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等转身,刀尖便行云流水地掠过领主脖颈。她刺得很深,迅速蔓延的疼痛迫使男人怒吼出声,手中的大剑应声落下。
然而与预想中截然不同,受到致命伤的领主并没有像其他恶灵那样顷刻消散,一缕黑雾自他头顶盘旋而出,融化在弥漫的雾气里。
林妧意识到不对劲,警惕地后退一步。
“别害怕,小姑娘。”熟悉的男声陡然响起,与之前不同的是,领主此时的声线清明柔和许多,甚至还带了点安慰似的笑意,“我不会伤害你。”
他转身与林妧四目相对,魁梧的身形从足部开始缓慢消散,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全部消失。
她深吸一口气:“这是……怎么回事?”
“夏佐的家族生生世世侍奉于霍华德堡,那孩子是我最为亲密的骑士与伙伴,因为心存执念,不愿意接受岁月更迭的事实,试图将我复生。”男人缓声开口,“但他作恶太多,暴戾逐日在心中累积,力量早已不再纯粹。因此即使我的残魂得以复苏,意识也大都被恶念遮盖,变成只知杀戮的凶灵。”
林妧微微蹙眉:“那现在……”
“他附加在我身上的力量被你斩断,如今站在这里的,是我本身的意志。感谢你赐予我解脱。”他笑了笑,声线粗砺却出乎意料地温柔,“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小姑娘。”
林妧收回匕首,安静与他对视。
“这片败落的土地已经束缚他太久太久,是时候放手了。”
狰狞血丝自领主眼底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散发着绿宝石光彩的淡淡笑意。他的目光慈爱且庄重,把林妧打量一番后双手上抬至前胸,在小姑娘微诧的视线里缓缓取下红宝石戒指。
“来吧,小女孩。虽然旧日辉煌已逝,它无法为你带来任何名利与财富,”他笑着递过戒指,声音随着逐渐消散的身体越来越低,“我把这枚象征家主身份的戒指赠予你,只要接过它,你就是霍华德堡的新主人。恳请你带领那孩子重新寻回光明坦荡的内心——这是霍华德家族最后的愿望,也是我个人的小小私心。”
他因骑士的执念醒来,却未曾想到睁眼时已是千百年后。
曾与他举杯相庆的人们尽数化作尘埃,不知长眠何处;家族荣耀被遗忘在时间的幕布之后,昔日的壮志凌云宛如春秋大梦。觥筹交错、笙歌曼舞尽成过眼云烟,唯有那份忠诚延续了千百年之久,并将在余生继续追随。
可领主却没办法告诉那个孩子,他的执念已近乎偏执这场追随的终点必定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告诉夏佐,小姑娘。”雄狮般的男人缓缓闭上眼睛,在彻底消散前对她说,“比起‘忠诚’,心存善意才是最好的美德。如果以忠诚为名号滥杀无辜,这份所谓的忠心便也成了不可饶恕的暴行,我们理应为枉死的平民们谢罪,他和我都是。”
细风吹过城墙,撩起一缕寥寥青烟,以及领主最后一句喟叹:“还有……无论如何,很高兴曾与他并肩作战过。”
男人的身形于此刻消散在风与雾气里,只有林妧手中的红宝石戒指璀璨如昔。
好像做了一场时空交叠的梦。
林妧下意识从城墙向远处俯视,放眼望去时,见到山脚错落有致的红顶房屋、绵延悠长的盘山公路与高耸入云的群山。
想必与记忆中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吧,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站在这里呢。
她暗自握紧手里的戒指,转身下楼。
*
与林妧相比,迟玉的境况就要不妙许多。
亡灵骑士对他来说并不算多么强劲的对手,但不料体内蛰伏的病症在战斗时突然发作,瞬间侵袭全身的剧痛让他迫不得已放慢动作。
金发青年显然注意到这番变故,手中长剑利落地横劈而过:“你的身体出了问题,即使我赢了,也不会感到荣幸。”
“别开玩笑了。”
他毫不犹豫地咬破舌尖,用匕首在手背猛地一划。口腔里弥漫的血腥味与撕裂的疼痛有效地让他保持清醒,少年如鬼魅般融入周身黑雾,凌厉的攻势比之前更为狠辣:“我即使废了一半,也能照样杀了你。”
狂雷般猛烈迅捷的刀法让骑士无暇应接,引以为傲的剑法在毫无规律可言的攻势下显得格外无所适从,就在这一个愣神之间——
浸血的长刀无声逼近胸口,在咫尺之距时顿顿停下。
骑士的长剑恍然落下。
如同两年前一样,他败得彻彻底底,而属于领主的那份气息也不知何时全然消失,那个小姑娘居然取得了胜利。
“乖乖回去,我不杀你。”迟玉沉声笑笑,抹去嘴边溢出的血迹,“否则她会很为难。”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骑士听见另一道清脆的女声:“迟玉,你怎么样?”
