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鼓吹言论自由, 说不因言获罪, 如今警察却因为一点异见就把一个无罪之人关进大牢里受尽折磨, 如此独裁专制, 与满清何异?”
“今日警局因有人主张禁烟而把人逮捕入狱, 他日就可以因人抨击社会黑暗, 乃至评论总统衣着而把人逮捕入狱!到那时自由民主法制何在?这到底是人民的国家还是警察的国家?”
“诸君若是想生活在一个沉默, 无人敢言的国度,那么这次就尽管沉默, 默许这一切的发生吧!只是待那些人的屠刀对准诸君的脖子时, 可不要懊悔呼痛!”
大概是因为乐景入狱这件事给杨经纶带来的打击和震撼太大了, 所以一向文采平平的杨经纶超常发挥, 连续做出几篇言辞犀利一针见血的檄文讨伐警察。
杨经纶聪明就聪明在,他把自己的所有矛头都对准了警察,绝口不提军阀和一些敏感的政界人物。他虽然明白李先生的束手就擒就是为了把事情闹大, 但是他也怕最后事情闹得太大受不了场,到最后先生说不定会悄无声息死在监狱里, 这是他绝不想看到的。
杨经纶这几篇文章一出倒是真的引来了不少响应声。有些之前因为守夜人的禁烟主张而选择和他大战几百回合的文人这次也改弦易辙,开始为这件事奔走呐喊起来。他们也不是没有节操,只是屁股决定脑袋罢了。
他们之前写文骂守夜人,是因为守夜人的禁烟主张触犯了他们身后的利益团体的利益。现在他们为守夜人发声则是因为他们自身的文人属性。
自古以来文人们都对言论自由有着很高的要求,史书上记载的许多君王的贤明之处很重要的一点依据就是“广开言路”,明朝言官甚至以接受过皇帝的廷杖为荣,归根到底所谓的“言论自由”不过是当权者和文人士大夫博弈的结果罢了。
这次的守夜人被捕无疑触动了他们的敏感神经,就像杨经纶在文章写得那句话一样:“今日警局因有人主张禁烟而把人逮捕入狱,他日就可以因人抨击社会黑暗,乃至评论总统衣着而把人逮捕入狱!到那时自由民主法制何在?这到底是人民的国家还是警察的国家?”所以他们这次不仅仅是为守夜人发声,也是为了文人集团的利益发声。
一时间各大报纸为守夜人发声的文章宛如雨后春林般冒了出来,而这件事的始末也通过这些文章越传越远,最后连千里之外的奉天都得知了这条消息。
李廷方放下报纸,眉头皱成了死疙瘩。
老友王正柏急切问道:“报纸上怎么说?”
李廷方摇了摇头,“还是老一套,有人呼吁警局放人,有人就说守夜人这种卖国贼就应该被抓起来。”
王正柏都被气笑了,“他们贼喊捉贼!不过是你那族侄写的文章戳穿了他们的弥天大谎罢了!”
李廷方一脸凝重:“也不知道景然现在如何了?眼下还是要尽快找人把他保释出去才行。”从李景然坐牢到现在都过去四五天了,夜长梦多啊!
王正柏问:“我记得你在北平有个旧交?能不能让他想想办法?”
李廷方忧心忡忡:“我已经给他发去了电报,希望有用。”
王正柏安慰道:“我在北平也有几个认识的人,等下我就给他们拍电报,人多力量大,一定把李景然给救出来。”
当天下午,忧心忡忡的李廷方就收到了好友发来的电报,电报上说李景然已经被人保释出来,只是把他保释出来的人格外另他震惊。
他那族侄是从哪里认识的这个大人物的?
让我们把时间倒退,倒退到乐景蹲监狱的第四天。
监狱生活没有乐景想象中那么苦逼,因为他这几日的伙食竟然意外地不赖?
他的伙食咋看之下是窝头稀粥,只是窝头里面有肉,稀粥下面埋着荷包蛋,昨天中午狱卒给了他一碗看起来跟猪食差不多的杂粮饭,他用筷子扒了扒,在里面发现了藏起来的红烧肉。都到这种地步了,乐景要是再看不出有人特意关照他就是失了智。这样想来他床上新换上的干净蓬松的茅草估计也是那人的手笔。
那么这人是谁呢?
狱中生活无聊,乐景便把这件事当做一个难得的猜谜活动来打发时间。
经过他仔细的观察,他觉得每天给他送饭的狱卒有很大的嫌疑,即便那人不是他,这个狱卒也是个知情人。
只是还没等他跟送饭狱卒套话,狱卒倒是趁送饭时主动给他说话了。
狱卒是个中年人,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再加上他身体壮硕,说他是屠夫都有人信。
此时这个中年人打开监狱门,把饭轻轻放到了乐景的床边,然后用气音小声说道:“先生不用怕,很快就会有人来保释你了。”
乐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中年狱卒的表情,顺理成章地把这几日的疑问问出了口:“为何要帮我?”
