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通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几十岁,他叹息道:“你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少年淡然一笑,说不出的风光霁月清朗无双,“师傅是来杀我的吗?”
惠通点点头:“我是你师傅。”所以我不能看着你一错再错,堕入修罗邪魔道。
他望着佛子,忍不住婆口佛心劝说道:“你身为佛子,本是夺天地造化孕育而生,命格贵不可言,若你安心修行,来世可证菩提,人间对于你而言不过是镜花水月,看破后即知万者皆空,你还要继续执迷不悟吗?”
乐景笑了一下,“我明白师傅的好心……我只是忍不了。”
对啊,忍不了。
不仅是傻子忍不了,他也忍不了。
在乱世中,人命宛如草芥,一阵风吹来就能倒下去一片。人性在时代的挤压下苟延残喘,足以让几千年文明蒙羞。
他只是想要生活在一个自由的世界里。
惠通摇了摇头,“生死有命,王朝的兴旺更迭自有定数,你一时的义愤根本无法改变什么。”老和尚背对着北荒城,淡淡说道:“人力终有极,你就算护得了这一城,难不成还能护得了这个天下?”
乐景笑了,他的目光缓缓划过城楼上面神色各异的面孔,眸光澄澈,宛如赤子。
他如何不明白惠通口中的道理。
华夏自古以来就有三百年一轮回的说法。
能超过三百年的朝代屈指可数。
华夏也不乏被蛮夷入侵的历史。
但是华夏太伟大了,她的文明也太伟大了。这么一个有着悠久历史,优美文字,璀璨思想的文明,不是落后浅薄的草原文明能抗衡的。所以最后那些草原部族无一例外都会被华夏同化。
夷狄入华则华之。
这些马背上的民族放下刀弓下了马,开始说起汉语饮起茶。
所以这次的蛮子入侵不过是华夏浩瀚历史中不起眼的涟漪,若干年后不过是华夏史书上寥寥几笔。而华夏,始终是中华民族的华夏。
但是……
但是啊……
“师傅,你看看他们。”乐景冲着城楼上下渴盼的百姓遥遥一指,“他们不通术法,不修长生,在乱世中,他们就是火烛,一阵微风就能吹灭。”
惠通平静回答:“人死如灯灭,不仅是凡人,我辈修士也是如此。”
“可是火烛虽小,却能照亮他人,若是亿万万支火烛一起燃烧,那么定能照亮万古长夜,照亮上下几千年的文明!”少年专注着凝视着不远处密密麻麻的百姓,眼中有不熄的大火:“我知道我现在无疑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但是……”少年一字一句坚定回答:“有些事总是需要有人去做,我的力量虽然微小,但是若是能点燃火种,鼓舞千千万万个人奋起反抗,那么我此时的行为就是有意义的。”
“曾经有个人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想试试。”
“我想知道蝼蚁之力能否捍天。”
少年的眼中燃烧着的火焰几乎灼伤了惠通,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乐景的执着和用意。
他的所作所为不是出于浅薄的同情,而是愤怒,对命运,对天道的愤怒。
他想挑战天命,想反抗凡人、乃至修士的宿命。哪怕堕入修罗道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
“……哪怕你会万劫不复,生死道消?”
“哪怕我会万劫不复,生死道消。”
在想明白这一刻的同时,惠通几乎都要发抖了,他也控制不住用惋惜的目光注视着乐景。
这就是他们的佛子啊。
“你太傲慢了。”惠通说:“你就是你,不是他人,你有什么资格为别人做决定?难不成你的想法就是对的吗?你可知,因为你的任性和傲慢,可能会造成生灵涂炭,无数家庭妻离子散,无数百姓曝尸荒野,导致更大的灾祸和罪业?”
乐景点头:“我知道。”逆天而行又怎么会是一帆风顺?通往自由的道路是用尸体铺就的,和平必须要用战争手段才能实现。
惠通点了点头,眼中失望之色更重,“你知道,可是你还是选择这么做了。”
“因为……”少年指着城楼上下受伤的百姓,莞尔一笑,眼中燃烧着明澈的火焰,“师傅你看,斧子劈开的天地间,到处是不愿意做奴隶的人。③”
这个民族从来不缺“宁可站着死,绝不坐着生”的傻瓜。正是这些傻瓜组成了这个民族的五千年的风骨。
作者有话要说:
①《诗经秦风无衣》,这是秦国抵御西戎入侵的战歌
②臧克家《有的人》
③节选自知乎用户回答的一句话,前文有注明,不再赘述。
第115章 我佛慈悲(23)
“……星星之火, 可以燎原。”
“我想知道蝼蚁之力能否撼天。”
“哪怕我会万劫不复,生死道消。”
“……斧子劈开的天地间,到处是不愿意做奴隶的人。”
说这话的少年火热双眸里跃动着喷薄欲出的朝阳,那般绚烂, 那般耀眼, 让人战栗不已。
秋风疏朗, 城池荒凉, 一望无际的碧蓝晴空之下是尸山血海,少年负手伫立其间,眼神清澈, 血衣猎猎, 恰似纯净和污浊的分界线。
梅瑛梁呆呆的注视着挺拔如松的少年, 一场由少年掀起的突如其来的龙卷风席卷了他的大脑, 有什么陈腐、循规蹈矩的观念被搅碎, 又有什么崭新、蓬勃、不屈不挠的精神诞生了!
