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一下,强行给刚才的话打了补丁:“晚辈的意思是,我们崇吾派的仙人都无心红尘……”
越知涯思考了一下,微微颔首:“这么说倒也不算全错,毕竟我现在已经不算仙人。”
“……!”
很快把握到青帝言下之意的井双灯,瞬间露出了被雷劈过的震惊表情。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足够被保密性禁闭的重要讯息?
越知涯却没再和小朋友搭话,侧首望着窗外,微微出神。
*
青衣少女仔仔细细地折出了一朵六瓣的符花,举起来问:“师父觉得如何?”
韩宴池连连点头:“知涯你果然在伎巧上也极具天赋,这朵符花委实精巧绝伦。”
青衣少女轻笑了一声——虽然没见过市面,但她也十分清楚,这个精巧绝伦,应当是不谐真人专门针对自己徒弟的特供评价标准。
“明光其渡,凛凛其辉,令。”
她对着选出的红豆施展术法,让这些小小的红色圆球看起来莹润有光,片刻后,又苦恼地问了一句:“师父啊,我到底该不该把符花送给大师兄?”
韩宴池很乐意给小徒弟传道授业解惑,他经过郑重考虑,认真给出回复:“婚姻毕竟也算大事,你要不然还是自己做主吧?”顿了下,补充,“为师什么意见都没有,只要你们俩能一直好好的就行。”
青衣少女托着下巴,安安静静地坐在山崖上,天际的云影倒映在她清澈的眼睛里:“大师兄肯定会答应的,我只是在想,我是喜欢大师兄,还是知道大师兄一定会对我很好,才想把他绑在身边?”
“……”
韩宴池,天之骄子,一代人仙,崇吾派现任掌门,坐拥资源丰富到怎么挥霍都不愁没钱用的世外洞天的牛逼大佬,现在愣是被小徒弟问得一声都吭不出来,险些以头抢地……
——情感问题就不是单身狗的专业好吗?
青衣少女看了韩宴池一眼,悠悠叹气:“师父果然不懂。”
韩宴池为自己单调的情感经历默默流泪,悲伤地别过脸:“……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青衣少女:“而且师兄修得是忘情道,没有男女之情,如果他为了让我高兴才和我在一起,对他太不公平。”
韩宴池终于找到了一个跟自己相关的部分,立刻主动承认错误:“主要怪你师父缺乏预见能力,按资质让你大师兄修了忘情道,早知有今日,当初绝对三思而后行。”
修士成婚的概率比凡人要低,境界越高就越多单身狗,到仙人阶段,基本就达到了物种上的统一,走到哪都是一片纯粹的犬吠之声,按照崇吾派代代人仙的惯例,他是真没料到自己的徒弟还会有为情感问题苦恼的一天。
微微叹气,韩宴池不禁感慨道:“其实为师当初本来只打算收一个徒弟的,结果遇见了一个意……遇见了一个特别幸运的意外!”
青衣少女提醒
就感谢越真人对韩某教学能力的肯定。”说一句辛苦,应该也算是夸奖?
青衣少女把折好的符花夹在书里,又道:“师父,我打算独自出门游历,仔细思考一下该怎么做。”
——崇吾派其他类别的典藏都相当丰富,但关于情感问题的,称一句匮乏都能算得上美化,所以她打算去外面看看,认真体悟过世情,然后再做决定。
作为人仙,韩宴池的心境一直挺平和的,当下卷起袖子,对小徒弟露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越真人,你在打算出门之前,是不是该先和你师父商量一下?”
青衣少女一本正经:“弟子正在与师父商量。”
韩宴池觉得小徒弟有必要了解一下“商量”和“通知”的区别。
青衣少女理由很充分:“师父,我都快元婴了,出去逛逛也无妨。”
韩宴池:“外面的世界很险恶的,万一遇见别人寻你麻烦——”
青衣少女认真道:“弟子一定以大局为重,精准打击,不随便牵连对方的师门亲友……当然对方的师门亲友主动找我麻烦的除外。”
韩宴池面无表情:“越真人居然设想的如此周到,真是辛苦真人了。”
青衣少女:“师父,外面当师父的人,都不会喊徒弟某某真人的。”
她总觉得每次师父这样称呼的时候,都带有一种微妙的戏谑意味。
韩宴池忍笑:“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或许是外面当徒弟的年轻人都太过循规蹈矩,不如越真人这般聪明伶俐,独树一帜。”
青衣少女思考了一下,真诚道:“弟子以为,这应该是师父以身作则的缘故。”
韩宴池轻轻弹指,隔空敲了下小徒弟的狗头,又提醒道:“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万一你师兄在你离山的日子,心血来潮更改道途,又遇见了喜欢的人,你当如何?”