狱卒沉默了一下回答:“因为先生是好人,先生所行乃义举。”
原来……这样吗?
根本没有什么幕后之人。
这个普通的、相貌丑恶的狱卒竟然是出于纯粹的公义才会尽可能地照顾他。
乐景不知道该说什么,到最后也只能干巴巴的说道:“谢谢您。”
狱卒羞涩的摆了摆手,起身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乐景突然想起了一个安眠在历史滚滚浪潮之下的小人物。
小人物名叫隗顺。他可真是一个小人物啊,生卒年不祥,没有念过书,也没上过战场,只是南宋临安的一个默默无闻的狱卒。
如无意外,他会像世界上绝大多数普通人那样,默默无闻走完自己的一生,倒在历史的长河里也不会溅出任何浪花。
可是就是这样的小人物,在岳飞含冤死去,尸骨在监狱里腐烂却无人敢收尸时,他默默背起了岳飞的尸骨连夜出城,把他的尸骨小心埋葬。为了将来便于辨认,他在坟前种了两棵树。
然后他就守着这个秘密过了一辈子。临死前告诉儿子,岳元帅被我埋在了这个地方,岳元帅一心为国,将来总有沉冤昭雪的一天,你一定要记住了,将来一定要把岳元帅的尸体重新安葬。
然后便过了二十年,新皇登记,立旨为岳飞正名,并向天下悬赏寻找岳飞的遗骨。隗顺的儿子找到了官府,提供了当年的埋史地点。在屈辱死后的二十多年后,岳飞终于有了一个体面的葬礼。小人物隗顺,从而青史留名。
想岳飞轰轰烈烈一生,到最后却只有一个小人物帮他全了最后的体面。
乐景当年读完这段历史,不期然在脑海里浮现了一句话: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正义感和善良这两个人性美好的一面,和读书多少是没有关系的。多的是读书人做些鸡鸣狗盗蝇营狗苟之事,也多的是大字不识几个的睁眼瞎与危难之际跳出,迸发出足以照亮黑暗年代的人性之光。
所以乐景从来对英雄史观嗤之以鼻,他始终坚信历史是人民的历史,是由小人物推动的历史。
……
狱卒的话没有说错。在乐景吃过饭没多久,就听监狱大门的方向传出一阵喧哗声,凭借着敏锐的听力和监狱与学校宿舍一样不隔音的属性,乐景能够轻易听出让他好好思考的警察头头的谄媚巴结声。
他皱起了眉头,听动静难不成是有什么大人物来保释自己了?他原本已经做好了长期奋战的准备,此时这么早就被人保释,实在是不利于后续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啊。
他和李淑然孤身上京,应该也没认识过什么大人物啊。
很快那群前拥后和的庞大队伍就在他的狱门前停下了脚步,乐景眯了眯眼睛,借着微弱的光线只能勉强看出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高中等,看起来很有威势的男人。
“先生这次受苦了,我已经保释了先生,先生可以回家了。”大人物低沉的命令道:“开门。”
乐景眉心一跳,这个声音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呢。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开锁声,乐景也终于结束了为时四天的监狱生活。
他也终于看清了前来保释自己的人是谁,正是那日在饭店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薛大帅。
乐景心念电转间就想起了白芍药,该不会是这位小姐姐的枕头风吹来了薛大帅这尊大佛吧?这也是最合理的解释了,毕竟他和薛大帅可没什么交情。
乐景试探道:“恕我眼拙,这位先生是?”
薛大帅爽朗一笑,“先生应该没见过我,我对先生可是早就久仰大名了,我是薛猛——我的三夫人可是您的书迷,经常让我给她念您的文章。”
乐景连忙拱手道:“原来是薛大帅,多谢大帅这次救了我,也多谢令夫人抬爱,改日定上门重谢。”
薛猛笑道:“别改天了,就明天吧。正好我家那位排好了你一篇文章的同名话剧,正需要你这个原作者去上门指点呢。”
第32章 民国之写文(31)
乐景走出监狱大门, 便被一阵刺眼的闪光灯差点闪瞎了眼睛,他捂着眼睛,就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欢呼声。
有人冲上来抱住了他,他差点挥拳打了上去——如果不是他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的话——杨经纶激动地抱着他, 声音沙哑:“太好了, 他们把你放出来了先生!”然后他的编辑就牵起他的手举起来, 高呼道:“正义必胜!公理必胜!”
伴随着热烈闪光灯一同响起地就是四周山呼海啸的附和声:“正义必胜!公理必胜!”