一瞬间, 似乎连风都停下了脚步, 于短暂又漫长的静默中, 梅瑛梁清晰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处雷声涛涛,咆哮不止。
他没想到……没想到当年在街头偶遇的落魄孩童竟然拥有如此凌云破天之志!
自梅瑛梁在有苏城与乐景的那次相遇起, 已经过去了十年。
十年对于修士来说不过弹指一瞬, 不值一提。但是毋庸置疑的是, 这十年来, 少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个一团稚气的孩子,现在已经长成了丰神俊朗、勇敢无畏的少年。
唯有那双眼睛数十年如一日。
想起他之前还误会乐景是个返老还童的老怪物,现在只觉得可笑。
暮气沉沉的老怪物是不可能拥有乐景这般的眼神的。
这是一双独属于少年人的明亮眼眸。
天不怕, 地不怕,世间没有少年人畏惧的事物。若天不公, 少年人就把天捅个窟窿,若地不平,少年人就把地劈成两半。万古长夜中,少年人会燃尽所有热血化身火烛取暖,明日煌煌时,少年人会背负黑暗匍匐同行。
这是只有少年人才能拥有的勇敢无畏和热血风骨。
梅瑛梁突然很羞愧,在羞愧中,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
他来自民间,也是凡人的儿子,少时也有济世安民,兴国安邦的志向,哪怕他后来拜入仙门,也时常下凡惩恶扬善。
他是从什么时候变了呢?
大概是在他所在的村落被土匪屠杀干净,而他却被师尊严令禁止复仇时。
因为他已经不是凡人,修真者插手凡间事,有违天时。
师尊还说,凡人寿元有限,纵使他当时救下了他们,也不过是一时,凡人早晚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去世。和寿元悠长的修真者相比,凡人太渺小脆弱了。
师尊还说,他的复仇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土匪也是凡人,或早或晚都会死。最后只有身为修真者的梅瑛梁能长久活下去。
在修士眼中,凡人恰似蜉蝣,朝生暮死。
所以梅瑛梁的复仇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凡人终究是要死的。
可是就在刚刚,有个少年想让蝼蚁撼天。
为此他不惜抛弃所有荣光,浑身浴血,为了救早晚会死的百姓而入了修罗道。
这种行为愚蠢吗?
应该是愚蠢的。
可是为什么,梅瑛梁此时却浑身战栗,心脏砰砰直跳?
为什么看到人山人海匍匐在地的百姓时,他却热血沸腾,忍不住热泪盈眶,忍不住……心向往之。
梅瑛梁知道,乐景身为佛子,天生宿命通,能看穿累世宿命和因果。他说不定是在场所有人中最明白宿命的残酷和不可违抗的人。
但是在面对那必然的、几乎已成定局的命运,乐景却因为“忍不了”而选择了奋起反抗,哪怕身死道消也在所不惜。
而他呢……
这一路来,他为了大道,究竟抛弃了多少东西?
纵使斩断了尘缘,一日不为仙,终生为人。他们在是修士之前,首先是个人。
梅瑛梁扪心自问,这样畏手畏脚、步步算计、冷眼旁观的人生真的有意义吗?
明明修士修道是为长生,是为了挣脱天地桎梏获得大自在,是为了永恒的自由,所以他们才要逆天而行,这样才能超越人身的限制,获得超脱。若要为了追求大道而违背本心,扭曲性格,这不是最大的不自由了吗?
虽然他们的外表永葆青春,他们的心是不是早已不知不觉老去了呢?
在梅瑛梁思考的期间,乐景和惠通禅师已经交手了好几个回合。
刚才的那场大战已经耗尽了乐景所有的灵力,所以此时对惠通禅师攻击毫无反手之力,不过短短几个回合,他身上就多了几道几可见骨的伤口。
惠通禅师还是手下留情了,要不然乐景现在早已身首异处了。
惠通道:“你若现在悔悟,还来得及!”
