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会支持着他继续活下去的,往后他要怎么走下去,就得看命了。
****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多数人家已经熄了灯,梦做了大半。
苏楣却没一点儿睡意,枯坐在桌子前,卧房里的灯迟迟没熄,她怕一灭了那灯,那血腥残暴的画面便又重新浮现在眼前。
令人心生绝望。
苏楣忽然想伴鱼跟归鹿了,她想青衣城了,也想那个老是让她抄书的先生。
她还想跟祖父说说话,跟他说,她终于知道祖父说的那个乌老头是谁了,但是到底见不到了。
祖父的至交好友就那么零星几个,除去已经埋入黄土的,青岩先生算一个,那个乌家的家主也算一个。
如今突然就没了。
祖父知道这个消息肯定会很伤心,苏楣想,虽然祖父总是一口一个这个老头那个老头的叫着,其实明明年纪都不大啊,刚刚五十来岁的年纪,勉勉强强都能厚着脸皮说一句正当盛年。
苏楣眨眨眼,压下想哭的欲望,慢慢趴在桌子上,没敢闭眼,只定定地看着那跳跃的火光。
世事无常,是见一面少一面,祖父之前还惦记着去看看那乌家家主。却因着一些事情一拖再拖,现在想见也已经见不到了。
若是从幽州去到那鄞州,去那荒凉无人烟的北漠,轻衣简行,日夜兼程也要一个多月,接着便是要到函谷关。
函谷关后有一城,已是死城,埋葬着三千铁骑跟近万百姓。
是了,那地方已经是南蛮人的地盘。
现在幽州正是离不开人的时候,空闲的时候便只能是冬日,等到雪落满荒漠,将一座城都覆盖上。
雪掩白骨,无墓无碑,月光洒下去应该是寂寥的,云海苍茫间,或许会有鬼在月下哭嚎,守着那座死城夜夜徘徊不定。
没人给他们收捡尸骨,没人迎他们魂归故乡。
****
蜡烛已经燃了过半,烛泪一滴滴落到底座上,已经堆了一小块儿。
侍女们都已经睡下,苏楣也不好意思再叫起她们来陪着自己,就自己一个人干熬着。
她就是突然怀念了一下过去,尽管她现在还说不上有过去。
但是在青衣城的日子确实是她过的最快活的了,乍一到这王城让她有些茫然。
沈离也不是过去那个需要她时时照拂的小可怜了,他现在是青岩先生的弟子,是王城少女怀春的对象。
到底不一样了,苏楣想,心底微微的失落便涌上来,还没等她完全浸入那情绪,忽听得门外被人敲了三下。
“咚、咚、咚。”,极其有规律的三下,不紧不慢,不急不躁的,像是个预告一样,三下过后门便直接被推开了。
苏楣直起身来,回身看向来人。
是沈离。
他一身白袍,披着一件深色绣暗纹的大氅,上面仿佛落了一路琳琅的月色,发冠未束,披散着一头乌发在背后,宽袍大袖,像是踏月而来的谪仙,带着深夜的凛冽寒气。
“小姐。”,沈离出声,微蹙了眉,“可是又怕冷了?”,他在外面看着,大半夜都过去了,屋子里仍是亮着灯,投影在窗纸上的那个人影晃了又晃,却没半点儿要去睡下的意思。
他这才敲了门进来看看,怕是侍女不尽心,没给她铺好被褥,也没给她暖好屋子,她怕冷,初春的晚上还是离不了汤婆子。
果然是还没歇下。
如今已是深夜,再晚一两个时辰怕是鸡都要开始叫了。
苏楣一见着沈离,便想起来了苏恒说过什么沈离已经跟她没什么关系了的话,莫名的就有些委屈。
加上刚刚她自己伤心了半天,眼圈便红了一圈。
沈离本来心里有些气,见着她这样可怜,一下子就没了,小心地关了门。
走到她面前半跪下,抬起头来细细看她时却发现她眼睛仍是红的,他便知道她心情不好了。
“小姐哭什么。”,他叹息一声,握住她的手,一握上去便察觉到果然是凉的。
苏楣本来没要哭,被他这么一说,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却还是用力眨眨眼把泪水逼回去,抽抽噎噎道:“谁、谁哭了?”
她抽噎几下,还是没忍住,一下子哭了出来,却还是嘴硬,一边拿手背抹眼泪一边道:“我可是幽州少主,我有什么好哭的。”
沈离也不戳穿她,只是垂了眸子轻声问她,“可要熄了灯睡下?”
苏楣这人有个坏毛病,她睡觉的时候是一盏灯都不能留的,不然睡不着。
苏楣没应声,拿一双红着的眼睛低头看他。
沈离心知肚明她不想自己一个人睡,叹了口气,抚上眼前少女的眼尾,细细摩挲,“小姐留离一宿可好?”