看门的警察被这震耳欲聋的呼喝声吓得一个哆嗦, 连忙钻进屋里龟缩不出了。
几个人冲了上来,把他们围了起来,“守夜人先生你好, 我是《朝阳报》的记者, 请问我可以采访你一下吗?”
“我是《北平晚报》记者, 对于您这次的入狱有什么感想?”
“这里是《公义报》, 请问一下……”
乐景:……
杨经纶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这几位都是这几天在报纸为先生发声的记者, 先生这次出狱他们也出了不少力, 先生稍微回答一下他们的问题好了。”
乐景忍不住用惊异的目光看向杨经纶, 看来在他蹲监狱的这几天来, 他的编辑倒是搅动很多风雨啊。他原本还在遗憾他被关的时间太短了,事态可能还没怎么发展, 现在看来他的编辑倒是给了他一个意外之喜。不过相对的, 他的真实面容也曝光了, 将来可能也无法低调下去了。
他咳嗽了一声, 即便没看镜子他也知道他现在的形容有多糟糕。尽管那个狱卒已经尽力关照过了他,可是监狱阴暗潮湿污浊的环境无疑是不适合人生活的,正常人住的久了都要生病, 更别提乐景本来身体就不好。这几日的折磨下,乐景先是咳嗽, 然后就发起了低烧,他估摸着他很快就要大病一场了。
不过这种狼狈惨淡的病容对于当前的局面来说无疑是个很好的噱头。
“谢谢诸位这些日子对我的关心和帮助,正是因为有了诸君这般不畏强权,敢于坚持公理与正义的人在,我才能保持信念坚持到了现在。我在此谢过诸君了!”说罢乐景冲眼前的众人深鞠一躬。
“不用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对!警察抓你本来就是不合法的,对于这种不法事件我们必须零容忍!”
“我们才要谢谢你敢于发声,敢于说实话,你比我们勇敢多了!”
人群三言两语的议论开来,乐景立刻露出感动的神色,眼角也配合地浮现激动的泪光,很多人的情绪也因此被他调动起来了,现场气氛一时很是热烈,当然这些都被记者们的镜头给收录了。
待乐景抽着回答了记者们的几个问题后,杨经纶就把他护在身后,很有经纪人架势的对记者们说,“先生刚从监狱出来,身体状况很不好,请容先生先回家休息,诸位不用急,先生日后一定会专门抽时间接受大家的采访。”在杨经纶的动员下,围观的人群慢慢散开了,只是还有几个难缠的记者徘徊不去。
之前一直在旁边看戏的薛大帅见此也笑眯眯的插话道:“你们就让人家回家,洗个澡去去晦气嘛。有什么想知道的,你们可以来问我。”
于是记者们立刻抛弃了乐景,把薛大帅围了起来,闪光灯也冲着薛大帅拼命闪着。
这次薛大帅从监狱里保释出来因言获罪的守夜人,此举当为义举,自然是有很高的新闻价值。而且和初出茅庐的守夜人相比,自然是身处北平权力中心的大军阀薛大帅更有新闻热度,只是之前薛大帅没有发话所以他们不敢采访罢了。这次薛大帅难得主动发话,他们是肯定不愿错过这次机会的。
“大帅,请问一下您之前认识守夜人吗?”
“您对这次警察逮捕守夜人的行为怎么看待?”
“能请您详细说说……”
乐景松了口气,刚刚那番做戏废了他不少精力,他现在真的是身体虚的很。
在乐景准备坐上杨经纶找来的黄包车之前,一个刚才就在这里踌躇不定不停徘徊的年轻人终于鼓足勇气开口说道:“先生,我是你的书迷……我想问一下,您以后还会继续写作吗?”
乐景坚定回答:“当然会。”
得到满意的答复,书迷终于满意的离去了。只是杨经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有什么你就说吧。”
然后乐景终于借杨经纶之口拼凑出了杨经纶这几天在外面营救他的经过。
这几天外面的确因为他的事而闹得沸沸扬扬,杨经纶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发动了不少记者作者为他说话。而且之前和他站在同一阵营的禁烟派也在积极派人与警局进行交涉,其中郑宜梁和周德璋两位先生更是发动了自己的朋友圈,鼓动一群有名的笔杆子在报纸上发表各种各样的檄文为乐景声援,在这群大佬的努力下,此时的整体舆论方向就是以“同情守夜人,警察无法无天,应该尽快把无辜作者释放”为主。
说起这个杨经纶还有些自得:“即便没有薛大帅保释,在我们的连番施压下,警局也撑不了几天了。”他也有些奇怪:“你什么时候和薛大帅有交情了?”
乐景轻咳一声,回答:“薛大帅的一个姨太太是我的书迷。”
“原来是这样。”杨经纶恍然大悟,“怪不得薛大帅竟然给警局施压,要求警局释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