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好一会儿,阮决明说:“别人看不见我们。”
蔓蔓花茎成了密实的围墙,把他们围拢在这一隅。
“可是我们什么都看得见。”裴辛夷无所顾忌地枕着他的手,抬手指了指天空。
阮决明又把手抽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她额边的发,像哄小孩入睡那样。他轻声说:“你有去吗?”
“乜嘢?”裴辛夷抬眸撞进他视线,一下子想起他问的是什么,直接翻转身背对他,“忘了。”
阮决明笑了一声,以轻佻的语调说:“你没去?果然,就是不能相信一个骗子的话。”
花枝在眼前放大,犹如丛林,裴辛夷不自觉放缓呼吸,问:“你去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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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呼啸而至。
森林里,雪地渗出猩红色,幼年的麂倒在上面。
赶来的人们关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阮决明拾起熊刀,说:“六小姐受了惊。”
他们又连忙扶起仍跌坐在地上魂不守舍的裴辛夷,吵吵闹闹地用越南话询问。
“讲乜嘢?听不懂啊!”裴辛夷不耐烦地推开旁人,一个劲儿地往前走。
阮决明吩咐说:“你们几个,送她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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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下来之前,狩猎结束,三三两两的人回到大宅。
裴辛夷独自在偏厅待了一下午,此时正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昏昏欲睡。
感觉到有人悄无声息地靠近,她警觉地睁开眼睛,看见了轮椅里笑意盈盈地青年——阮忍冬。
“没想到我们会再见。”阮忍冬将手里的毛毯温柔地盖在她身上,“我送你的画片还在吗?”
裴辛夷丢开毛毯,以厌恶的眼光盯着他,并不说话。
阮忍冬似乎不在乎对方能否听懂,自顾自地说,“好可惜,都说裴家除了大小姐,六小姐是最漂亮的。不过,四小姐也算得标致的美人。我和她要结婚了,你没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裴辛夷忍不住了,压低声音说:“关我什么事,我从来就没有要同你结婚。”
阮忍冬作出惊讶的样子,“一段时间不见,六小姐越南话讲得这样好了。”又浅笑说,“那最好教一教四小姐,我不喜欢讲你们的话。”
裴辛夷强忍着心头的恶心,皱眉说:“少自作多情了,就算是四姊嫁给你,我也只会为她感到可惜。”
“六小姐,我觉得你最好祝福我们,不然我会觉得你是嫉妒。”
“你……”
“大哥。”清朗的声音传来,身披风霜的少年走进偏厅。
阮忍冬将轮椅转了方向,看着他说:“听说你表现不错。”
阮决明笑笑,状似随意地说:“你们在说什么?”
“六小姐祝我新婚快乐。”
裴辛夷出声说:“我没有!”
阮决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阮忍冬见了说:“你也奇怪对吧?六小姐竟会说越南话。”
阮决明只是奇怪她竟然毫无顾忌地在别人面前讲越南话,转而想到,一定是阮忍冬惹得她忍无可忍了。
“你会讲广东话,你们说吧,我出去看看。”阮忍冬以胜利者的神情睨了裴辛夷一眼,转动着轮椅离开了。
安静片刻,阮决明问:“他怎么你了,有没有做奇奇怪怪的事?”
裴辛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愿理他。
阮决明觉得可笑,明明他才是那个最该生气的人,她反倒还摆出受伤的姿态。
他冷漠地说:“你们以前见过的话,该知道他不好惹,你最好不要离他太近。”
裴辛夷这才转头看他,原想呛声,思索一阵,耐着性子说:“之后可能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没时间同你废话,我最后拜托你一次,我这辈子还没有求过人,你听我讲……”
“我说了不会帮你。”阮决明咬紧牙槽。
裴辛夷见他转身要走,连忙站起来拉他衣角,“阿魏!”
