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是秦昭。
他掀开铁板低着头,见到林妧时露出了眉眼弯弯的笑,然后把另一只手探进门里,递来一堆纱布、止痛药和几个馒头。
“还能撑下去吗?”少年的语气满是关切,透出几分显而易见的慌乱,“我在外面等你,一定要出来。”
秦昭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努力掩盖住目光里的忧虑,用闲聊那样温和的口吻继续开口:“你虽然已经吃过晚饭了,但伤患应该要比其他人更多地补充营养吧?如果夜里觉得饿,就把这些馒头吃掉。”
原来他冒着被管理员发现并施以严厉惩罚的危险,在深夜里偷溜出房间,只是为了送给她一些劣质的绷带与粗制滥造的馒头,而馒头还是秦昭自己的晚餐。
……真是笨蛋。
林妧本要拒绝,却被他决然打断:“你不用担心我,一餐饭还不至于要我的命,倒是你记得保重身体——说起来,要是觉得馒头的味道过于单调,就把它想象成奶油泡芙吧。”
林妧眨眨眼睛:“……奶油泡芙?”
“对啊。你吃过吗?那是种圆滚滚的小甜品,用泡芙面皮包着奶油和巧克力。”
铁门另一边的秦昭声线温和,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浅笑,与门外昏黄的灯光一起飘荡而来:“想象一下,你一口把泡芙咬在嘴里,酥酥脆脆的外壳带着面包一样清新的谷物香气,咬开后会有柔软的奶油一股脑爆出来,把整个口腔都塞得满满当当。奶油的味道是清清甜甜,如果之前被冰冻过,还会自带冰淇淋那样丝滑的口感,仅仅是尝上一口,就会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林妧安静听他说完,半晌没有发出声音。
所谓“泡芙”究竟是怎样的味道呢?
她把双手在膝盖之上环抱起来,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嘴里冰冷干燥的馒头似乎随着想象变成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食物,整个人被又凉又甜的空气包裹起来。
门外的少年静静待了一会儿,用悠扬清澈的声音继续说:“如果不喜欢吃泡芙的话,还可以尝试一下牛奶布丁喔。”
“牛奶布丁?也是甜的吗?”
“当然啦。和泡芙不一样,它的整个身体都是又弹又软,轻轻一戳就会整个晃悠起来,像个摇摇晃晃的雪白圆球。”
那天秦昭对她说了许许多多的话,在最后,少年透过冰冷的铁门对她说:“等我们一起从这里逃走,我就每天给你做很多很多口味不同的甜品,不止奶油泡芙,还有草莓蛋糕、曲奇饼干、抹茶毛巾卷、香草奶昔——你一定要努力撑过去,否则就没办法尝到我的手艺了。”
那些遥远的记忆早已模糊,但林妧想,当时的她应该的确悄悄落下了一滴眼泪,因为不想让秦昭担心自己,所以把哭腔全部堵在喉咙深处。
身上万蚁噬心般的疼痛时刻折磨着理智,死亡如影随形。而她所处的小房间阴暗昏沉、窄小闭塞,干涸的血迹让整个空间都充斥着铁锈一样的腐朽气息,黑暗如同翻涌不息的潮水,将她整个人都浑然吞噬。
在如此狼狈的境况下,林妧却在门外少年温柔的叙述声里缓缓闭上眼睛,畅想起铁窗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没有无休止的杀戮与争端,他们也不再是一文不值的玩具。在那里有毫不吝惜的温暖阳光、霓虹灯闪烁不停的商业大道、酸甜咸辣各不相同的美食,还有那个叫做秦昭的少年人,在光晕下笑着朝她挥手。
从来都冷着一张脸的小姑娘终于轻轻勾起嘴角,在满脸血污里露出久违的微笑。
林妧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她抿着唇深吸一口气,把右手放在洞口的位置,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拇指:“那……就这样约定好了。”
少年短暂地顿了一下,随即没做多想,也伸出右手小指与她勾在一起。
那是除了彼此疗伤以外,林妧第一次与他进行肢体接触。
秦昭力道很轻,指节的皮肤柔软白嫩,犹如一团棉花轻飘飘落在她指腹上。他浑身都散发着淡淡热量,像是火焰掠过林妧冰如寒铁的指尖。
心脏的跳动频率毫无缘由快了几拍,如果当时她与秦昭处在同一屋檐下,后者一定会惊讶发现这个从来都冷冰冰的小姑娘居然不知不觉红了脸颊。
因为在门口逗留的时间太长,秦昭免不了被巡逻的守夜人发现,理所当然挨了一顿揍。当林妧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终于勉强挺过最艰难的时刻活下来,回到熟悉的小房间时,少年顶着鼻青脸肿的脸朝她咧开嘴笑:“你终于回来啦。”
当时的秦昭满脸伤痕,可林妧却觉得,她从没见到过这样可爱又讨人喜欢的模样,耀眼得叫人挪不开视线。
似乎是被她盯得害羞,少年像小狗那样无辜又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匆忙低下脑袋。他显得局促且狼狈,说话时的语气也小心翼翼:“你、你是不是……被我脸上的伤口吓到了?”
