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而厚实的帷帐外又是另一副光景,太医院林院使携一干太医齐刷刷跪在地上,皇帝不叫起,他们不敢起,膝盖早已酸痛,冷汗直往外冒,不仅是**上的折磨,更有心灵上的煎熬。
这位皇贵妃病得蹊跷又古怪,种种症状更像是中毒之兆,而且毒邪不浅又极为歪门,不知道是从哪个边疆奇境泊来的巫蛊邪药,医书上未曾记载,他们也从没接触过这类患者,可皇帝又下了死命令,医不好皇贵妃,拿他们人头来见,到现下,已有四名太医因救治不佳而丧了命,太医院里人人自危,都是将脑袋挂在腰带上,说不准哪天就掉了。
林院使更是几天之间愁白了头,夜里时时惊醒,再这么熬下去,皇贵妃还没咽气,他们就得丧掉一条命了。
“皇上,南平郡公来了!”
来喜急吼吼奔进来禀告,秦冕轻手轻脚将爱妃放下,给她捂好了被子,面上一扫阴郁,如同雨后天晴,一步跨下床凳子,掀开帷帐急冲冲奔了出去,林院使和一众太医赶紧识相让开了一条道,眼巴巴瞅着皇帝走远,自己还得继续受罚。
不过,总算是有了好消息,南平郡公来了,皇贵妃交给他,他们也算是解脱了。
薛采薇静静躺在床上,苍白的面容也因听闻那人的到来而流露出一抹喜色,可在人前她却不敢展露出一丝一毫。
幼时薛家遭难,男丁全部处死,女眷流放边外,族中姐姐不是为奴就是屈于男人身下卖笑求欢,她幸得年幼,待到长成,表哥为薛家平了反,可在回京的路上,她又遭遇了山匪,若不是被路过的秦昇相救,她恐怕早已成了一抹枉死的冤魂,更不谈后面为薛家报仇雪恨。
秦昇有意避嫌,到了外厅就止步,笔挺挺站在厅中央等着皇帝出来。
秦冕此时走路都似带了风,飘得厉害,看到秦昇那山一般特别高挺的背影,眼圈都有一瞬间的湿润了。
堂兄比他大了半岁,六岁之前,太子还没被废,堂兄无疑是最受皇祖父器重的孙子,又因天资聪颖,从小就比其他族内兄弟出色得多,虽然祖父没有言明,但几乎所有人都将他当做皇太孙看待,高高在上,众星拱月,而他更多时候只是堂兄身边的小跟班,满眼羡慕又崇拜地仰望他。
太子被废一事,秦冕也是有所听闻,可不太相信,皇伯父那样一个钟灵毓秀般的人物,怎么可能会贪墨,当时母妃还在世,教他最多的就是装傻充愣,不要强出头,所以,从太子出事入狱,到一家被贬南平,他就再也没有见过秦昇,算起来有十来年了,沧海桑田,不过一瞬,堂兄变得愈发俊秀伟岸,而他就是当了皇帝,坐拥这天下,也只不过是个皇座上的傀儡,上头还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两座大山压着。
这皇宫是他的,又好似不是他的,处处都有暗桩,他经常分不清哪些人能为他所用,哪些人又需要提防,宫里唯一能让他平静下来,彻底放松的人,也只有表妹了。
因为她和他一样,也是孤家寡人,眼里只有彼此。
所以,她不能死。
“皇上---”
秦昇拱了拱手,正要做做样子,秦冕反应快速地马上托起他的双臂,眼里闪着光亮,声音也有些激动:“堂兄,朕可算将你盼来了。”
“秦昇只是个小小郡公,当不得皇上这一声堂兄,皇上英明,可别折煞了秦某。”
秦冕有意套近乎,秦昇一两句话又将两人之间刚刚亲昵了一下的距离再次拉开,秦冕眼中的光亮暗了暗,但从小就磨练了一身忍功的他很快恢复如常,当了两年皇帝,仪态上也颇具帝王的威仪,敛眉肃容的模样,倒也有了几分吓唬人的架势。
不过秦昇是谁,有两辈子的记忆,又亲手打下了属于自己的铁桶江山,秦冕这种坐享其成的二世祖,压根就不够他看的。
“皇上---”
“堂,秦郡公,你带来的那位神医呢?他在何处?”
