:“我想绘制灭度海下的画面。”
青帝想了想,迟疑道:“你是打算根据我的描述,然后依靠自己的想象力来隔空绘制?”
唐将阑忽略掉友人的不靠谱猜想,开始阐述:“我此前所画的都是自己所见,所知,所思之物,但仔细想想,或许是时候进行一些调整……”
唐将阑抬起头,看着友人:“我想尝试去绘制眼中未见之物。”
青帝:“……”
从时间线上判断,此刻的青帝早已君临北地,声闻五洲,她衣袂飘飘立于灭度海之上,姿态悠然如闲庭信步,如果说狂暴的海浪与海风在接近史官身周时,会被灵气之墙强行排开,那么在接近青帝所在之处,便会自然而然的平息下来,显出一种返璞归真的仙人气质,让人无法从外表判断,青帝此刻的沉默,到底是在思考友人想法的可行性,还是压根就没有听懂。
唐将阑没有难为友人的丹青术水平,开始仔细讲解:“修士达到一定境界后,便可以分出神念,远距离操控,神念相当于本体的一缕剪影,双方遥相呼应,能够产生紧密的联系。”
因为单独的神念不够稳定,所以大能们通常会以某些事物为载体,玉衡想起当时禹洲遭遇魔物袭击时,云华真人的神念便是附着在一尊纸人之上,他当时远远一瞥,未能看清,但也能猜到,阆苑主降临载体的素材,必然不会是普通的白纸。
青帝:“你是想分出神念,随我入水?”想了想,摇头,“神念脆弱,若是当真进入海底峡谷,在感知到外界环境的一瞬,就会被海底的力量所湮灭。”
唐将阑摇头:“在下是打算画一幅越道友的人物像。”
青帝:“我的确可以将神念附着于画上——”
唐将阑:“不是让你真的分出神念,而是借由我对你的理解,绘制出你的神念。”想了想,为丹青术造诣实在不足的友人举了个例子,也降低了画卷外观众的理解难度,“比如说,我画下现实中存在的一颗种子,只要对它的本质理解足够,那么在这颗种子发芽,生长,开花,结果的同时,我的画也会同步产生变化。”
青帝随口:“那为什么只绘制神念,直接把我画下来不行么?”
唐将阑觑了眼面前这个不理解丹青术复杂程度,只会给创作者提出各类不切实际要求的老友,表情变得异常和蔼可亲:“越真人,你知道你自己的神魂有多复杂吗?”
他当然是画不下来那么大一尊仙人,才想借助神念与本体间遥相呼应的独特联系,来绘制出进阶版的人物像。
——在此前的图画中,唐将阑所记录的历史,都是曾经亲眼见证过的场景,但若是新的丹青术可以成功,那么他就能绘制出那些未曾目睹的时光。
唐将阑看着友人还是有些茫然的样子,又解释了几句:“我画即为我道,此前皆是有我之画,目前想要尝试的则是无我之图,如此一来……”
青帝往后退了半步,表情诚恳:“此刻你我身处外海,不宜停留太久,还是先完成手上的事情,具体原理不妨等回瑶华有度后,再行探讨。”
此时此刻,若是井双灯也在现场,绝对能立刻意识到,哪怕画中的越知涯表现得一派从容恳切,其之所以打断史官的阐述,跟当前环境没什么关系,完全就是不想听讲。
唐将阑显然也把握到了友人的真实想法,深深叹息:“越真人,你天资绝顶,怎么在跟丹青术相关的领域内,脖子以上就变得跟装饰品没什么区别了呢?”
青帝想了想,一本正经道:“那还是有区别的,装饰品,那起码还可以用来装饰。”
——在画外旁观两位声名赫赫的仙门大能闲聊时,无为派来使感觉自己对青帝的认知在不断刷新,根据师门的说法,青帝算是一位相当难缠的存在,但现在看来,人家的脾气也有随和的时候。
青帝:“唐道友可有把握?”
唐将阑别过脸:“这个,得先尝试一下才可以做出判断……”
青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友人。
——认识太久除了能让人默契深厚外,也会有诸如选择什么样的表达方式也瞒不过对方的种种弊端。
唐将阑顿了一下,默默更改了口风:“得先尝试一下,才可以做出是暂时没有把握,还是彻底没戏的判断。”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就算我做不成,起码也能将创作思路留下来,万一成功了,就可以通过对图画上人物的观测,来推断其所处环境的情形。”
青帝略略思忖:“听起来倒是有些意思。”
唐将阑摸着下巴:“不过用越道友你做实验,算不算窥视帝踪啊?”
青帝故作沉吟,然后优雅颔首:“应该算,所以唐道友要多为北洲出些力,好让我事后为你徇私枉法。”
作为画手,唐将阑行动力极强,让人相信他当初要是选择创作话本作为自己的道途,必定会说开坑就开坑,不遗漏任何一个脑洞,并具有完稿前绝不摸鱼的美好品质,然而外海中的环境并不适合露天绘画,青帝从虚空中取出一轴画,迎风展开,令史官步入图中安心创作,她本人则继续停留在灭度海上方,感悟周围的环境。
或许是为了照顾到观画之人的耐心,图中的时间流逝变得模糊起来,而青帝本人似乎融入到了天与海的间隙中,其他人明明知晓她就在那里,但那种知晓也是变幻的、不确定的,好像每每捕捉到她的身影时,本人就已经偏移到了其他位置。
这种不可捉摸的玄奥之感是仙人的特质,沈星晓就算立于画幕之外,也能感到青帝隔世的风采,他依稀记得镇西王曾经提到过,仙人若是不想让周围人看见自己,那旁人便无论如何也感知不到他们的存在,方才大约因为是在友人身边,青帝才刻意收敛了那种神秘的不可观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