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银戈四下张望:“但我没看到有什么桥啊。”
“是我的原因。”他很快接话,语气不变,“巨人不会游泳,为了阻止他的追捕,我很早前就砍断了木桥——但即便如此,他大多数时候也还是会成功过河。”
林妧好奇发问:“为什么?”
“河面上会不定时地出现一艘木船。有时候运气好,直到梦境结束也不会见到他的踪影,运气糟糕的话——”
仿佛是为了响应这段话,明川的声音还没落下,在河流对岸就出现了一道异常高大的身影。
河道非常宽,因此只能望见模模糊糊的影子。巨人看上去有三米高,长手长脚,一块块健硕肌肉在阳光下映出麦子一样浅棕的颜色,他似乎表现出了极端愤怒的模样,双手不停拍打胸膛,口中发出闷雷那样的吼叫。
而在他的不远处,一艘小木船飘飘摇摇,从河流尽头慢慢荡过来。
“好的。运气糟糕的情况,我们已经亲眼见过了。”林妧接过话茬,“不过这里都是些不好惹的角色,那条木船应该也有问题吧?他们俩不会打起来吗?”
明川似乎叹了口气:“他有特殊的破局方法,大概算是……傻人有傻福?”
巨人气呼呼地一脚踏上木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整个船只都随之晃了一下。
他没在意这个小细节,铜铃般的卡姿兰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对面岸边的三个猎物——其中一个在不久前砍掉了他家门前的木桥,这次不仅是狩猎食物,还是为了报仇。
他体型巨大,体重更是惊人。木船承载了这样的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居然毫发无损,跟之前一样慢吞吞朝河流对岸划。
河道宽阔,要是继续以这样的速度慢慢前行,等他到了对岸,那些人类大概早就不见了踪影。
巨人正等得满心不耐烦,忽然身旁响起陌生人焦急的叫喊,扭头一看,才发现是满头大汗的中年船夫:“哎呀,糟糕了!船上的重量已经超过了船只能够承受的最大限度,它快坚持不住了!”
船夫眉头紧拧,噼里啪啦地说出一堆完全不合常理的台词:“这是一艘具有魔力的船,对于它来说,健康、爱情、机敏、才学、金钱、荣誉、诚信,这些品质都属于重量的一种。它们大大增加了你自身的重量,要想不让船沉下去,必须选择其一迅速丢掉。是时候做出选择了,年轻人,你想舍弃其中哪一个?”
这是《七个行囊》的故事。
直到这里,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
在这个故事里,船夫属于“主持人”一类的角色,拥有绝对的支配权。他带了些许怜悯地看向身旁呆呆愣愣的巨人,思索着后者究竟会放弃什么。
在以往的经验里,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丢弃“诚信”,而船夫会规规矩矩地一遍遍走剧情,在木船行驶到一半时调头返回,并说出让无数人抡起拳头的经典台词:“既然你已经放弃了诚信,我又有什么遵守约定的必要呢?我说会把你送到对岸,你就真的相信了?”
至于那些选择其他选项的,船夫会如约剥夺他们人生中的某个美好品质,用一个品质换取一次死里逃生的机会,这并不算亏本的买卖。
他好整以暇,静静握着手里的船桨打量巨人,不成想后者非但没露出恐慌却困惑的神情,反而嘿嘿一笑,露出口中黄澄澄的大尖牙。
巨人气喘如牛,声音也跟野兽轰鸣没什么两样,粗犷中掺杂着不怀好意的狞笑:“我平生最讨厌这种拐弯抹角的套路,要作妖就直说,想套路我?没门!”
船夫:?
船夫还没反应过来,忽然瞥见一个圆滚滚的拳头朝自己直直冲来。他躲闪不及,被打得眼冒金星,与此同时手指被人毫不留情地用力掰开——
巨人抢走了他手里的船桨。
船夫好像有点明白,这大块头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凭什么要丢掉我身上的东西?我看最占地方的家伙就是你!”
伴随着蛮不讲理的话语和张扬跋扈的笑,巨人伸出空出的右手一把抓住船夫衣领,将男人整个提起——
旋即径直把他丢进了秋天冷冰冰的河水里。
这什么鬼。
这家伙完全不按套路来啊。
岸边的陆银戈被这顿操作惊得目瞪口呆,倒是明川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里听不出有什么情绪:“这是《七个行囊》。阿姨在讲这个故事时告诉我们,船客的最优选择是直接把船夫丢进水里,别人的生死不重要,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吃亏。”
“那个大块头马上就要过来了。”陆银戈匆匆瞥一眼林妧,“咱们怎么办?”
