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圆球在阵阵低喃中开始不停颤动,从球体表面分裂出一条条触须般的长条,与此同时黑球中央破开一个嘴唇形状的洞口,仿佛极度饥饿般大大张开。
林妧浑身战栗,一动不动地睁大眼睛。
触须尽数前伸,将秦昭的大半身体禁锢其中,随即猛地往回收力,把他整个人拉进圆球大大张开的裂口里。
像是悠哉游哉地把食物放进嘴巴。
正在这个当口,林妧隐约察觉从耳畔掠过一道轻柔迅疾的风,紧接着眼前一黑,被某种散发着温和热量的东西遮住了全部视线——
迟玉伸出右手挡在她眼前,试图阻止后者见到眼前这幅无比残酷的画面。他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格外沙哑,低低沉沉地响起时,像是一片羽毛划过耳膜:“别看。”
他表现得异常冷静,一副置身事外、与这里的一切都沾不上边的模样,语气冰冷得可怕。这两个字出口的同时,迟玉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地下室中央。
随着少年的身体逐渐被黑球吞噬,大张着的裂口渐渐合拢,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看不出丝毫曾经裂开过的痕迹。地下室里没有血迹,更不存在挣扎过的痕迹,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如同梦境,唯独见不到那个穿着白色上衣的男孩子。
林妧听见恶魔发出心满意足的低笑,在这古怪刺耳的笑声里,毫无征兆地响起一道她无比熟悉的嗓音——
那是已经被恶魔吞噬的秦昭在对她说话,原本清泠柔和的声线嘶哑不堪,夹杂了满满的恨意:“都怪你。”
死去的秦昭对她说:“是你害死了我。一切都是你的错……明明逃出去的那个人应该是我。”
在漆黑一片的视野里,紧接着传来迟玉的声音:“不要听他的话,林妧。那只是欺诈师制造的陷阱,不是真正的秦昭。”
她当然知道耳畔响起的声音不过是幻象,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些话的的确确是事实真相。
如果秦昭不代替她来到地下室进行献祭,就不会在那么早的时候白白死去。按照正常轨迹,丢掉性命的理应是林妧,而他会在当天被特遣队所救,过上与正常人无异的生活。他精通乐理、受过长时间的义务教育、性格平易近人,比起从小在竞技场长大的林妧要好上太多太多,如果能顺利活下来,如今的生活必然不会太差。
她能无忧无虑地生活这么久,归根结底来看,其实是偷走了本应该属于秦昭的人生。
林妧抬起眼睫,决然按住迟玉挡在自己眼前的右手,把它缓缓移开。
地下室里流淌着的昏黄光线再度涌入视线,黑色圆球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站立在地下室中央、浑身是血的少年人。
秦昭泛红的眼眶里满是血丝,缕缕鲜血从眼角和唇边溢出来,无声无息滴落在地。空洞无物的双眼里除了仇恨与怨念空无一物,直勾勾盯着她时,像两把直戳心口的刀:“都是你的错……我不想死,不想死!”
话音落下,聚集在秦昭脚下的鲜血竟凭空悬浮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林妧所在的方向猛冲。她一时恍惚来不及躲闪,好在迟玉眼疾手快,用手臂替她挡下子弹般呼啸而来的血滴。
“不是这样的。秦昭他……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
手臂被血滴贯穿的地方传来刺骨疼痛,迟玉咬着牙回头看她,神情隐忍而坚决。少年的瞳孔晦暗不明,覆盖于其上的是夜空般纯粹的黑色,细细望去时,能隐隐瞥见眸底滚动着的汹涌暗潮。
他虽然竭力把所有情绪都死死压制,林妧却还是能从中感受到化不开的悲伤与愁绪,像一团又深又重的墨点,悄然在眼睛里晕开。
迟玉说到一半便紧紧抿住嘴唇,她心如鼓擂,连带着声线也有了轻微的颤抖:“‘不是这样的’?可你不是秦昭,怎么可能明白他的想法?”
“因为我——”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话语说到一半便哽在咽喉。仅仅是一段极为短暂的对视,碎玻璃般的眼神也足以让林妧屏住呼吸。
迟玉的表情温柔又克制,眼里仿佛藏匿了千千万万种厚重的情愫,口中似乎蕴含着许许多多无法说出的话,却一丝一毫都不敢表露,只能无比迫切却也无比胆怯地看着她。
狭小的地下室里一片寂静,连剧烈的心跳声都清晰可辨。可惜迟玉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反倒是从角落里响起一阵似曾相识的癫狂笑音:“是啊,你不是秦昭,有什么资格代替他说话呢?”
这是欺诈师的声音。
林妧皱眉侧目,正好对上男人半眯着的眼睛。身为幻境制造者,欺诈师能在这个空间里来去自如,如今他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地下室,脸上还挂着讽刺意味十足的冷笑,显而易见地居心不良。
“怎么,还是不愿意告诉她真相吗?”