有人从偏厅门口经过,裴辛夷松了手,轻声说:“这几年你或许不容易外出,但不管多少年,我等你,明年六月,在里昂这间咖啡厅,你记着地址……”
少女温热的气息洒在他脖颈上,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肘,接着往前走了两步,头也不回地说:“你做梦。”
第17章
“我以为你不会去的。”裴辛夷看见不知名的小虫跃上叶子,顺着花茎网上爬。她感觉背上也有虫在爬,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虫肢扎得背脊刺痛。
阮决明笑了两声,“你信了?”说着就掰过她的肩膀,想要看她的表情。
在转过去的一刹那,裴辛夷作出似笑非笑的模样,盯着他说:“去没去你自己才知道咯。”
阮决明不再看她,躺下去双手撑在脑后,望着天空悠然道:“想去的,想去给你一枪,但我连地址都忘了。而且,我想你是不会出现的。”
“你说对了,我没去。其实当时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你帮忙,我连要做什么都不清楚。”
“可能只是觉得有个人依靠很好吧。”
“或许。……有时候真的很羡慕别人。”
“谁?”
“我困了。”
没人再说话,花丛里安静极了,偶尔有鸟雀扑腾着飞过上空。
良久,阮决明偏过头去,看见裴辛夷似乎睡着了,长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逐渐干了的头发顺着脖颈搭下来,还有些湿润的发稍沾染了泥土。
阮决明换了侧躺的姿势,以视线描摹她的脸,连瑕疵亦不放过。他低声说:“妈的你说我怎么办,你能不能替我捋清?”
天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困惑,过去想说服自己她骗人是有苦衷,却无可抑制地恨她,此刻分明该恨极了她,可又在她拙劣的引诱里步步沉沦。
难道真如世人所说,最深的恨是为了不忘记。
不知道看了多久,阮决明悄声走出了花田。田埂上,南星垂头坐着,叼一根野草,见了大哥也不招呼,很是闷闷不乐。
阮决明吩咐说:“你就在这里看着裴小姐。”
南星更加不快了,皱着眉头不吭声。
阮决明见状,朝他走了过去,“有话直说。”
南星一跃而起,“忒”一声吐了野草,说:“刀哥,原来连裴小姐都知道,只有我还被蒙在鼓里。”又补充说,“我没想偷听,先前你们在客厅谈话,是你故意让我听的。”
阮决明哑然一笑,“所以?”
“我不明白!”南星生气却又顾及大哥的脾气,犹犹豫豫地怒道,“为什么不把良姜的事告诉我,亏我还一直担心做掉他,你会不会有麻烦……我真是,真是一碌葛!”
阮决明其实有些不明白,一个有情绪障碍症,连见血都冷漠的人,怎么会对小事生气?他笑了一声,见对方瞪过来,正色道:“以前去头顿,你哪次不调侃梅?要是让你知道良姜是我们这边的,你岂不是要同他称兄道弟?”
“在你心里我就这么没分寸?刀哥,你说信任我,说最讨厌欺瞒,难道都是假的?”南星气呼呼地说,看上去真是个寻常大男孩了。
阮决明示意他小声一点,“先前老爹说了,让夏姑回来,可能会把一部分河内的生意分给她,正好有片场子是你在管,倒时候我让你和夏姑共同打理。”
“你不要以为这就可以……”南星话说一半,眸眼都亮了,尽力藏起上扬的唇角说,“真的?”
“嗯。还有镇上那间木材厂,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也给你。”
南星愣了一下,“刀哥,那是和法国佬来往的‘闸口’,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我,合适吗?”
“怎么,不是说自己有分寸,这就没信心了?”
“不是,你向来看重那工厂,连木材生意的账目都要看,怎么突然……?”
“你以为老爹说把大哥的事交给我,我就可以直接上手?需要时间的。再说,还有裴家的生意。”
南星琢磨出深意来,笑了一下,说:“刀哥,你钟意裴小姐?”
“我钟不钟意不重要,等这边的事结束,老爹说不定要我去趟香港。”
“说亲事?那我是不是要改口叫裴小姐阿嫂了?”
阮决明瞧了他一眼,淡然道:“不生气了?”
“气,气自己什么都想不到。”南星耸了耸肩。
阮决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阿星,你知不知为什么这么多小孩,老爹只挑中了你?”
“我笨咯,不像良姜做事滴水不漏,反倒让佛爷怀疑。”
“阿星,心思简单绝不是什么好事,你不笨,你只是觉得麻烦,不愿意细想。”
“我听话做事就好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如果我不在呢?”
南星不解地问:“刀哥,你会去很久吗?”
阮决明转动着手上的狼首戒指,静默了好一会儿,说:“后面的路不太好走,你凡事要多想一想。”
南星被这严肃的气氛镇住,点头道:“我知道了。”
*
“裴小姐,裴小姐!”