“首先排除逃跑。就算跑得了一时,也会被追到天涯海角,不如趁现在解决他。”
林妧微微一笑,朝明川挑起眉头:“你一共向神灯许了几次愿?”
“一次。”明川轻轻皱眉,“但巨人和那艘木船都跟它处在同一位序,神灯没办法对它们直接生效。”
不管是“杀死巨人”还是“让木船沉入水底”,阿拉丁神灯都没有令其成真的实力。林妧对此心知肚明,轻轻笑了声:“既然不能直接干掉这些怪物……那我们就创造能把它们干掉的另一个怪物好啦。”
明川微微愣住:“另一个怪物?”
陆银戈没说话。只要一听她的语气,他就知道这家伙又有了新主意。
林妧总是能想到许多稀奇古怪的办法对付敌人,最过分的是,她会非常坏心眼地选择其中最富有戏剧性的、也最能戏耍对方的那一个着手实施,可谓满肚子坏水,唯恐天下不乱。
不知道怎么地,他居然有点替那个吭哧吭哧划船过来的巨人感到一丢丢担忧了。
*
巨人划船的速度很慢。
在今天之前,他从没亲手摸过船桨,因而此时此刻的动作别扭得像是手臂在抽筋。因为掌握不到技巧,即使他拼了老命舞动双手,木船也只能在河面上进行堪比龟速的滑行。
他满心气恼,好在河流另一岸的那几个人类并没有逃跑的意思,而是看戏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管前进得多么缓慢,他们之间的距离都是越来越近。
眼看已经行驶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巨人还没来得及洋洋得意地咧开嘴角,就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原本平静无声的河流忽然发出哗啦一声巨响,等他顺着声音望去,居然看见一个金发碧眼的青年人从水里探出半个身子,脸上挂着诡异微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然后青年缓缓开口,放在水里的右手轰然上抬,举起一个真人大小的人形金块:“噢!划船的猛男哟,你刚刚掉进河里的,是不是这个金船夫呢?”
这是伊索寓言中的《樵夫与赫尔墨斯》,用更加广为流传的名字来称呼,则是《金斧子与银斧子》。
这个寓言传说家喻户晓,但非常遗憾的是,巨人先生对此一无所知。
巨人: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虽然金子的诱惑的确难以抗拒,但他清楚知道,要是这团硬邦邦的大金块被整个扔到船上,本来就脆弱不堪的木板大概率会被砸出一个大洞,自己也将因此落入水中。
于是巨人少有地拒绝了送上门来的好处,老实回答:“不是。”
赫尔墨斯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一直垂在水里的左手猛地上抬,居然又举起了个浑身白银的等身假人:“那,是不是这个银船夫呢?”
他做作的语气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听起来欠揍得厉害。巨人已经没有耐心与之周旋,语气不善地低声呵斥:“都不是我的!滚滚滚,别打扰我赶路!”
“既然这两个都不是,那你刚才掉的,一定就是……”
赫尔墨斯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剧本里,压根没理会对方不悦的神色。他心情很好,哼着小曲把两座假人丢进水里,然后双手同时从河中抬起,拎出来一个满脸茫然的中年男人:“是这个碳基船夫,对吧!”
体型如山的大块头与湿漉漉的落汤鸡面面相觑,巨人的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这个莫名其妙从水里冒出来的家伙到底要闹哪样?不仅救下了船夫,还用两个金银质地的等身假人耍弄他……难不成是和船夫一伙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巨人从来没被这样戏耍过,当即大发雷霆、破口大喊:“是是是!这个人就是我丢下去的,你想怎么着!”
他已经做好了大战的准备,然而预想中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氛围并没有出现。
从水里冒出来的古怪青年明明受了挑衅,却非但没露出愤懑或恐惧的神情,居然还十分满意地弯起眉眼,露出无比欣慰的笑:“不错,不错。面对金银财宝的诱惑,还能坚守初心、不忘诚信,像你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为了奖励你的品格——”
听到这里,巨人已经隐隐感到有点不对劲。他面无表情地把目光从赫尔墨斯身上错开,移到岸边众人的脸颊。
中间的小姑娘笑得正欢,还不忘抬起右手朝他挥了挥。
赫尔墨斯真情实感地举起大拇指,顺带一个骚气的挑眉。
巨人听见他无比缓慢地、每个字都在舌头里裹上一圈后再沉声开口:“我就把这三个人全都送给你吧!一夜暴富,不要太感谢我哟诶嘿嘿!”