修士不会轻易失道,韩宴池的例子举得相当极端,然而修真者活得比凡人更长,便很容易忘记,并不是所有的事物都会一直停留在原地。
哪怕寿岁悠长如大椿一族,也同样存在世代的更迭。
青衣少女想了想,回答:“以师兄的性格,在没有同门情分的情况下,能决定和一个人在一起,一定是真的喜欢。”抬起头,轻声,“我会难过一会,但还是会高兴的。”
韩仙人对此表示茫然。
他委实不是很能理解青春期小朋友们的心情
青衣少女笑了笑:“因为大师兄真的很好。”
会纵容,会关爱,会支持她合理的不合理的一切要求。
所以不能把单方面的照拂视作理所当然,更不能为了满足自己一时的贪念而强行攫取,那会带来另一种痛苦,让每次充满期待的会面都变成煎熬的苦痛,是黑夜里反反复复的自我折磨与自我质问。
第122章
崇吾山钧天殿。
君洞明轻轻翻开一本书,书很寻常,里面夹着的符花也是寻常的款式,虽然被保存地足够妥当,但也能看出一丝岁月的痕迹。
此时此刻,他仍旧清楚记得,师妹当年离山时的场景。
*
韩宴池站在山坡上,一会坐下,一会又站起身,叹气:“你师妹啊,说走就走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想起来回家,万一有什么没带……”
白衣少年手持书卷,微笑回答:“那我送过去,或者师妹回来拿都可以,并不会耽误太长时间。”
跑得快是修士的特长,他们这些身具灵力之人,须臾间可行千里。
韩宴池被弟子哽住,面无表情道:“你就不能让为师多感伤一会?”忽然又笑了一声,“洞明,你好像从一个时辰前就在看书,到现在也没翻过一页?”
白衣少年摇头:“弟子并非在看书。”
韩宴池深信眼见为实的道理,立刻转过头去,刚打算嘲笑一下大弟子用看书来掩饰心情,所有的话就卡在了喉咙当中。
“……”
韩宴池盯着夹在书页当中,那朵无比眼熟、里面还放着红豆的符花。
他记得小徒弟不是把符花给藏起来了吗,大徒弟又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白衣少年慢悠悠道:“日前帮师妹收拾房屋时,发现她将夹有符花的书放在箱子里,为了避免其中灵力流失,弟子便将它带在身边。”
韩宴池默默抬头看天,半晌后才道:“君真人,韩某确认一下,你是知道符花里放红豆是什么意思吧?”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知道的。”又补充了一句,“弟子还知道,师妹本打算将符花送给我,在和师父交谈之后,才改变了想法。”
韩宴池:“……”
他觉得情况不太妙。
谁能相信,在之前和小徒弟的谈话中,自己全程只是被动倾听,存在意义跟树洞没有任何差别?
白衣少年:“不过这样做,应该是师妹自己的打算,与师父并不相干。”
差点没跟上徒弟节奏的韩宴池:“…………”
他曾经听两个弟子说过想要扩招,深觉现在的年轻人果然头铁,自己才只有两个徒弟,心境就已经常常在拿起屠刀和放下屠刀的边缘徘徊。
白衣少年重新将符花夹回书页当中,收入随身青囊,微笑:“既然符花是师妹打算赠予我之物,那自当由我来保管。”
韩宴池深吸一口气,不耻下问:“君真人,在打算给你和实际给你之间,是不是还存在一些别的步骤?”
白衣少年从容道:“要是师妹改了主意,我会当做无事发生。”笑了笑,“师妹喜欢我,我便和她在一起,师妹喜欢旁人,旁人便和她在一起。”
韩宴池:“可你自己的想法呢?”
白衣少年语气平静:“弟子没什么想法,此事于我而言,无可,亦无不可,所以师妹不该因此感到为难。”
他自幼修持忘情道,对于男女之情犹如水中观月雾里看花,仅仅知晓,却无法明白,既不会因此欣喜,也不会因此难过,只要师妹高兴,他就可以高兴。
韩宴池感到了异常的头疼:“为师打个比方,假若你师妹决定和你在一起,忽然有一天,又发现对你并非原本所想的感情,你又当如何?”