“他,”秦昇顿了一下,“舟车劳顿,体力不支,晕倒了,怕是要休整个一两天才能恢复过来,他如今这身体状况,就是给贵妃看病,恐怕也是力有未逮。”
为了不引起沈恒的注意,老头由另一队人马看着,跟他们分开走,来得也比他们稍晚,老头长途跋涉,还没歇脚又进宫,下车后不久就扶着路边的柳树吐得一塌糊涂,脸色更是白里透着青,好不难看。
老头也顾不上跟秦昇较劲了,忍了一路,到最后仍是没忍住,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自己不先调养过来,他没心情也没那个精力给贵妃看病。
秦冕听闻之后,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但维持着帝王的仪态,他强压下心头的不满,一脸严肃对秦昇道:“朕只给他一日的时间,尽快调整过来,贵妃病情凶猛,不能耽搁太久。”
“诺,秦昇这就去看着丁灿,务必叫他尽早恢复康健,绝不延误为贵妃诊治的时机。”
秦昇说完就准备撤,丁灿这时来不了,他也没多的话跟皇帝交谈,就算有,当下也不是谈的时候,宫里处处都有眼线,盯的是谁,谁又知道呢。
秦冕看着秦昇请安退下,内心情绪复杂,一度张了嘴要留下他,可想想又摇头苦笑,那两位可不乐见他跟哪位走得近,最后只能作罢。
秦昇进宫的消息瞒不住,就跟长了翅膀似的很快传到了两宫,而这两宫最尊贵的主人又恰巧凑到了一起。
容太后听闻秦昇回来了,哪里坐得住,先太子当年若不犯事,也没先皇什么事了,到了儿辈,秦昇又处处比其他皇孙高出一筹,若非受先太子连累,高祖说不定就封他为皇太孙了。
太皇太后和容太后立场又不同了,秦昇和秦冕都是她嫡亲的孙子,当年她就更偏心秦昇,若不是先太子一家被逐出京城,她的希望落了空,难过了许久,才将目标转向了秦冕。
听到秦昇被皇帝宣召入京,等人回了,消息才传出来,太皇太后一方面是得见孙儿的喜悦,一方面又为皇帝的自作主张感到略微不悦,她是很挂念秦昇这个长孙,但秦昇能不能回来,该不该回来,皇帝还没问过她就自己做了决定,未免也太草率了。
“母后,秦昇远在南平,多年未回,这次皇帝有心将他召进宫,怕也是想让母后见见这个久违的孙儿,一享天伦之乐,虽说有些冲动,但也能体谅他一番孝心。”
容太后没有子女,一手扶持秦冕上位,哪怕这孩子在儿女私情上让她很失望,但比起其他庶子,总归是听话的,时不时还知道到她宫里坐坐,听她说说话,孩子大了,总有自己的心思,只要大方向不出错,就可以了。
到了她这个位子,求的也不多了,但愿,那孩子是个有良心,也不枉她多年的栽培和维护。
太皇太后和容太后做了二十年的婆媳,又同在一条船上,当年为了推秦冕上位没少联手,彼此都知道对方的一些软肋,可以说是互相掣肘,又彼此牵绊,不可能更融洽,但也坏不到哪去。
至少表面上,其乐融融,儿媳尊敬婆婆,婆婆也关怀儿媳。
“冕儿确实孝顺,”这话,也是给张太后面子了,然而,太皇太后心有不满,总要一吐为快,“哀家也能理解他的想法,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先帝在时都没想过宣南平郡公进京,哪怕自己的亲兄长去世,他也只是下了一封诏书怀表追思,可见也是心有顾忌,冕儿这回,有点出格了。”
出格?