欺诈师说着把目光转向迟玉,嘴角勾起冷冽的弧度:“你还真是倔……既然这样,不如让我来帮你们一把吧?”
迟玉的语气比之前更冷更硬,甚至带着明晃晃的杀意:“闭嘴。”
“真叫人寒心,我只是想好心帮忙。”男人佯装无辜地眨眨眼睛,眼睛却恶劣地眯成月牙形状,“明明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结果却一句话都不肯说。就算你觉得无所谓,我这个旁观者也忍不住心疼啊。”
迟玉……为她做了许多事情?
林妧仓皇转头,身旁的少年却刻意不与她对视,拧眉望着站在不远处的欺诈师。
“准备好了吗?小姑娘。”
欺诈师朝她咧开嘴角,甜腻声线里满含笑意,听起来像是烂掉的蜂蜜:“我为你制造的幻境可不止一个,林妧的梦境宣告落幕,接下来,请各位期待由我精心准备的礼物——属于迟玉,或是秦昭的幻境。”
话音落下,四周的景象陡然变换。
林妧听不见欺诈师癫狂的狞笑,也看不见迟玉匆忙向她伸出的右手,只感觉周身阴冷潮湿的氛围尽数消失,再缓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置身于一个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那是一间装潢简洁干净的北欧风格大厅,暖洋洋的日光从玻璃窗投射进房屋,像极了四散开来的点点碎金。深灰色沙发上坐着两个熟悉的人,她一眼就看见了左边的迟玉。
他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模样,穿着件略显宽松的白色家居服,被阳光笼罩时,蓬松柔软的发丝闪烁出淡金色的微光。这副模样与如今的他相去甚远,如果不是那张一模一样的脸蛋,林妧差点会直觉认为是另一个人。
“我答应了你爸妈,要好好照顾你。”
坐在他身旁的另一个人说:“这趟浑水,绝不可能让你去淌。”
这道声音她是认识的。
林妧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把目光聚集在那张她无比熟悉的面孔上。
那是特遣队的前任队长,江照年。
想不通,完全想不明白。
林妧呆呆立在原地,安静注视着客厅里并肩而坐的两个人。
江照年是把她从夹缝俱乐部里救出来的特遣队队长,也算是林妧半个养父;迟玉则是常年被关押在地下六层的异常人类,根据德古拉所言,几乎从来不会出现在生活区。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太多可以交汇的点,更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关系要好地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共同商议某件事情。
和之前在地下室里一样,幻境里的人们看不见她,只能旁若无人地自顾自进行交谈。林妧细细打量二人的模样,暗自咬紧下唇。
迟玉的容貌虽然并没有太大变化,气质却判若两人。林妧所熟知的他阴沉孤僻、从来都冷着一张脸不说话,就算偶尔勾起嘴角笑一笑,也是满含不屑与轻蔑的嗤笑;可眼前的少年双眸明亮柔和,如果说几年后迟玉深不见底的瞳孔让人想起漆黑泥潭,那么他此时此地的眼睛更像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轻柔和缓地慢慢向前流淌,偶尔荡漾出一点点漂亮涟漪。
毫无缘由地,她莫名想起秦昭。
“我明白。但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合适的人了吧?夹缝俱乐部等级森严,对于工作人员的审查考核制度尤其严明,收容所没办法在工作人员中安插卧底,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些与怪物搏斗的竞技者里。”
迟玉轻轻笑笑,语气里听不出多余的情绪:“要想在与异常生物的竞技中活下来,必须具备程度不低的格斗技巧;为了查明夹缝俱乐部幕后的组织者,需要经过潜行和搜查的相关培训;同时要能对收容所自始至终保持忠心,确保不会中途放弃或投敌;最重要的是,俱乐部里被迫竞技的人几乎全是十几岁和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放眼整个收容所,处在这个年龄段的人都屈指可数。从以上几个方面的阐述来看,我是执行这项任务的最佳人选。”
任务……?
笼罩在心头的轻纱被这个词语戳开了一个小洞,那些困扰林妧多年的秘密终于一点点浮上水面。她本应感到开心才对,可如今填满心绪的,却全是忧虑与惶恐。
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有些害怕亲自揭开残酷的真相。
江照年凝神叹息,无奈地按揉眉心:“不行,我不答应。夹缝俱乐部过于危险,稍有闪失就会丢掉性命,你爸妈已经在任务里出了事,作为他们的朋友,我不允许你也加入这种九死一生的浑水里。”
“我从小跟着你和爸妈学习,不就是为了能在长大后加入特遣队吗?”迟玉端起茶杯抿一口水,在渐渐腾起的水雾里眯起眼睛,“我早就做好了冒险的思想准备,更何况夹缝俱乐部害得无数人白白殒命,背后的老板却一直查不出身份,如果不尽快找到他的身份和幕后组织,一定会有更多人因此丢掉性命。我们不能再拖延了。”
江照年沉默许久,眸光黯淡地凝视着他。过了好一会儿,男人似乎是终于妥协般叹了口气:“你这个倔脾气,真是拗不过。”
他说着停顿片刻,仰头靠躺在沙发靠垫上:“这次任务极度危险。因为竞技场只招收欠债或被卖进去的贫民窟住民,为了掩盖卧底的真实身份、不让俱乐部产生怀疑,我们会为其准备一个无懈可击的假身份,从而更好地混入“夹缝”里。也就是说,在执行任务的过程里,你必须把自己变成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抛弃现在拥有的一切:样貌、名字、收容所的庇护乃至整个人生……即便如此,你也要坚持吗?”