白衣少年一笑,理所当然道:“师妹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即可,若是对她而言,与我分开会更快活,那离开我便是。”
韩宴池:“……”
以他最近从俗世话本中恶补来的知识
点,真要发生类似的情况,难道他们不应该先你打我我打你互殴冷战个三五十章才够吗?你态度是不是太平和了一点?
韩宴池深深叹息,拍了拍大弟子的肩膀:“其实为师也不太明白男女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确定你们的想法到底对不对。”顿了下,道,“但你可还记得,为师曾说,你事事依着你师妹的意思,反而会叫她担心?”
白衣少年看了师父一眼,委婉道:“师父在十日前,才这般教导过弟子一次。”
他的记性真没那么差,别说修士神念强大,就算是凡人,也不至于才被叮嘱过,就立刻忘到脑后。
韩宴池笑问:“若你和你师妹易地而处,她做什么都按照你的想法来,事事依从你,顺着你,你又当如何?”
白衣少年:“……”那自然是不合适的。
他不必深思,便知此事决计不对。
师妹应该顺心畅意地生活,不可为任何人委屈自己。
韩宴池负手,十分怜惜地看着修为性情几乎无一处不好的大弟子,温和道:“你师妹当时的想法,大抵就是你现在的想法。”
*
崇吾山长安静地注视着夹在书中的符花,片刻后,将书页合起,收入随身的青囊当中,和师妹以前寄回来的家信放在一块。
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是钧天殿,这栋建筑色调清雅中透着温暖,有幸涉足此处的人,多少会觉得周围的环境,与君洞明本人有种微妙的不符。
这是按照越知涯曾经的想法所布置的,早在广开山门之前,君洞明便开始着手准备。
虽然师出同门,但两人道途完全不同,他很早便已知晓,见过了天地广阔的师妹并不会长久留在崇吾山中,也只是希望对方回家的时候,可以开心快活。
君洞明当时并未预料到,他们后来居然会分别那么长的时光。
*
无为派使团处。
画卷的内容已近尾声,那些景物变得模糊起来,一个个零碎的片段闪过,到了最后一幕的时候,画卷显示,青帝将自己手中的半幅画当成普通纸张给一本书做了封皮,而那本书的书名貌似包含了“美食”二字。。
“……”
玉衡忽然兴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虽然屡次询问无果,但崇吾派或许不是刻意隐瞒另外半幅画的下落,而是真不知道当事人把关键道具给顺手搁在了哪里……
石青一直等画卷彻底恢复静止状态后,才微笑着邀请无为派使团在崇吾山住下,交流道法。
玉衡在心中叹息,他平日里经常帮掌门师兄处理一些门派对外事宜,自然听得出来,所谓的交流道法,只是软禁的委婉表述,人家压根就没打算让自己等人从容离开。
当然凡事都有两面性,玉衡苦中作乐地想,从这个角度分析,他们方才所观之画里,倒的的确确有着重要内容。
马洗世眼中流露出一丝厉色:“老夫也是仙人,君六和他……”
“嗤。”
马洗世话未说完,就被女子的轻笑声打断。
玉衡下意识看向忽然发笑的那位归先生——他知道此人是自瑶华有度而来的女修,在崇吾派负责丹青课的教授,但此前一直并未特别关注过,只当她是恰逢其会,所以过来旁听,直到此刻才赫然意识到,凭自己的能力,竟完全瞧不出对方深浅。
第123章
那位归先生笑完,还慢悠悠补充了一句:“濯泉真人自称仙人,可我们帝君当年倒是有不同的看法。”
马洗世面色微变,他盯着面前端庄温雅的女修,识海中仿佛腾起了电闪雷鸣,心中蓦地浮现出一个名字,低声吼道:“燕晷云!”
玉衡:“……!”
无为派使团:“!!!”
就在旁观者还没从震惊中脱离的时候,马洗世已经冷静下来,缓缓道:“原来你终究是投入了君洞明的麾下。”
燕晷云:“……”她觉得濯泉这人的思考模式实在非常有个性,很想拉越知涯一块过来围观。
玉衡拱手见礼:“紫微星士。”
——自青帝陨落之后,燕晷云已成为实际上的北洲主宰,本身又是人仙修为,他需要对对方表示起码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