巨人:?
巨人:???
“等等!你给我停下!!!”
巨人叫出了海豚音,可惜赫尔墨斯完全没留给他拒绝的机会,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道更加响亮刺耳的轰隆响声打断——
那三个同样高度、同样大小的玩意儿,果然,在转瞬之间,出现在了木船上。
咔擦一声,不仅仅是木板破裂的响音,更是他一颗小心脏碎掉的声音。
巨人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反套路了。
万万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这辈子走过最长的路,居然还是岸边那混蛋的套路。
——从那个浑身湿漉漉、说话恶心巴巴的年轻人出现的瞬间,他就注定被玩弄于鼓掌之中。
沉船,冰冷水面,不断挣扎的人,还有一首不知什么时候从岸边飘来的不知名抒情乐曲。
如果巨人生活在现代,一定能瞬间听出从林妧手机里缓缓溢出的歌曲名叫《my heart will go on》,选自著名沉船灾难电影,《泰坦尼克号》。
咕噜咕噜的水声逐渐填满耳朵,当整个身体都差不多沉入水中时,巨人用尽全身力气,把右手探出水面。
层层叠叠的波澜间,一根粗壮的中指颤巍巍竖起来,完美诠释了何为“生离死别之时最强烈的情感”。与此同时乐声渐入顶峰,凄美婉约的女音无比应景地响起:“And my heart will go on and on (我心永恒)——”
愿天堂没有套路与反套路,阿门。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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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遗落童谣(九)
梦, 来源于人体入睡后异常活跃的大脑皮层。一旦进入睡眠,兴奋的神经细胞就会激活一部分感觉、情绪和记忆,由于缺乏意识的控制与调节, 这些因素将会进行毫无章法的杂乱组合, 使梦境显得不合逻辑且荒诞离奇——
但无论如何, 它都是人类潜意识欲望最原始的反映。
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认为,人类潜意识中的欲望在现实里得不到满足, 需要寻找另一种途径得以实现, 这种途径就是所谓的“梦境”。梦具有深层的象征意义, 以具体形式代替抽象的欲望,是心理冲动最便捷的发泄渠道——
也就是说, 明川的梦境虽然看起来与现实毫不搭边, 却很可能隐藏着极为关键的、与孤儿院密切相关的秘密。
可惜他仍旧想不起孤儿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隐约记得有个瘦弱的中年女人一直照顾自己, 并在夜里向他讲述许许多多诡异的童话故事。
梦境中的怪物繁多且分散, 好在明川记得每个角色的大致位置, 这次带领他们前往的地方, 是仙度瑞拉的领地。
在这场梦里,原本善良温顺的灰姑娘彻底成了个疯婆子。她一心觉得自己的水晶鞋被别人偷走,于是见人就拿着刀往前扑,把路人的双脚割下来后抢走鞋子,套在自己脚上。
陆银戈双手环抱, 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模样:“话说, 《灰姑娘》这个故事, 能有什么魔改的地方吗?”
林妧漫不经心地笑着接话:“怎么, 女神的形象崩塌啦?其实就算不加以魔改,仅仅看故事本身, 也有很多值得吐槽的地方啊——身为伯爵的女儿,仙度瑞拉饱受折磨却没有丝毫反抗,忍气吞声过了十多年;而王子爱上她,居然只是因为这小姑娘长得漂亮;还有童话故事里经久不变的‘继母必恶毒’论,不知道教坏了多少小孩子。”
“这个故事有两个逻辑不通的点。”
明川语气很淡:“既然水晶鞋的码数正好,理应不会在仙度瑞拉摔倒时滑落在地;仙女教母用魔法变出来的东西都会在午夜十二点准时消失,掉落的水晶鞋却并没有消匿踪迹,还通过王子重新回到了仙度瑞拉脚上。而这一切不合逻辑之处的最终受益者,都是女主角仙度瑞拉本人。”
“你的意思是说,”林妧用右手撑着下巴,凝神思索,“仙度瑞拉是故意让水晶鞋掉落在皇宫里,至于那个‘午夜十二点一切归零’的规定……很可能自始至终都不存在?”
明川看着她,似乎轻轻笑了笑:“先是盛装打扮,在舞会上让王子对自己一见倾心,然后在十二点匆忙逃离,并刻意留下属于自己的信物——这种把戏是典型的欲擒故纵。仙度瑞拉很可能并不像表面看来的那么单纯无害,打从一开始,她就在盘算应该怎样把王子套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