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老六媳妇嫁进来的时候,都是走的侧门啊,这回可算是长脸了!”
“两位婶子少说几句吧,今时不同往日,咱们家将来怎么样,怕是还得仰仗这位六夫人呢。”
“仰仗?我看怕是悬,就看当初这位嫁过来的光景,那寒酸的嫁妆,还嫁的是老六!怕是在王家也不是什么说得上话的人物吧?”
“可不是吗,那光景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说是金银首饰一箱子,那箱子啊,也就是巴掌大,里头还多是金包银的,样式老气又丑怪……哂嫁妆的时候,那都没眼瞧!咱们卫家出嫁庶女都比那个强!”
“行了!你们都罗嗦什么!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什么用!现在咱们卫家就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了,能有这么一个幌子,总比没有的强!你们难道想如墨川常家的下场一般吗?”
地位最尊的卫老太太一声喝,一干老中青女眷们才算噤音了。
就算是再消息不灵通的,也晓得老太太提起的墨川常家的事。
墨川常家跟王家是死敌,很是打了几场恶战,王家嫡枝的好几位子弟,特别是王世绩的三儿子,都把命丢在了里头……真可谓是有深仇大恨,所以常家事败,全族老小男丁一个没留下,女眷除了自尽的,下场也是为奴为婢,生不如死!
让卫家这群过惯了养尊处优好日子的女人,光想想就要恶梦连连,冷汗满身!
王瑛娘在王家没地位,难道内外当家的家主和大夫人不知道?
但有个幌子比没有强,死马也得当成活马医不是!
虽然卫家跟王家不至于如常家和王家的关系一样,但成王败寇,王家得了天下,难道还会留给卫家东山再起的机会?肯定是能杀就杀,极力打压的。
现如今卫家一直主事的老太爷已经亡故,卫大爷兵败重伤,闭门不出。
眼瞅着三路大军即将兵临城下,卫家正是生死存亡的关头!
本来女人们心里也是清楚这些的,但是站在这儿,一想到当初府里谁也瞧不起,谁都能笑话几句踩上一脚的六夫人要回来,这酸言酸语就忍不住地从嘴里冒了出来。
“回老夫人,各位夫人的话,大夫人和六夫人到了!”
耳听得前头院子似乎传来些声响,没一会儿的工夫,就有腿脚快的婆子飞一般地跑来报信。
“快,快!准备起来!迎一迎六夫人!”
老夫人微微佝偻的身板一直,声音响亮又热切,仿佛来的这位,真是满府的大救星一样!
然而在场的众人,除了这两年才进门的新媳妇,哪个不记得当初王氏嫁进府来,要等到新婚后半个月,才蒙老夫人召见?给的还是支样式老旧的金钗……卫家这一辈的媳妇里,就王氏收的老夫人的赏赐最拿不出手!
老夫人那么厌恶六太太的人都这么拼,她们这些小辈还有什么说的?
当然是使尽浑身的解数啊!
一群妇人们登时簇拥在老夫人身边,齐齐翘首望向二门外,表情一个赛一个的真诚热情。
虽然老卫家的男人们也想对救命稻草呈现出十二万分的欢迎,但终究男女有别,只是简单地对着未来长公主的轻驾行礼致意,就眼睁睁地看着那马车在一干仆从的簇拥下,往二门的垂花门楼去了。
在许多双眼睛的热切注视下,当先出来的是去接人的大夫人郑氏,也是这二门里的当家人,郑氏仿佛贵人身边的大丫环一般,下了车没走开,而是立在了车门边上,眼神含笑,笑容无比亲善。
“六夫人慢些……”
老夫人都不用使眼色,身边的两个老婆子就直冲了过去。
一个打帘子,一个伸手搀……弓腰缩背,两张老脸笑成了两朵花。
看得一干贵妇们都是嘴角微抽。
这两个老货,仗着她们是老太太身边的心腹得力人,在府里那是相当的有头有脸,就是她们这些主子见了,还要礼让三分,陪个笑脸,如今却谄媚成这样……简直不给旁人发挥的余地啊!
然而众贵妇表示绝不认输!
眼瞅着帘子掀开,一个身穿着青色布袍的人影迈步下车,一只黑麻布鞋子才着了地,就仿佛开了市一般,众贵妇一拥而上,将那衣着寒酸的年轻道姑给簇拥起来,问好寒暄,哭哭笑笑,那个亲热劲儿,仿佛看见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姨似的!
