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距离感是来自于灵魂的,来自他沾血的经历。
赵敛很随意地看向了安栖云,似笑非笑:“安妹妹。”
燕王妃松了一口气,没有当面下面子,是好事。但是赵敛对安栖云的态度太过轻浮随意,不知是好是坏。
安栖云冲着赵敛腼腆地笑了。
杏眼柔媚,樱唇一点,安栖云眼角坠着小小泪痣,风情妖娆又纯真无邪,媚态天成,她一笑,如同霞光破天际,这是练习很久的微笑。
这本应该是无往不利的微笑,赵敛看了,却没什么表情,像是在看一个木头桩子一样,他甚至点评:“你笑得太过了。”
笑得太过了?!
女眷中有人笑了出来,安栖云余光看见,是那位郡主娘娘。
郡主萧氏是皇室之人,自幼长在宫中,锦衣玉食,没人敢惹。
安栖云只看着赵敛,却又没有看着赵敛。
她像是看着一座高山,一座她终将要越过的巍峨高山。不知为什么,她想起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她就要枯萎了。
赵敛看着她,皱着眉:“你在想什么?”
安栖云说:“你真高。”
安栖云仰着头,赵敛低着头,两人的视线触碰着,像是要剑拔弩张。燕王妃焦躁地摸了摸手上的扳指,永宁郡主放下了端着的茶。
但是,无事发生。
赵敛偏过头,没有多理她,他和燕王妃请了安,就一阵风一般地走了出去。
永宁郡主没有放过刚才的事,假装劝道:“安姑娘别在意,世子就是这么个性子。他呀,除了本家的姑娘,都城的名门闺秀还能尊敬一两分,其他女孩子他都不放在眼里的。”
她边上的徐氏,燕王府大公子的夫人,太尉的千金,闻言扯了永宁郡主一把,然后对着安栖云说:“安姑娘别多心。”
安栖云无语,你们都这么明显了,我不多心不是对不起你们?
永宁郡主言下之意是说她个穷乡僻壤来的,比不上她们这个名门之女,还顺便挑拨了一下赵敛和她的关系。
燕王妃看了永宁郡主和徐氏一眼,她们两人拿起茶盏,抿了一小口。
静默了一会儿,永宁郡主看着安栖云说:“安姑娘来得比预料的早,西边的院子还没有打扫出来,如今同我家姑娘们一同去桑园住着,不也正好?”
如今是永宁郡主管家,燕王妃没有反对:“你安排。”
永宁郡主笑:“那刚好,和筠姐儿,秦姑娘她们做个伴。”
安栖云垂下眼睛,悠悠地想,这位郡主娘娘依旧是记忆中的那位。前世郡主在初见她时,也对她似乎看不上眼。
后来她又不搭理安栖云了,安栖云自己都一头雾水。
午后,安栖云就一顶软轿去了桑园。
那桑园是燕王府宅子旁的一个园子,和燕王府只隔着一道墙,里头风景好些,燕王的女儿们就住在里头,几个公子也有歇脚的地方,时不时进去钓钓鱼,下下棋。
安栖云住进了一个清幽小院,临着湖,水榭风凉。她进去的时候,里头的下人还没有打扫完。
管家的是永宁郡主,这样刻意,安栖云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得罪了她。
她让长清抱琴出来,这水榭临着湖水,弹起来琴音更加清越,她看了十分喜欢,当下那一点不快也扫除了不少。
安栖云是富养的娇小姐,是江陵的富贵花。不光擅长吃喝玩乐,也擅长音乐舞蹈。她刚刚放下她的琴,忽然听见湖那边传来咿咿呀呀的水磨腔调。
安栖云问园子里的侍女:“那是在唱什么?”
侍女回道:“是新请的戏班子,在唱玉簪记。”
安栖云问:“谁在听戏?”
侍女张口要回答,突然觉得有些犹豫:“是夫人们和姑娘们。”
那便是漏掉了自己。安栖云站了起来:“带我过去。”
前一世,安栖云也是受到了这莫名的排挤,在燕王府住了许久,她却谁也不认识,谁也不相熟,只能跟着燕王妃转,连赵敛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侍女一愣,她以为这位安姑娘会感到羞愤离开,没有想到安姑娘却要直接过去。
她只能木讷地说好,然后把安栖云带了过去。安栖云在旦角唱到“粉墙花影自重重”一句时候,绕过纱橱,对众人笑道:“我来迟了。”
中间坐着的是永宁郡主,她反应过来,笑着说:“正要找安姑娘的时候,安姑娘还在和王妃说话,现在却是正好了。”
安栖云说:“正是。”
永宁郡主的下手边上还坐着几个年轻的姑娘,看见安栖云的打量,永宁郡主对她介绍:“这是兖州来的秦姑娘,这是扬州来的顾姑娘,年龄都比你大一些,你们都和我家三姑娘是表妹,也互相能称一声表姐妹。”
安栖云内心流泪,赵敛的表姐妹可真多,在永宁郡主看来,她大概也是一个一表千里远的破落户表妹。
安栖云今天的穿着很收敛,她穿着藕荷色云锦,带着的玉簪和绒花都是规规矩矩,不太扎眼。
是考虑到今天的行程多,隆重装扮不好走动。
顾表姐打量了安栖云片刻,说:“江陵打了好多年的仗,粮草军饷花费不少吧。前些日子听说江陵流出了好多财宝,是你家的吗?”