乐景摇了摇头,抹了抹嘴角的鲜血,笑容明朗看不到丝毫阴翳,“师傅不必劝我了。”他坚定说道:“这就是我的道,矢志不渝。”
惠通眉头狠狠皱起,下一刻少年就被大日如来掌击中胸口,他再次喷出一口鲜血,远远飞了出去,重重跌落在地,激起一阵尘雾。
“乐景!”几道声音同时响起,路清灵、苏简飞快冲了出去,坤火化身巨犬护在了乐景身前,虎视眈眈的瞪着惠通。
路清灵煞白的脸色在看到少年缓缓眨动的双眼时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她抽泣着蹲在乐景身前,碰都不敢碰他一下,哽咽着问道:“乐景,你没事吧?”
乐景眼前只觉得一阵阵发黑,他费力勾起一个笑容,“放心吧,我没事,师傅心软,手下留情了。”
惠通冷哼一声,“你若再这样执迷不悟下去,老衲下次可不会手下留情了!”
“你身为佛子,受天地眷顾,被我佛宗上下倾力培养,我耗尽心血教养你十年,没想到却教出来如此为非作歹、罔顾天时、不通情理的孽畜!”惠通痛惜且愤怒的问道:“我再问一遍,是否愿意放下屠刀,用余生来赎罪?”
乐景费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谢绝了苏简搀扶的手,摇摇晃晃了半天终于站稳,他狼狈的擦了擦嘴角的鲜血,直起身笑道:“师傅不必再问,我的回答始终是一样的。”
那一瞬间,惠通的表情极为复杂,有痛惜,有欣慰,有痛恨,有无奈,但最终化作怅然一叹,他低声念诵了一声佛号,“既然如此,老衲就亲手清理门户……”
一颗石子突然向惠通砸去,惠通不偏不躲,石子被他的身体撞了个粉碎。
韩勇举起更大的石头,一字一句,怒喝道:“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啪。”又一个石子被扔向了惠通。
“呸,你这妖僧!仙人救了我们又有什么罪?!”
“啪”“啪”“啪”的石头撞击声不绝于耳。
“滚出去!北荒城不欢迎你们!”
“仙人是救我们全城的大恩人,你要杀了他,先从某的尸体上踏过去!”
“你若敢伤害仙人分毫,奴家做鬼也不放过你!”
“你这算什么慈悲为怀的僧人!你和刚才的那些妖人是一伙儿的吧?!”
惠通惊愕的四顾,猛然发现刚才温驯如羔羊匍匐在地的百姓们,骤然变作了虎视眈眈的群狼,正恶狠狠的瞪着他。这些孱弱的凡人以血肉之躯做墙,一层又一层地把乐景围了起来。
惠通修佛多年,对凡人的诚惶诚恐已经司空见惯,还是第一次迎接来自凡人的赤裸裸的恶意。在这些百姓们的心目中,他不是高洁的圣僧,而是和侵略者们同为一丘之貉的豺狼。
百姓是羔羊,官员是牧羊人,皇帝是天下的主人,而他们修士,则是观棋人。
观棋不语方为君子。这也是他一直践行的准则。
他从未想过温驯的百姓有朝一日也能这么勇敢!他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也能成为百姓眼中邪恶的一方!
到底是百姓愚钝不堪教化,还是他真的做错了?
“乐景他们何错之有?”一道清朗的声音突然自他身后响起。
一个面白如玉的年轻蓝衣道士越众而出,径直走到百姓们中间,和百姓们一起挡在乐景身前。
“梅瑛梁?”身后有人惊愕念出他的名字。
梅瑛梁拱了拱手,目光灼灼望向惠通,“乐景不过是做了我想做而一直没有去做的事,何错之有?”
“如果救人也成了错事,那么只能说明衡量事物对错的标准错了。”
惠通对上那双清亮双眸,不怎么惊讶的从中发现了和乐景眼神如出一辙的滚烫。
在几息沉默中,一个黄衣僧人也越众而出,在梅瑛梁身边站定。
惠通认出来了他,是他惠无师弟的亲传弟子,空幻。
空幻认真说:“我佛慈悲,也有金刚怒目之时,佛子虽开了杀戒,但是斩业非杀生,杀人为救人,他是为了早点终结这些人的恶苦,让他们重入轮回早登极乐。”
然后便是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第五个人……他们三三两两越众而出,坚定的站在了乐景身前,与师门长辈们遥遥对立而望。
他们性格各异,大道殊途,唯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稚嫩的脸庞都是那么青涩。
可正是因为他们青涩,不成熟,所以才不会认同成人社会的种种约定俗成的规则,才会轻易被点燃热血,豪气万千,为自己的信念背水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