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慌神的时候,来家中做客的周氏听说了这事,便提起自家薛十娘的事,让她来曲柳巷找菀青姑娘。
于是她便让自己的贴身丫鬟来寻,谁知头三日却无功而返。
她还以为是这丫鬟办事不牢靠,或者菀青姑娘心气高,第四日便亲自来了,可却同样扑了个空。
这到了第五日,她才总算找到了人。
殷夏听完之后,自然不能不去,左右她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于是便提了药箱随这位邢夫人走了。
户部侍郎家中有一妻一妾,其中邢夫人为他生了一子一女,儿子邢坚已到弱冠之年,女儿邢薇却还是个娇弱女童,她如今除了操心儿子婚事,一颗心全放在了自己这小女儿身上。
殷夏随邢夫人进了邢薇房中,仔仔细细的为她诊察了一边,发现她的症状确实与风寒、疟疾甚至痨病,皆有相似之处。
只是在她的肋缘下能触到硬物——那是肿大的肝脏。
殷夏微微皱起眉,她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但是仅凭这些,她还不敢下断言。
这时候,她听到屋中侍立在一旁的丫鬟咳了几声。
殷夏循声看去,见她正惊恐的盯着自己遮口的袖子。
察觉到殷夏在打量她,她连忙将手背在身后。
殷夏走过去,开口道:“我看看。”
丫鬟低着头将手伸出来。
殷夏看到,她素白的袖子上染了星星点点的红。
“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就在这两日。”
“平日里你都接触邢小姐的什么东西?”
“换下的衣物,还有......便盆。”
殷夏若有所思,又转身问邢夫人:“夫人最近身体可有不适?”
“只因小女有些焦心,倒是没有其他不适。”
殷夏点了点头,看着那丫鬟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近日,可曾接触过钉螺?”
丫鬟面色一异,惊讶道:“前些日子小姐瞧着这玩意稀罕,从杂市上买了一些来,放在院中一块蓄了雨水的石槽中。”
听到这里,殷夏基本可以断定了。她打开自己的药箱,从里面挑出两瓶药来。
那药瓶白色细瓷上缀有几朵细碎的红花。
殷夏将其中一瓶给了那丫鬟,另一瓶递给邢夫人。
“邢小姐得的这病应该是生于南疆的一种寄生......”殷夏一顿,改口道,“一种身体细小难以被发现的虫子所致。”
见邢夫人神色焦急,殷夏安抚道:“她染病时间还不足一月,只要吃了我这驱虫药,一般四天左右就能好转,夫人不用过于担心。”
邢夫人道:“好,若真如你所言,等小女病愈之后,我一定登门重金答谢。”
殷夏微笑着应了,又嘱咐道:“这种虫子的幼卵借助钉螺孵化成熟,然后能够通过接触人的皮肤进入人体,方才丫鬟所说的水槽中的水,已经变成了疫水,夫人差人早些处理掉比较好。”
她又补充道:“切记不要用手直接接触那些疫水。”
邢夫人正色应了。
殷夏告辞而去,不过她没有直接回家,反而问了问那丫鬟那些钉螺从何而来,而后直奔那个小杂市。
托此行之福,殷夏又想起来一件事。
大概就在不久之后,京中兴起过一段小规模的疫病。
然而它规模虽不大,也没有导致多少人死亡,但是却引起了高度重视。
因为当今圣上染上了此疫。
不过有惊无险的是,在几乎全京城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之时,有一个小女子站了出来。
那人便是谢轻菲。
她用自己的药治好了皇帝的病症,也挽救了很多人的生命,可以说,最后这场疫祸能够迅速平息,有九成的功劳都在她身上。
于是此事过后,她的品阶便升了一级,从清平县主,变成了清平郡主。
而如今,殷夏似乎发现了这场疫病的源头。
既然京中大夫此前没有见过这种病症,那么曲水之中原本必然没有钉螺栖息。
正是因为最重要的水源没有被污染,所以之后疫情才会被迅速控制。
殷夏推断,引起疫病小规模爆发的,应该就是这流通于杂市上的、附有血吸虫尾蚴的钉螺。
她在这小杂市上逛了圈,果然看到好几家卖鱼蟹的摊位上,都摆了个装有密密麻麻钉螺的木桶。
殷夏站在一个摊位前,开口问:“为什么卖这个?”
那摊主似乎很奇怪她的问题,纳罕的看了她一眼:“这玩意儿稀罕,有人没见过,乐意买了玩。”
“你从哪里拿的货?”