哪怕是面对最为棘手的怪物时,他也从没露出过这样慌乱的表情。于是林妧头脑发热地抱住他,轻轻把脑袋埋进秦昭温热的胸口,隔着一层单薄衣料,能听见他不断加快的心跳声,像沉重的鼓擂敲打在耳膜上。
秦昭则像是变成了一座不会动弹的雕像,硬邦邦立在原地——
在那之后,“冷酷杀手与小白脸不得不说的二三事”流传得更广了。
那段日子的记忆残酷却令人怀念,林妧满心期待地活在秦昭为她描绘的未来里,却怎么也没想到明明说好了一起离开,他却再也没能从俱乐部里出来。
在不久之后的献祭日里,他将本应成为祭品的林妧打晕,独自前往了那间禁忌的地下室,等她再醒来时,得到的是由江照年传来的死讯。
据江照年所说,秦昭在濒死之际恳求他带一个叫做“林妧”的小姑娘逃离此地,随即被地下室里的怪物吞噬殆尽。他为了履行这个承诺救下林妧,并将其托付给林清妍照顾,在出任务之余也会亲自前来探望,俨然一个尽职尽责的老父亲形象。
当时的林妧并没有细想太多,可如今想来,却总觉得有许多地方不对劲。
江照年与秦昭只不过是一面之缘,很可能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身为特遣队队长,江照年怎么会因为后者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毫无怨言地养育她这么多年?特遣队救人无数,遇见无依无靠的孤儿时,往往会将他们送进福利院生活,哪里用得着亲力亲为,如果每次受到托付都像这样投入全部精力去完成,特遣队不就成了爱心机构么?
她尝试过解开这些疑点,想破脑袋也只能找到两种可能性。要么是当天在地下室里发生了超乎想象的事情,导致江照年欠下秦昭的人情,要么因为……秦昭与江照年很早以前就认识,之所以帮她,纯粹是为了了却老朋友的心愿。
这其中有许多值得推敲的点,可当初年纪尚小的林妧对一切都一无所知,只能懵懵懂懂地被送进林清妍家里,成为林家收养的小女儿。
江照年甚至替她拿到了一份伪造的履历,显示这是个从小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小姑娘,从未经历过不堪回首的腥风血雨,而是像其他所有普通的小孩那样过着一成不变的平凡人生。
和秦昭说的一样,她在外面的世界里当真看见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湛蓝天空、像沉默巨人般高高屹立的楼阁大厦与琳琅满目的甜品点心。她见到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也拥有了绝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完美生活:温馨和睦的家庭,漂亮精致的长相,永远花不光的零用钱,常年位居前列的出色成绩。可当亲身站立在朝阳之下时,林妧却时刻都在怀念着那一束温柔又微弱的光芒。
它并不强烈,也并不夺目,在那段阴暗漫长的时光里,却真真正正地照亮了她的整个世界。
秦昭被宣告死亡后,那束光就不明缘由地灭了,她孑然一身在黑暗里无所适从,只得自欺欺人地假装光亮从来都没灭过——
曾经冷漠自私的坏脾气小姑娘开始隐藏心里最真实的情绪,像秦昭那样时时刻刻勾起嘴角,温温和和地开口说话时,声线像是铃铛清脆作响;眼睛里杀机四伏的寒意渐渐褪去,即使是生气时也会习惯性地露出微笑,这份微笑应该既不含蓄羞怯也不过分爽朗,而是温柔得犹如春天里的泉水,就像秦昭经常做的那样。
她近乎于狂热地学习了从未接触过的钢琴与烹饪,逐渐了解到黑白键里居住着的那些小小音符,也慢慢明白,看似简单的菜肴制作中也隐藏着独到又精巧的窍门。
那是与林妧之前人生截然不同的世界,她学习得跌跌撞撞,每当被刀尖划破手指或被飞溅的热油烫伤,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是秦昭,一定不会这么笨手笨脚。
温柔待人心怀良善的是他,无论什么时候都把微笑挂在脸上的是他,想要学习如何做出可口饭菜的也是他。林妧自始至终都只是个阴沉孤僻又无能的坏小孩,只能远远地、悄悄地遥望由秦昭带来的那一束光。
而当人生中唯一一盏灯光熄灭以后,她亦步亦趋地、一点点地让自己成为了那道本已经消逝的光亮。
也成为另一个秦昭。
脑海里的记忆来了又去,不知不觉间,林妧已经和迟玉穿过长廊与厅堂,径直来到通往负二层的阶梯。
目睹了他们俩毫不留情的攻击手法后,已经没有怪物敢上前自寻死路,因而四周显得一片死寂,听不见任何多余声音。
伸手不见五指的阶梯里没有灯光,无止境的黑暗犹如深渊巨口,张大嘴唇等待自投罗网的猎物。只要穿过这段路程,他们就会抵达地下室的门前,亦是林妧心里最为恐惧的阴影中。
“准备好了吗?”