裴辛夷一下子睁开眼睛,先看见一张模糊的脸,再看见玫瑰色天空,红云压得很低,仿佛奔马的影,几乎要融入花海。
怎么会睡着?还这样无所顾忌,甚至有人靠近都没察觉。不愿意承认答案,她说服自己,一定是太疲倦了。
不过,这一觉睡得很好,虽然做了许许多多梦,但梦里长夏永恒,是最好的美梦。
裴辛夷清了清嗓子,一边站起来一边问:“怎么会是你?”
南星笑说:“刀哥有事先走了,让我在这里守着你。看你睡得很好,我不想打扰的,但良叔让我叫你去食饭。”
“好。”裴辛夷随他往宅邸的方向走。
“裴小姐,刀哥让我同你讲,他答应你。”
裴辛夷心口一跳,难以置信地说:“乜事?”
南星诧异地说:“我怎么知道。你们谈了什么,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裴辛夷顿了顿,“麻烦你转告他,多谢。”
南星笑说:“刀哥知道你会这样讲,他说你迟早要还的。”
*
裴辛夷回到小楼客厅,坐在案几后的裴怀良瞪着她说:“不像话,拿把刀四处闯,还去什么花田,这下全世界都以为你们——”
“冇啊,我们冇搞。”裴辛夷坦坦荡荡地说。
裴怀良反而说不出话了,挥着筷子说:“快去洗把脸,来食饭!”
再次来到客厅,裴辛夷已经换了体恤及牛仔裤,长发随意挽成了一个发鬏,看上去干净舒适。
她在案几前盘腿而坐,拾起筷子,挑出饭盒里的一块虾丁。
“几时变得挑食了?”裴怀良奇怪道。
裴辛夷顿了一下,重新夹起虾丁送进嘴里,吞咽之后才说:“我可能没睡醒,还以为是在家里。”
“你还和三太他们住一起?”
“嗯,我不习惯太清净。”
“我还以为你住石澳半岛。”
“偶尔住,一般用来会客。”
石澳半岛的别墅在裴辛夷名下,实则是裴怀良为投资而购置的。他还托她买了不少股票债券,几乎将五分之一的钱都交给她打理。除了助理,没有更多人知道这些事。
他们聊着投资项目,都不愿提及家事。
吃得差不多了,裴怀良拿起烟斗吸了一口烟,说:“如果你想让老四留下,阿叔可以帮你想办法,但你不能动她。”
裴辛夷故作惊讶地说:“谁说要动她?”
裴怀良哼笑一声,“别人上赶着贴刀哥,我不会觉得奇怪,但你不一样,就算旧情未了,也不是这个样子。而且你早晨居然还在佛爷面前装傻女,我是第一天认识你?”
裴辛夷放下筷子,手搭在膝盖上,悠然道:“良叔要怎么帮?接她回河内,重新做裴家四小姐?我的事你别管啦。”
烟斗“嗒”一声敲在桌上,裴怀良沉声说:“良姜的事我不计较,是看在你的份上。佛爷要是知道真相,后果你也清楚。”
裴辛夷笑了笑,“真相是什么?良叔知道的话,不如直接同佛爷去讲。”
裴怀良气急,拍着桌子说:“我不想你哭啊,傻女!”
“是乜?”裴辛夷敛了笑,淡漠地说,“既然阿叔这样心疼我,当初怎么会告诉我找不到阿魏?如果那年圣诞我没来,是不是要瞒我十年?”
裴怀良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感,皱眉说:“还逮着这件事不放,都讲了你知道了又点算,你要嫁给他?”(怎么办)
半晌,裴辛夷笃定地说:“是。”
裴怀良倒吸一口气,摇头道:“冇可能!我不会同意!”
“良叔,我叫辛夷,这是我的命。”
裴怀良拍了拍心口,急促地说:“你是不是想把我心脏病气出来?你的命,你的命是嫁给阮忍冬不是阮决明!当初你不认命,求我放你回去,你说要为你大哥报仇,让你老母能安息,你说你阿姊无人看管,放心不下。现在呢,一看到他什么都忘了?”
“你根本不知阿魏给了我什么,我裴辛夷活到今天,全凭他一句话。”裴辛夷顿了顿,“他说‘事在人为,只要人在,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