一番闹哄哄,好不容易娘儿们拥着那道姑打扮的六夫人,来到老夫人的住处鹤鸣堂正厅坐下。
以往都没机会进来的六夫人,现如今被老夫人满脸慈爱地拉着手,一道坐在上首,嘘寒问暖,“早便想派人接你回来,可府里这一向事多,我这老婆子又病病歪歪的,怕接了你回来,也是平白扰了你那头的清静……”
“我一能爬起来,就赶紧找你大嫂子过来商量,去把你接回来……那观里虽然清静,可倒底还是在自家的好,有嫂子妯娌陪着说话,也有孩子们在跟前耍闹,想吃甚喝甚,有什么针头线脑的,也方便采买……”
“你们六房的院子久不住人,怪清冷的,我老婆子做主,给换成了香芜园,离我这老婆子近便,早就拾缀齐整了,又配了些丫头婆子……”
老夫人拍拍王瑛的手,感受到这双手上起的茧子,心里就是一跳,不过人老成精,还是不动声色,半转了头,冲着坐在下首的一干媳妇孙媳笑道,“一会儿你们都陪着过去看看!”
又转回来慈爱地望着王瑛,“回到了自家,可千万不要客气,有哪里看着不对了,下人用得不顺心了,就立马跟你大嫂子说去!你大嫂子若是忙得顾不过来,这不是还有我这个老婆子呢么?”
她说着就忍不住瞧了郑氏一眼,心想这大儿媳平时看着伶俐,却是有些不会办事。
明知今日接人回来,多少双眼睛看着的,怎么就不说带了里外新衣,让王瑛娘换了那身寒酸道袍?
现下这样,她就是再能睁眼说瞎话,看到那青惨惨半旧布袍,也难免得有些个心虚。
郑氏面上微笑,她也很无奈啊。
她又不傻,一百步都走了,还差这几十?
明明她劝了又劝,这王瑛娘就是不肯换,说什么穿了好几年都习惯了猛地换了手脚都没地放……她又有什么办法!
暮色四起,华灯初上。
半日虚假热闹过后,郑氏总算能回到自己的院里,不由大大地松了口气。
这一天过的,可真是!
还没走到自己的卧房处,就有丫头上来回事。
“夫人,大老爷请夫人过去哩!”
郑氏嘴角微撇,勉强应了一声。
老夫老妻多年,长子都快能娶媳妇了,自然早就不在一处歇,平时卫大老爷都是在两个小妾那儿过夜,初一十五到郑氏院里,也是另辟一间房清静睡觉而已。
第3章 前倨后恭
郑氏嘴角微撇,勉强应了一声。
老夫老妻多年,长子都快能娶媳妇了,自然早就不在一处歇,平时卫大老爷都是在两个小妾那儿过夜,初一十五到郑氏院里,也是另辟一间房清静睡觉而已。
郑氏对自家男人有小妾和庶子女这种事,是看得很开的,只要嫡妻的体面在,当家奶奶的风光在,她就都能忍受……更何况卫家老太爷过世后,卫大老爷就是卫氏主事人,如果卫家能成事,卫大老爷做了皇帝,她就是元配皇后啊!
可惜,一切都在接二连三的败仗后成了泡影。
明明是主事人,却以养伤为名整天窝在房里面都不露……这般丧气,别说卫家那些幕僚部属了,就是她这个枕边人,都觉得毫无翻身指望!
卫大老爷一见郑氏,就急急发问。
“太太,老六媳妇,可答应了?”
郑氏瞥了卫大老爷一眼,从袖中取出了封书信,轻轻一扬。
“喏,这不就在这儿么?老爷吩咐的事情,妾身就是放着脸面不要,也得为老爷弄到啊!”
如今三路大军即将合围,卫家如同笼中的猎物,不降就得全灭。
左路由王家有名的悍勇将军季达统领。
右路则是西南境的齐天寨部属,那齐天寨的寨主孙钏,虽是一届女流,却野心能耐都不缺,几年的时间就从一个小山寨壮大成了一方豪强,更会见风使舵,早早地就投诚王家,硬生生地在西南边替王家打开了一道缺口,就是这该死的孙钏,让原本还算铁桶一块的卫家地盘腹部受袭,顾此失彼,处处受制……种下了如今三面环敌不降即灭的恶因。
中路军倒是还好,是王世绩的五儿子为统帅。
这位五王子,据说是王世绩的宠妃小杨氏所生,长相英伟,酷肖王世绩,文才武略,都是王家诸子中的佼佼者,也最受王世绩器重。他自己倒也能耐,自十八岁开始随军征战,屡立战功,有常胜小将军的美名。
不过,做为一方豪强的当家人,卫大老爷对这常胜小将军什么的,自是不以为然。
都是上位者,谁还不知道谁呀?
当然了,这五王子的常胜名头,对于卫家来说,那肯定是越水越好。
卫大老爷觉得,季达,孙钏和王五郎,这三个人里头,让他选的话,肯定是宁愿跟王五郎打交道。
少年成名的年轻统帅,只要好处给足,逢迎到位……卫家还是有希望能保全根本的。
所以,不管王瑛娘这位异母大姐在王五郎那儿能有几分脸面,王瑛娘的亲笔信,肯定是能派得上用场的,至少也是投效王五郎的一块敲门砖!