每一次心跳都重重敲打在胸口上,林妧怔愣着看向近在咫尺的少年,眼眶不受控制地通红发热。
她想起迟玉平日里不经意间的亲近,也想起在二人独处时少年欲言又止的眼神,无数谜团迎刃而解,她一点点、逐渐逐渐地接近了真相。
原来一直是迟玉啊。
陪伴在她身边的,一直、一直都是他。
可他从来都不曾告诉她真相,即使林妧有意接近,也总是别扭又故作厌烦地刻意远离,和那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真是太过分了。
“连名字和长相也要换掉吗?啊……我听说过收容所里有暂时更改外貌的仪器,就用一张不起眼的大众脸吧。”
坐在阳光下的少年弯起眼睛,熠熠生光的清澈眼眸让人想起弯弯的小月亮:“名字叫什么好呢?妈妈姓秦,爸的名字是迟昭——就叫‘秦昭’怎么样?”
秦昭。
这个名字无比清晰地落在林妧耳膜上,让她不由得屏住呼吸。也正是在这一瞬间,周遭景象再度扭曲变幻,温暖柔和的阳光消散无踪,映入眼帘的是灰暗颓败的墙壁与沾满血污的地板,不在别处,正是夹缝俱乐部为竞技者们准备的房间。
此时迟玉已经用“秦昭”的身份成功混进来,当林妧下移视线,能看见背靠墙壁坐在角落里的他。
他似乎刚从竞技场上下来,胳膊与后背都破开了血迹斑斑的豁口,这会儿正略显笨拙地为自己包扎伤口,虽然疼得拧紧眉头,却始终死死咬紧牙关,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他毫不熟练,加上很难够到手臂后方的伤口,动作僵硬得有些可笑。忽然一道纤长的黑色影子从上方笼罩下来,林妧和迟玉一起抬头,见到那个神情淡漠的小姑娘,也是少年时期的她。
“笨死了,这点小伤都处理不好吗?”
她虽然用了鄙夷和不耐烦的语气,说完却皱着眉头蹲下来,一把握住迟玉褪去衣袖的手臂。
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让后者惊得面红耳赤,红潮从鼻尖径直蔓延到耳根。他有些局促地试图缩回手,连说话也不受控制地支支吾吾:“我、我自己来就可以……真的!”
少女面无表情瞪他一眼,没有对此多做理会,而是拿起棉签沾上碘伏,颇为熟稔地涂抹在他手臂的血口上。
因为在收容所长期锻炼的缘故,迟玉的手臂精瘦却有力,能清晰见到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擦药的小姑娘始终没露出什么特殊表情,反倒是身为男方的他不习惯被别人如此直白地注视,一直默默不语低着头。
迟玉的抗拒意识在手臂被包扎完毕后达到了顶峰,眼看林妧不由分说地扯住他上衣往下脱,试图继续清理后背上的伤痕,少年羞得脸色通红,一把握住前者手腕:“不不不不用了!我、我自己来……!”
小姑娘动作没变,桃花眼直勾勾望着他:“你是手臂可以自由伸缩、能轻松够到后背的橡胶人吗?”
迟玉懵了一下:“不是。”
她继续问:“你的背后长着眼睛吗?”
迟玉老实回答:“不能。”
林妧一槌定音,语气强硬:“那请你凭借自己的力量,准确找出后背上伤口的具体位置,然后伸手把药涂在它上面。”
他强撑的气势瞬间就软下来,在与跟前的小姑娘短暂对视后终于认命,乖乖转过身去,用很小的声音告诉她:“……谢谢你,拜托了。”
于是少年时期的林妧开始一本正经地帮他擦药和换绷带。与她毫不在意的神色完全相反,迟玉看上去坐如针毡,即使没有与对方面对面,却还是偶尔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掌捂住眼睛,连带着遮挡起脸上汹涌泛滥的绯红色。
连后背也在轻轻地颤抖着,害羞得近乎于可爱了。
这才是真正的迟玉啊,温柔又内敛,很容易手足无措地脸红。林妧想,为什么后来在收容所里相遇时,他会变成那样生人勿近的乖戾性格?
——又为什么,哪怕独自躲藏在地下六层那间阴冷寂静的牢笼里,也从来都不肯告诉她真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