普天之下,皇帝最大,他做什么都不算出格。
太皇太后正在怨头上,容太后不去触这个霉头,陪笑着应了几声,内心不以为然,要说最出格的一件事,就是让薛家那个小丫头入宫,都流放到了关外,还能一个人活着回来,这般天大的福分,在她看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容太后总觉得这丫头是冲着容家来的,可入宫两年了,也没见她有所动静,反倒是三天两头这不舒服那里难受,窝在自己宫里足不出户,倒像个修仙的方外人士,可那病歪歪的身体,也不知何时能走到头。
出自私心,太后巴不得那丫头早早魂归西天。
椒房独宠,儿子后宫出现这种现象,太后很难高兴起来,这和自己做妃子时的心情完全不一样,庶子,越少越安定,孙子,自然是越多越好。
“母后,儿媳总觉得可能是宫里的妃子大多出自名门世家,重规矩太端庄,反而少了一些情趣,冕儿年岁尚小,心性未定,自然是爱娇爱俏,不如今年选秀就不选高个了,从中低等的官员或者二三流世家里挑人,若是模样俏丽,性情活泼,庶女也是可以的,到时随便封个什么,能讨冕儿喜欢就成。”
容太后的意图不言而喻,扶持出第二个薛采薇,但和薛采薇那个病秧子又有所不同,性情方面将会更加出彩,也更有特点,皇帝这年纪正是贪鲜的时候,就不信他能一直守着一个女人,她选中的儿子绝对不能是个耽于情爱的无能之辈。
太后这番话,可以说跟太皇太后不谋而合,但皇帝后宫已经有不少妃子了,薛采薇眼看着也不知道能活几日,不足为惧,太皇太后目前忧心的反倒是秦昇,他不回来还好,隔得远,有心也无力,可长孙一回来,太皇太后心思也活络了。
昇儿再过四个月也要满十八了,别说正妻,连个正经的妾室都没有,勋儿只有一个嫡子,子嗣能否传承下去全在这个孩子身上,秦冕有张太后操心,但昇儿,只有她这个祖母为他打点了,她不尽点心怎么行。
想到这一层,太皇太后眸色沉了沉,像是下定了决心,在容太后的殷切注视下缓缓开口:“不拘于高门世家,但也要选出几个充充门面,不然我们皇族的面上也无光,不光冕儿要选妃,族内有几个皇室宗亲到了婚配年纪,也该给他们赐婚了。”
太皇太后这话一出,太后还有什么想不明白呢,但一句话也不说,附和地笑了笑,装糊涂,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太皇太后的心思,不重要了。
秦昇如今也不过是个郡公,就算太皇太后想给他挑个出身高的正妻,也要照顾一下宗亲们的情绪,看他们乐不乐意。
太皇太后见长孙心切,秦昇似乎也有所预感,在太皇太后宣他之前,及时来到慈宁宫给这个许久不见的皇祖母请安。
一看到惦记多年的孙子,太皇太后渐渐浑浊的眼睛竟是感动般落下了几滴老泪,起身走向已经长成高大儿郎的孙儿,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了。
还是秦昇稳稳托住了年迈矮瘦的太皇太后,防止她因为激动而晕倒过去。
“祖母,昇儿回来了。”
如此的清朗醇厚,早已不再是那个稚嫩的小嗓子,可听到太皇太后耳中,却没有什么不同,依然让她牵挂又让她欢喜。
“是的,回来了。”
带着两辈子的记忆,秦昇实打实地发自内心的回应。
那时候的他年少轻狂,加上父亲郁郁而终,心中憋着一股子劲,誓要向整个皇室宣战,性情也是愈发乖戾阴郁,直到打下了江山,自己坐上了皇位,才发现那个位子有多么冰冷,有多么孤独,得到了,也失去了,或许他从未搞懂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除了复仇,他也该找点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去做了。