一听这话,那摊主的面色变了,眼含敌意的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咣咣剁鱼去了。
殷夏摸出一锭银子扔给他:“这桶钉螺我全要了。”
摊主将信将疑的把那银子放在牙间一咬,随即面露喜色。
殷夏又问:“这钉螺是从哪里来的?”
“西市东头一个姓贾的行商那里。”
“你家还有钉螺吗?”
“没有了,不过明日可以再进一些货来。”
殷夏没作声,左右瞅了瞅去雇了几个劳力来,然后将这个小杂市中的数桶全买下了。
她让那几个劳力在一处荒地上挖了个坑,填了些干柴,又浇上一层油,然后点了场火。
那数桶钉螺全被倒入了火坑中。
熊熊火光映在殷夏的眸子中。
随着天色渐暗,火势越来越小。最后一声噼啪脆响之后,坑中冒出浓浓的青烟。
殷夏又让那几个劳力将坑填平了。
这时,夕阳剩最后一缕余晖,殷夏赶在暮鼓敲响之前,就近去了平乐坊。
......
珍馐馆一楼是大堂,二楼用屏风与珠帘隔断,分设了八个雅座,而三楼并不对外开放,按照殷夏的心愿布置成了四间客房。
有时她会住在这里。
殷夏从杂市中回来,身上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她原本想赶紧上三楼去换身衣服,可是途径二楼的时候,却突然隐约听到一个名字。
似乎是“姬和”。
殷夏忍不住驻足细听。
听到一声模糊的“二小姐,你成日住在姬和那奸臣家中,像什么样子?”
哦?殷夏来了点兴趣,莫非坐在这屏风之后的,是李叶瑶?
她应了些什么殷夏没有听清,只听得那丫鬟又道:“这是我家小姐托我转交于你的,那姬和的真面目,全在这纸上了。”
“我家小姐关心你的安危,二小姐可千万不要被奸人蒙骗,辜负我家小姐的一片苦心。”
殷夏听了两句,没听太明白,又看到自己的白袖口上不知何时竟蹭了一块飞灰,她抖了抖袖子,正要抬步上楼去,却突然听到一阵珠帘撞击的噼啪之声。
她下意识的侧头看了一眼,恰好与刚从帘后出来的姬和四目相对。
殷夏一时间忘了动作,看着他脉脉无言。
第43章
殷夏和姬和之间隔了一个雅间的距离, 相对而立,两厢无言。
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虽然稀里糊涂与他有了一纸婚约,对方也曾在那日温柔的对她说了句动人的情话, 但是自那之后, 他从未主动来寻过她。
许是他能感觉到殷夏见到他时, 不小心流露出的抗拒之意,所以即便有时遥遥相视一眼, 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 主动走上前了。
反而, 他会收回视线, 率先转身。
每当遇到这种时刻, 殷夏都会不自觉地站在原地怔愣许久。
然而今日,他们之间只剩了咫尺之距。
殷夏突然想到他曾说过的那句:
“以后有什么单靠自己实在办不到的, 要不要试着......来求求我?”
她水眸轻闪,紧抿着唇朝他走了一步。
却在这时,他们之间的那处雅间,珠帘轻分, 从中走出一人。
是李叶瑶。
她一抬头看到姬和立在帘外,顿时面露小女儿家的欣喜之色,低头含羞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姬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殷夏停在原地看了数秒,忽然转身上楼了。
姬和的手轻轻地动了一下, 但随即便被他握成拳,压在了身侧。
“我听家仆说你来了珍馐馆。”
李叶瑶低着头抿嘴笑起来,点头“嗯”了一声。
“我们回去吧。”
这时候, 珠帘之后又走出一人,她听到姬和这句话之后,别有深意的唤了一声:“小姐!”