骑士骇然抬头,在阶梯之上望见林妧漆黑的眼眸。后者察觉到他的目光,眯着眼睛微微一笑。
“我赢了。”黑发少年后退倚靠在墙壁上,不让她发觉自己的异样,仍是含着笑应答,“带他回去吧。”
她轻轻点头,视线重新聚集在骑士身上:“领主在消失前恢复了本身的意识,让我给你带些话。”
骑士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林妧缓缓将那番话复述一遍,末了摊开紧握的右手手掌。
一个红宝石戒指静静躺在她手中。
绚丽的、颓靡的、折射着夺目光彩的宝物,那是领主身份的象征。
青年战栗不已,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向她靠近,眼眶逐渐被泛滥成灾的潮红吞没。
“领主把它送给了我。”林妧的声音很温柔,“他还说,很高兴曾与你并肩作战。”
那的确是家主的戒指,他再熟悉不过。
亡灵骑士轻阖眼眸,他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忠诚,没想到自作聪明,将领主禁锢在不受控制的躯体之中。
或许眼前的女孩子所言非实,一切都是她杀害领主后杜撰的故事,可无论如何,只要戒指在她手上,他就不得不选择臣服。
按照骑士契约精神,无论是谁,只要手持有这枚戒指,就将成为他崭新的领袖。他是家族最锋利的剑与最坚固的盾,誓死守卫霍华德家的主人。
拥有淡金色长发的俊美青年单膝跪地,白皙修长的大手托住林妧手背,嘴唇颤抖着轻轻落在她手里的红宝石戒指。
亡灵骑士声音极低,恍若一声叹息般的低喃:“吾主。”
立在台阶之上的少女没有多余动作,只是垂下眼眸定定望他,沉声回应:“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于应该如何处理亡灵骑士,林妧与领主的理念并不相同。
后者期望能找到另一个足以制约亡灵骑士的领导者,用传承千年的权力迫使他臣服,她却不喜欢这个安排。
一旦动用强权,无非是让他从一个牢笼陷入另一种禁锢,自始至终都为别人而活。要想让骑士放下执念,唯有让他明白,自己是拥有独立思想的完整个体。
更何况,她可不想在死掉后被莫名其妙变成凶巴巴的恶灵。
骑士应声抬头,黯淡的湛蓝色眼眸不见光彩,困惑地与她四目相对,耳边传来少女沉缓的低语。
“这枚戒指,从现在起归你所有。”
“继承血与火的意志,重振家族凐灭数百年的荣耀——这是属于你的霍华德堡。”林妧的声音清泠温和,却又带着不可违背的笃定与庄严,每句话都像巨石落在青年心底,激起壮阔波澜,“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某人的附庸,亦非任何领主的所有物。抛去所有依附于他人的头衔称谓,你还记得自己最初的名字吗?”
他的名字。
青年的瞳孔骤然缩紧。
他是霍华德家族最忠诚的骑士,也是驻守于废弃古堡的幽冥亡灵,可他究竟是谁?明明除却这些身份,他还有只属于自己的,最纯粹本真的身份。
他的名字是——
林妧淡淡一笑,将手心里的戒指一丝不紊地套进骑士指节。
笼罩整个小镇的阴沉黑云于此刻陡然散去,红宝石在血一般的落日映照下反射出夺目光芒,少女含笑的声音如同石上清泉沉沉叩击耳膜。
“夏佐。”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贼难写,我讨厌战斗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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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糖醋排骨
躁动不已的空气随着林妧尾音落下, 尽数归于平静。
夏佐怔怔望着手中戒指,淡金色长睫在日影中无声颤动,红宝石的绮丽色泽落入眸底, 与傍晚时分暗红的天幕遥相辉映。
视线所及之处是斑驳古老的阶梯, 岁月在上面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伫立于远方的是与记忆里截然不同的栋栋房屋, 群山依旧无言,人却早就换了一波又一波。
直到这时他才恍恍惚惚地想, 属于他们的故事, 原来终结于数百年之前。
骑士时代终结之后, 他又将以怎样的身份活下去呢。
林妧没有打断他的沉思,侧身走下楼梯, 前往角落里的迟玉身边。
他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 显然在打斗中处于上风, 但少年人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她能感觉到对方零碎仓促的呼吸。
察觉到来人的脚步, 迟玉轻轻掀起眼帘。
两人的目光交汇于黯淡暮色, 还是林妧先开了口:“很难受?”