但前提是,他必须足够强大,只有做这世上无坚不摧的王者,才能在这凡尘俗世间游刃有余,并保护好自己在乎的人。
比起以前的自己,他要做的,唯有更加从容。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能理解皇祖母的难处,皇祖父或许尊重她这个发妻,但不表示会考虑她的意见,她左右不了她孩子的命运,但或许能改变她的孙子,不光是秦冕,还有他。
“你瘦了,也黑了。”
在外人眼里,秦昇是那种冷白肤色,就和他的人一样难以亲近,却又有种难言的诱惑,但在太皇太后看来,记忆里那个面颊泛着粉白的金童才是最最可人疼,没有哪家能比得上她家的孙子好看。
“若还像孩童那般,不就成了奶油小生,祖母怕是更加不喜了。”
秦昇愿意对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稍微好一点,她有她的身不由己,何况,她自以为不偏不倚,有人却不这么想,皇权永远凌驾在亲情之上,总有人为了权势铤而走险,玩弄诡计,幸的是成功了,不幸的是死得也早。
这也许就叫人作孽,自有天收。
秦昇只能说一句活该了,不能亲自报仇。
“这次回来就多住些时日,南平那边虽然富庶,可又哪里比得上宫里头,想要什么都有。”
太皇太后这一生算是顺遂,高祖对她不见多么喜爱,但也未因为宠信别的妃嫔而冷落她,太子出了事,也没有怪责到她头上,依然立的是她所出的嫡子为储君,所以就这一点上来看,高祖待她不薄,她也不能因为失去了儿子就此记恨自己的丈夫,需知,他先是帝王,才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也是他的臣。
想到这里,太皇太后内心又是一阵纠结,惆怅,所有的情绪化作一声叹息,一句话。
“这些年,辛苦你了,祖母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父亲。”
怀胎十月生下的亲骨肉,太皇太后如何能不心疼,可当时那情形,朝臣发难,宗亲不满,就算皇帝也不可能一意孤行,他想做个明君就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孙儿幼时不懂,到如今,已经能想明白了。”
释然,不等于原谅,只不过选择想通,让自己好受一点。
“你是个通透的孩子,比你父亲有福。”
孙子又高又结实,太皇太后踮脚尖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脸都不能够,好在秦昇十分配合,弯下腰,将脸凑到太皇太后眼前,硬朗俊俏的五官越发清晰,看得太皇太后不禁再次红了眼圈。
像,太像了,但又青出于蓝胜于蓝,比勋儿还要出挑。
原本压抑多年的心事,因为长孙的归来,再次奔涌而出,泛滥成灾。
“好孩子,祖母的好孙儿,待这次选秀,祖母定要为你挑一个最最逞心如意的媳妇儿。”
秦昇微扬的嘴角僵了僵,老太太是不是激动过度了,他有说想娶妻了,即便想,那也得是自己挑中的小姑娘才行。
那姑娘,还有点小呢,不到十四,想下嘴都觉得不忍心。
在太皇太后的默许下,容太后一道懿旨,选秀提前一个月,门槛降低,五等爵及六品官以上的适龄嫡女庶女均可参选,最后谁能中选,那就各凭本事,看表现了。
条件一放宽,沈娅这个五品官的女儿也进入了备选名单,消息传过来,整个人都呆住了,然后抑制不住地跳起来,欢呼雀跃,那叫一个激动啊。
沈娆住她对面都能听到她兴高采烈的大笑声,不禁纳闷了,说好的只喜欢容表哥呢,还半夜偷偷跑进她房间聊儿女情长,说是这辈子除了表哥,她不会再爱上别人,原来女人这么善变,有更好的选择,那喜欢就变成了破铜烂铁,一分钱都不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