李叶瑶脸上顿时一副为难的神色:“哎呀,柳笙,我知道轻菲姐姐关心我,你放心,我有自己的判断。”
被李叶瑶唤作柳笙的这位女子,正是谢轻菲的另一位婢女,她一直留在丞相府中伺候谢轻菲,与李叶瑶颇为熟稔,所以谢轻菲从手下的来信中,知道李叶瑶如今居于姬和家中后,便写了一封密信,让柳笙亲手交给她,并劝诫她远离姬和。
毕竟,这个人可以说是在她第一世中,导致丞相府全门覆灭的祸首,谢轻菲不用想就知道,他接近李叶瑶定然没安好心。
好在在谢轻菲的记忆中,李叶瑶是个识大体懂大局的大家闺秀,上一世她嫁给沈君泽之后,活的像个端庄得体的人形架子,一直和沈君泽相敬如宾,不论对方如何甜言蜜语或是细心呵护,也从不曾对他交付真心。
所以她虽短暂的与谢轻菲共侍一夫,谢轻菲心中却没生出过什么放不下的恨意。
况且后来她难产早亡,年纪轻轻香消玉殒,谢轻菲就算对她生过什么嫌隙,也全都随着她的死亡而释怀了。
在谢轻菲的认知里,李叶瑶是个从不会被爱情冲昏头脑的理智冷静的女子,只是她素来为人温良,又不太有戒备之心,所以谢轻菲在知道李叶瑶与姬和走的颇近之后,认定这是姬和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骗了李叶瑶。
而她只要一封密信告诉李叶瑶,姬和的狼子野心,她定会自觉地远离他。
......
柳笙眼睁睁的看着李叶瑶跟在姬和身后,随他走了,头一次觉得,自己那料事如神的小姐,这次,可能判断失误了。
她瞧着李叶瑶的背影,心想,希望你不要误小姐的事。
......
李叶瑶随姬和回到他的宅院中,与对方打了声招呼然后回到了屋中。
她点亮烛灯,在书案前掏出了谢轻菲给她写的那封信。
她心想,轻菲姐姐到底知道了什么,竟说魏公子那样光风霁月的人是奸臣。
将那封信在火上烤了烤,她开始看那上面显出的密密麻麻的字迹。
片刻之后,她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又过了少许时分,她的手开始忍不住颤抖起来。
李叶瑶抬头看向窗外,对面的屋中,姬和的窗子还亮着。
她面如死灰的盯着那处坐了片刻,之后突然将那张信纸一下子抓在手中,冲了出去。
信上说,他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恶徒。
她原本不以为意。
可是她往后看,却又看到信上白纸黑字的,列了他条条罪证。
比如他曾为一个娈童,断了一个女人的手。
比如他曾故意说过哪些话,险些招来一个官妓的噩梦。
又比如,他此番接近她,不过是因为她是丞相府的女儿。
而低头将那位出身风尘之地的贵妃娘娘,认作姐姐的姬和,是个自愿投身七皇子麾下的走狗。
李叶瑶知道,自己的父亲向来是坚定不移的站在三皇子这边的。
因为他本就是正宫所出的嫡子,从小就被当做储君培养,合该继承正统。
就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可是信上却说,姬和要拥立七皇子。
如果真的是那样,将来两个政权相争,必然会掀起一场祸事。
那样的话,姬和就的的确确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乱臣贼子了。
李叶瑶将那封信死死地攥在手心里,用力的指节都开始泛白。
她什么也不顾了,推开门冲进姬和的屋中。
他已经散了发髻,一头长发流泻至腰间,外袍将褪未褪,松散的领口露出一小块雪白的肌肤,昳丽眼眸轻轻一抬,宛如一个慵懒的妖孽。
李叶瑶呼吸一窒。
不过随即她便找回了理智,想起自己的正事。
她移开目光,硬邦邦的道:“失礼了。”
姬和将外袍拢好,立在原地看着她。
李叶瑶被他的目光看的有点难堪,她攥紧拳头,冷声道:“我有几件事想问你。”
见对方并不打算开口,她深吸一口气,凌然道:“你是不是曾经命人断过一个女子的手,有没有出言诱导纨绔子弟去污一个清白官妓的身,又是不是,意欲拥立七皇子,祸乱朝纲!”
李叶瑶一口气说完,由于情绪激荡,她浑身都在颤抖。
她盯着姬和,希望从对方嘴里听到一句否认的话。
只要他说,她就信。
可是他轻笑了一声,仿佛她说的,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似的。
他看着她,慢慢勾起一个笑。
“不是。”
李叶瑶松了一口气,她压下心头的异样感受,站在原地,看着他朝她走来。
姬和一步步的逼近她,轻声问:“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
她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是轻菲姐姐......”
告诉我的。
姬和停在她面前:“便是她,代你嫁给了沈君泽?”
李叶瑶抬头看他,不知为何,她的心头突然生出危机感。
她忽略心头的异样,勉强一笑,道:“对。”
“因为那是她的如意郎君,而我......”她迅速的瞟了姬和一眼,声如蚊讷的道:“早已心有所属。”
姬和眸含笑意的看着她,应了一声,然后道:
“方才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