当然是难受的。
不受控制的力道在血液里横冲直撞, 就连骨骼都传来被撕裂一样的剧痛,五脏六腑里仿佛着了火,能忍着不惨叫出声,已经是他最大的极限。
他不答反问,眼中阴戾尚未散去, 又笼上一抹讥嘲的笑:“你担心我?”
这什么稀奇古怪的坏脾气, 即使受了伤, 说话也还是带着刺。
“是哦。”
林妧面不改色, 一把抓起对方被划破的手臂,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备用绷带:“我就是在担心你。”
她答得直白, 完完全全超出了迟玉的预料,少年在闻言时愣怔一瞬,茫然地眨眨眼睛。
倒是有薄薄的绯红色雾气从耳根涌出来。
林妧没有注意他的神态变化,低头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迟玉手上。
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手,每根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因为太瘦而显得格外突出,淡淡的薄茧无法用肉眼察觉,只有触碰时才会有细微触感。
这人对自己下手是真狠,狰狞的伤疤极深极重,如同婴儿咧开的嘴唇。有些血块结了痂,有些还在不受控制地往外流,落在地板和她的指尖。
迟玉皱着眉:“别弄脏你的衣服。”
林妧笑了:“你成天都在想什么呀。”
“你不用管我,用不了多久就会好。”他解释得吃力,试图抽回手臂,却被跟前的小姑娘死死抓住,“我只是受到了短暂的反噬。”
反噬。
林妧没能理解这两个字的具体含义,微微一愣。
“他身体里寄宿着强大的力量。”夏佐从台阶起身,低声为她解释,“人类无法将其完全容纳,所以会不定期地承受痛苦,这是获得力量的代价。”
他究竟从何处获取力量,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心甘情愿地接受苦痛,这些都是林妧难以想象的谜。
她没有过度深究这个话题,小心翼翼地绑好纱布,出于对搭档的责任感低声开口:“抱歉,除了简单的包扎,我什么也帮不了你。”
天色好像又暗了一些,暗红天幕逐渐被浓墨吞噬,四周越来越安静。
迟玉沉沉地看她一眼,忽然弯着眼笑笑,眸底兀地映了些若有若无的光:“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因为疼痛的缘故,他说话时声线止不住地颤抖,让这句原本语气淡淡的话变得近乎撒娇般的恳求。
林妧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好。”
她粗略想了想,在脑海里组织好大概的语言框架,声音轻飘飘的:“你独自在春天的原野里缓慢行走,忽然从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它毛茸茸的身体活像裹着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它对你说:‘你好,和我一块儿打滚玩好么?’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玩了一天。”
林妧一边回忆,一边缓慢地小声叙述;身边的少年倚靠着墙壁安静闭上眼睛,不知想起什么而勾起嘴角。
他在那间洁白单调的小屋子里独自生活数年,噩梦般的痛楚如影随形。没有人陪伴、过去与未来都是一片虚无,就连死亡也成了一种奢求——
今天的病症发作并不算严重,大多数时候的疼痛令人无法承受。身体因为力量失控而崩裂出诸多致命伤口,而每到死亡边缘,体内蛰伏的力量又会把伤口消弭殆尽,让他重获新生。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经历生与死的循环,在那间小屋,孤孤单单一个人。
今天却有人对他说起春天的熊,幼稚得有些可爱。
更何况,讲故事的是那个人。
林妧说完停顿片刻,抬眸时恰巧与睁开眼的迟玉视线相撞,温温和和地问:“你喜欢吗?”
一缕淡淡的笑从少年眼底溢出来。
他的声音很轻,几近于低不可闻,匆匆忙忙地融进风里:“嗯,喜欢。”
*
收容所难得财大气粗一把,专程派遣私人飞机前来接送。
从洛伦镇回到收容所后,亡灵骑士与迟玉都被带往地下六层,只有林妧一人无所事事,留在生活区闲逛。
陵西与德古拉果然在中央广场的长凳上闲聊,陪在他们身边的则是一个从没见过的收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