迟玉斜睨她一眼,唇角带着漫不经心的笑,似乎对一切都毫不在意,甚至不忘了挖苦她一句:“你不会害怕吧?”
林妧深吸一口气,用轻微却笃定的声音回应:“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噢噢噢下一章冲呀!
第120章 旧事(五)
通往地下室的铁门处于虚掩状态, 隔着细长缝隙,能隐约望见几缕从房间里溢出的朦胧微光。
林妧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当指尖触碰到冰凉门板时, 能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战栗——
对于她来说, 腥风血雨的厮杀与狰狞可怖的怪物都不值得畏惧, 但唯有这间地下室,是心中永恒不变的阴影。或许对人类影响最深的情绪并非恐惧, 而是刻在骨子里的愧疚与悲伤。
“别怕。”
身后传来迟玉低沉却柔和的声音, 为周遭一片死寂的空气注入了几分生机:“我在这里。”
她安静点头, 深吸一口气。
然后手指用力,亲自推开了那扇被自己视为禁忌的大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团昏黄色光晕, 与想象中血流成河、四处回荡着怪物哀嚎声的场景截然不同, 房间里居然静谧得令人心悸, 放眼见不到血色。
地下室里没有家具, 空空荡荡的空间里弥漫着陈年腐朽的灰尘气息。房间整体采用了良好的隔音建筑材料, 在外面听不见内里的任何声音, 加之装潢简陋、甚至可以称之为“铜墙铁壁”, 看上去像是一间秘密建造的地牢。
一团直径超过两米的硕大黑球立在地下室正中央,乍一看去如同凝聚成球的脏污黑水。球体仿佛拥有生命,在暗淡灯光的照射下不时轻轻蠕动,发出混沌水流声音。
“那就是地下室里的恶魔。”林妧耐心解释,声如蚊呐, “它受了重伤, 无法化为人形, 只能寄居在俱乐部地下室里休养生息。也正是因为这样, 俱乐部老板才得到机会与它达成交易——由恶魔赋予我们超越常人的力量,老板则按时向它提供祭品, 用以恢复实力。”
她说完凝神屏息,不安地环顾四周景象。
那团黑球似乎并没有敌意,只是有气无力地立在中央。这显然不是欺诈师的风格,要想把林妧更好地玩弄于股掌之间,理应让恶魔发疯般朝他们发起进攻才对……现在的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
心里的疑惑还没消退,身后便响起一阵脚步声。林妧心有所感,皱着眉转过脑袋——
一个少年被两名身穿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押送到地下室门口,然后一言不发地独自踏入房间之内。工作人员在走廊里关上铁门后自行离开,少年则抬眸与怪物遥遥相对,义无反顾地缓缓朝它走去。
灯光下泻,光影流转之间,林妧看清了少年人的长相。
那是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柳叶眉修长漂亮,细长的双眼微微上挑,紧抿的嘴唇苍白无血色,却拥有流畅优美的线条。他看上去羸弱又安静,与周围阴暗的氛围格格不入,但少年眼中并没有任何恐惧与退缩的神色,当他直直看向纯黑色的恶魔时,眸底满是一往无前的决意。
秦昭。
她在心里默念出这个名字,心跳不由得加快许多。如今的景象应该是秦昭将她打晕,然后代替后者进入地下室完成献祭,而欺诈师的用意昭然若揭——让林妧亲眼见到秦昭为她而死时的景象。
少年似乎无法看见她和迟玉,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向房间中央,与此同时恶魔发出桀桀怪笑,声线含糊不清:“再近一点……近一点。”
不可以,绝对不能靠近它。
林妧暗自咬牙,记忆不自觉倒退回多年以前。
所有人都知道,俱乐部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向恶魔提供生人作为祭品。被选定为祭品的人们会被单独送进地下室里,没有人清楚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祭品无一生还。
竞技者间对此议论颇多,有人猜测那团纯黑色圆球会从中间张开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把闯入者一口吞没,也有人说恶魔会短暂地化身为人类模样,将祭品开膛破肚、像享受美食般一点点吃掉。
千奇百怪的猜想形形色色,无论是哪一种,林妧都不想见到由秦昭担任牺牲者的景象。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向前迈开一步,试图把前方的少年拉回门口。可还没来得及朝他伸出右手,手腕就被身后的迟玉一把抓住。
他的手掌冰冰凉凉,仿佛一块没有温度的白玉,声音也同样冷冰冰:“别冲动,那只是幻觉。”
林妧微微一怔,惘然注视着少年高挑纤瘦的背影。秦昭没有出声,和她记忆里一模一样,不管处在怎样的境况之下,脊背从来都挺得笔直。
“好香,好饿……”
恶魔的喃喃低语回荡在地下室里每个角落,浑浊声线让人联想起死气沉沉的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