言下之意,是不是安家在变卖家产,安家是不是要彻底完蛋。
安栖云默默翻了个白眼,笑道:“顾表姐说笑了。”她伸手撩了撩耳边的碎发,一只金累丝花钏从皓腕中露出了一点,顾表姐一眼看过去,这金钏镶着绿松石,红宝石,祖母绿,东陵石,晃动得人眼生疼。
安栖云放下袖子,看着顾表姐笑了一下。
今早安栖云拿出这个夸张的金钏的时候,还被长清皱着眉头怀疑了半天审美。
它不够清雅,但是富丽堂皇啊。
顾表姐震惊又难以置信地看了安栖云好几眼。
永宁郡主瞄了一眼,说道:“今天你的打扮就很适宜,你的姿容太盛,不宜华服盛装。”
安栖云想了想,说:“郡主说得是,长清,我带过来那两箱子单丝罗,重莲绫,团蜀锦的料子就送给院里的小丫头们吧。”
永宁郡主梗了一梗。
秦表姐问:“世子与安表妹路上没遇上吗?哎,世子就是这个脾气,表妹遇见了冷脸别往心里去。”
安栖云睁大眼睛,佯装无辜:“世子冷脸了吗?我以为他在和我说笑,我们路上的确遇上了,世子怕我一个弱女子不安全,还让他的侍卫来保护我,秦表姐看见了吗?就是那些黑衣人。”
秦表姐住了嘴。
她听说过赵敛身边的那些黑衣人,那可是世子的侍卫啊,给了这个女人用?
一时间台下静了,只有台上的旦角声音柔美,余音袅袅。
安栖云抽出袖子中的折扇,跟着唱段在手心击打着拍子。永宁郡主看见,那折扇白得发光一般,是一柄织金美人象牙扇。
永宁郡主,秦姑娘,顾姑娘没有了声音,赵家三姑娘赵筠好奇地问她:“南方真这么富庶?听说你们江陵有宝藏,这是真的假的啊?”
这自然是真的,可是安栖云不会让其他人知道。她笑了笑,哄小孩一般和赵筠说着宝藏的奇闻秘事,听得赵筠一愣一愣的。
一下子笑意融融。
正说话见,一个小厮弓着腰进来,对永宁郡主说:“郡主,世子和荀公子听说这边戏台子开了,也要来凑个热闹。”
永宁郡主嘱咐着下人给东边的坐席摆上瓜果。过了不一会儿,安栖云听见年轻男子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第11章 月朦胧
赵敛身穿织着凤凰对舞纹的绫锦袍,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挑丝护膝,脚踏鹿皮六缝靴,这花色穿在他身上没有半分压制他的容貌,反而让他的眉眼更添锐利,灼灼逼人。另一位则是荀乐游,穿着的是织金锦交领便服,手中拿着一柄青竹折扇。
安栖云看了过去,荀乐游这个名字她有印象,他是中山王世子,赵敛的幼时玩伴。中山王的封地,就毗邻江陵。
荀乐游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公子,眼神比赵敛要澄澈不少,对于俗世半分都不知晓的样子。
赵敛扫了一眼在场的众人,略过了安栖云期待的眼神,大步走过来,先向永宁郡主见了个礼:“叨扰二嫂了。”
永宁郡主应道:“哪里。”
她回答完赵敛后,像是找不到话题和赵敛说,转头问荀乐游:“荀公子回来了?王爷是不是也要回了?”
荀乐游不任差,每日的工作在他人眼中看来未免有些不着调,此次他跟着燕王去了尧山一带,是为了实地勘探,写他的风俗地理志。
荀乐游回道;“明日回府。”
两边人稍微问好一声,赵敛和荀乐游就座在一旁开始听戏。安栖云察觉到,这边的顾表姐,秦表姐和一等表姐,连带着永宁郡主都开始心思浮动起来。
比如说,盯着微微反光的茶盏,检查自己的妆容是否妥当;偶尔的一声娇笑;眼神间或从戏台子上飘下来,飘到赵敛的身上来。
原来赵敛是这样一个抢手货。
安栖云越来越感兴趣了。
对她不感兴趣的,野心勃勃的,身世卓越的,大权在握的,俊美无双的,未婚夫。光是单单想到这几个词,安栖云就几乎幸福得要哭出来。
完美的追逐对象。
戏就快要唱完了,天色渐渐晚下来,安栖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和赵敛搭上话。甚至,赵敛连丝毫眼神都没有给过来。
不行动的话,不是白白浪费这个机会?