没错,虽然还没投降,由州城也还没被王家拿去,卫家当家人已经在盘算着投诚以后的事了。
王五郎是宠妃小杨氏所生,是王世绩最心爱的儿子,他自随军征战以来,也从没败绩,因此在军中有了一批拥趸……将来登上太子位的赢面极大。
卫家要想咸鱼翻身,这大腿……要早抱!
卫大老爷急吼吼地取信观瞧,越看这紧皱的眉头就越舒展。
这信上的字字句句,当真是太合他心意了!
就仿佛是他在边上说,那个王瑛娘照着写的一般!
先述姐弟之情,再说卫家这些年对她的照拂之恩,又替卫家全家老小向王五郎表明了一番诚挚的景仰,因为是前途无量的王五郎,所以愿意献出祖地由州城,以及送给王五郎私人的重金厚礼……
卫大老爷点点头,珍而重之地把信收好。
“太太辛苦了……这些时日,六太太那边,还劳你多照应些,千万不可出了岔子。”
如果能攀上王五郎,那王瑛娘自然就不必像供着个祖宗一样了。
同大夫人叮嘱了几句,卫大老爷就匆匆出了院子,向前院去寻自家幕僚议事去了。
香芜园内。
清漪端着一碟子吃食,美滋滋地走进房。
“师父,哦,不,现下回了卫家,应该叫六夫人才是,夫人,您可要尝尝这香酥鹌鹑?”
说着咂了咂嘴,“先头我都尝了几只,卫家小厨房的手艺可真不错,香得要吞舌头!”
这阵子住在道观里,姜婆又不做肉食,嘴里真是淡出了鸟来。
如今跟着师父来了卫家,师父被众人捧着并不奇怪,就连她这个丫环,还有姜婆身边,也围了一大圈人讨好卖乖,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给捧到了跟前!
这晚饭吃罢没多大会儿,就有人笑嘻嘻地带着食盒过来,说是送给清漪姑娘夜里打发时辰的小零嘴!
王瑛娘坐在窗前灯下,手握一卷经书,目光落在书页上,看得十分专注。
她侧头瞧过去,见清漪这个小丫头已经脱下青布道袍,换上了卫府里一等大丫头的装束。
白纱衫,银红云绢比甲,挑线粉裙子,样样簇新。
头梳双挂髻,耳戴玛瑙坠,殷红欲滴。
这身打扮,果然更衬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想到白日里,卫府的女人们,光是为了劝说自己换下道袍花的工夫,王瑛娘微薄的唇角就不由得扬了下。
“放着吧。”
王瑛娘伸手取了一只,尝了尝,果然清漪说得没错,卫家小厨房的厨子的确很有一手。这香酥鹌鹑鲜美肉嫩,又不油腻,让她放开了吃,一口气能吃个十几只。
只不过,她嫁到卫家好几年,先前是没那个资格尝到罢了。
“这可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我可记得,当初咱们才来的时候,夜里我去打热水,都被茶水房的人给奚落了一顿……”
王瑛娘看着如今长开了的小丫头,微微一笑,“嗯,你还跌了一跤,裙子都湿了,是哭着回来的。”
“是啊,当时可把我气坏了,我就想着,咱们才来府里,这些人就这么使坏,以后还有咱的好日子过吗?结果……夫人您猜怎么着,刚刚我去了趟茅房,就有几个人拦住了路,我还当是来找碴的,没想到啊,那俩人,一婆子一媳妇,扑通就跪我跟前了!”
清漪说得眉飞色舞,双手比划着那场面,简直要乐翻了。
“哎哟,可把我给吓了一跳!那两人一口一个好姑娘,求我大人不计小人过,还非得塞我两个荷包……”
姜婆子无声无息地从外头走进来,听到热闹处,开口插了一句,“那你接了?”
清漪咳了声,“我看她们穿得不怎么地,估计这两年混得也是精穷,就没好意思收。”
姜婆冷笑,“就你傻!她们既然蹦到你面前,难道还要精心打扮了才来?”
清漪倒没想到这一层,不由张大了嘴,傻了。
姜婆子却没理她,反而来到王瑛娘面前,“夫人,您瞧?”
她一边说,一边就伸手去袖里掏摸,一手两个……连着番地掏了三次,直掏出六个荷包来!
清漪张大的嘴巴就没合上。
然而姜婆甩了甩袖子……又去怀里摸出来五个荷包!
“这都是今儿别人硬塞给我的!”
大部分都是从前结过点怨的府里下人讨好送的,少部分则大概是听了主子的吩咐来交好的。
那都是什么怨呢?
府里发月钱,四季衣裳,冰炭吃食的时候,给到六房的总是最晚最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