但是初来乍到,也不应该太过高调。安栖云姿态袅袅地站起来,来到永宁郡主身边,露出一点抱歉的神色,说道:“郡主,栖云忽然觉得有些耐不住凉气,先告退一步。”
永宁郡主,秦姑娘,顾姑娘都瞪着眼睛看她。
她们就知道,这个小妖精一定会出点幺蛾子。她们眼看着安栖云弱柳扶风地走到赵敛和荀乐游边上,微微福了福身子。
她是个闺阁女儿,不宜多说话,只是眼神细密如丝,缠缠绕绕,一点宫灯正巧打在她的脸上,蛾眉淡扫,朱唇点绛,肌肤如同细瓷一般白皙,她整个人就像是工笔画就的,天然的侍女图。
暖风吹动,若有若无的蜜合香从她的身上传过来,拖长的婉转声音从戏台上传来,夜色温柔。
赵敛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安栖云对着他歉然一笑。
“啪嗒”一声,荀乐游掉了扇子。
安栖云看见自己脚边的扇子,伸出纤纤玉手去拿,她的手纤长细腻,姿态比戏台上的旦角都柔美动人。
但是有人先她一步拿起了扇子。
赵敛将折扇拍在荀乐游胸口,眼神只看着安栖云,像是有一点不悦。
安栖云不在意,她笑着站起了身,在赵敛和荀乐游以及众女眷的目光中悄然离去。
赵敛看着荀乐游还在梦游般的表情,不悦地说:“方才打算让她给你捡起来,递到你手中?”
荀乐游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不是,只是没有反应过来。”
赵敛皱着眉头:“怎么叫没反应过来?你在想什么?”
荀乐游闭嘴不答,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问:“那个姑娘是谁?先前没有见过的。”
赵敛不回答,从他的手中抽出了折扇,对着他的脑袋打了一下。
赵敛又坐了一会儿,但是没有等到戏唱完,他走了出去,他在路上拦住了安栖云。
安栖云看着横在她眼前,挡住她去路的红色身影,微微扬起头,福了下身子:“世子。”
赵敛背着手,转身走在前头,他问安栖云:“你没有读过我的退婚信吗?”
安栖云回答:“读过。”
赵敛转身皱眉:“那你怎么还对着我笑?”
等了半天,赵敛没有等到安栖云的回答,他转头看她,安栖云神情似乎有些脆弱,对他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回答柔弱又迷茫,在这熏熏然的夜里,多么暧昧动人。若不是知道这个娇小姐的真实面目,任谁都会被迷惑过去吧。赵敛定定看了她半晌,然后避开了她的眼睛。
安栖云想,打动了他吗?不至于,赵敛怎么会是这样简单的人。
但是赵敛看起来像是温柔了一点,他在即将分别的时候告诉安栖云,明天他父亲会出现在家宴上,并嘱咐她。
“父亲不喜女子奢华,你明日收敛着些。”
安栖云点头:“多谢你。”
她看着赵敛远去的身影,知道看不见赵敛,她才转身。
她心中想着:你真的不回头啊,白费我的深情眼神。
至于赵敛的提醒,安栖云笑了笑,心中有了打算。
安栖云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见月色朦朦,湖水泛着点点微光,她兴致到了,唤了长清将琴抱到水榭。
她新谱了一个曲子,暂时还没有想好名字,琴音婉转,袅袅如同月宫清音。她拨动了琴弦,微微风起,水中锦鲤间或跳出水面。
一曲完毕,她抬头,看见一个俗家居士打扮的道情中人站在那里,她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看见安栖云抬头看她,显得很开心,她怀中还抱着一把琴。
小道长喜悦地说:“小道法号妙真,偶尔间听到了琴音,于是寻到了这里,你方才弹的是什么?”
安栖云自得又矜持地回答:“是我自己随便谱的。”
妙真瞪大了眼睛:“好厉害!”
安栖云被吹捧得很开心:“我教你这曲子吧。”
琴音阵阵,弹完一曲后,安栖云才想,这曲子是柔肠婉转,情思细密的,全然是少女幽思,妙真小道长怎么能喜欢这俗物呢?
安栖云问了之后,妙真显得有些黯然,片刻后她问安栖云:“姐姐,俗世夫妻快乐吗?”
安栖云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只能回答:“谁知道呢?”
她看了一眼溶溶满月。
赵敛还在练剑,寒光映着冷冷月光,他收起剑势的时候,听见了琴音断断续续飘来。这曲调绝妙,他的剑都在空中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