红着眼眶的少女这才点了头。
她爱撒娇,又怕冷。
仗着有黑夜的遮挡,便肆无忌惮地往人怀里钻,也不管什么所谓的礼数,牢牢抱住身边人的腰,像是缠绵的藤蔓,死死绕住攀附的东西。
沈离轻轻拍着她的背,眼神幽暗,怀里的少女很快便熟睡过去,呼吸很快就绵长稳定下来。
他低头,借着月光看她的面容。
少女出落地越发好看,眉眼间越发美艳,像是含苞待放的花。
眼尾因着哭过,还是红红的。
沈离忽地低了头下去,舌尖细细舔舐过她的眼尾,而后顺着她的眼尾滑到了唇边,他不敢直接吻上她的唇。
只在唇边碾磨半晌,才低低喘息着放开。
只是眼中深藏的情绪越发深沉了。
第46章 王城4
已是午时,日光洒下来,透过屋外那棵枝繁叶茂的黄桷榕,落下斑斑驳驳的影子来。
苏楣昨夜睡得太晚,醒过来的时候便只觉得懒怠,浑身无力的,一直赖到现在都还没起。
半睁着一双眼睛,侧躺在沈离旁边漫不经心地玩儿他的头发。
沈离也不拦着她,靠在床头,垂着眼帘看着她,任由她把自己一缕发的发尾缠在指尖,绕了又绕。
等到她玩儿腻了,懒懒地把那缕头发丢开,他这才开口。
“小姐该起来了。”,语气淡淡,没什么情绪。
“我不要起来嘛,还困着。”,苏楣埋进枕头里滚了一圈。
沈离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手给她撩拨了一下滑到肩上的发,语气轻缓,“如今已经日上三竿,小姐再不起来晚上怕是睡不着。”
“而且不吃饭要伤胃的。”
苏楣不说话了,还是不想起,好一会儿后才闷闷道:“那再等一会儿。”,她爬起来,歪倒在沈离怀里,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猫似地蹭了蹭,而后躺在了他膝盖上。
沈离只觉得被她蹭过的地方有些发痒也有些发烫,隔着衣服也是如此,半眯着眼睛看她。
他给苏楣当了几次夜里的暖炉之后,她显然对这些亲昵的行为不是很在意了,经常不经意间便撩拨了人。
对他没有半分戒心,沈离一边扣着她的手腕一边漫不经心地想。
这样可不行,他可是很卑劣的啊。
苏楣躺得舒服,把手抽出来,想起来什么,开口问他:“阿离,你昨天怎么这么晚来了?”
沈离闻言却不答她的话,只一下下抚她的发,不轻不重地,重又提了另一个话题,“听闻小姐昨晚从花楼带了一个奴隶回来?”
他说到奴隶的时候半合了眼,似是一点儿都不在意的模样,面上也是冷冷清清的,像是那么随口一说,只是掩在袖下的指尖分明已经被攥得发白。
只有沈离自己知道,他嫉妒得几乎要发狂。
他这一晚上都忍不住地去想,她为什么会突然带回来一个少年?那个被她带回来的少年会是什么样子的?会跟他有些像吗?
当初他也是作为奴隶被这个少女带回来的,他受到她的细心看顾,百般照料,知道她有多温暖美好。
沈离漫不经心地想。
他尝到过那般好的滋味,怎么可能放手,怎么能容忍其他人再来染指?
苏楣笑了一声,甜甜腻腻的,而后轻轻巧巧地应了一声:“是啊。”,她半直起身来,“你也知道了啊。”
“小姐带他回来是做什么呢?”,沈离不动声色地垂了眸。
苏楣打了一个哈欠,随口道:“我瞧着他怪可怜的。”
“那小姐想好如何安置他了吗?”,沈离声音越发轻了。
“还是先等他养好伤再说吧。”,苏楣有些不耐烦了,微微带着些埋怨道:“阿离你怎么一直在问这些事情。”
沈离讨好似地低头冲她笑了笑,指尖穿过苏楣的发丝,“那奴便不问了。”,只是眼神愈发沉了。
苏楣被他这个自称刺了一下,心里也有些委屈起来,自从她上次在青衣城说过之后,沈离便再没这样自称过,如今忽然又开始了。
她除了委屈之外还觉得有点儿怕,总觉得沈离不太对劲儿的样子,但是分明又是跟之前一样温柔的语气。
苏楣想了想,扑进他怀中,搂住了沈离的腰,仰头细声细气地道,“阿离生气了吗?”
她靠得极近,鼻尖几乎碰到他的。
沈离怔了一怔,呼吸乱了半拍,停了几秒,才哑着声音低低道:“奴没生气。”
只是他不自量力地嫉妒了而已。
“那你别这样称呼自己,我怕。”
沈离轻笑着应下,转而道:“离这几天一直在青岩先生那里,倒是忘了来陪陪小姐。”
“昨天特地向先生要了几日假,小姐可有想去的地方?”
“你只管忙自己的就行,我这边又不缺人陪,容钰跟苏恒都在呢,总归会有个闲着的。”,苏楣眨眨眼,一副深明大义的模样。
沈离没说话,只是扣着她的肩,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发。
****
等到苏楣好不容易起了床,已经过了正午,她自己不起倒也罢了,还非得拖着沈离一起赖床。
起了床也是懒洋洋的模样,洗漱完,连头发只略梳顺了一下,也不挽发髻,拖了一个摇椅在自己院子里的葡萄藤下闭目养神。
苏恒今天不怎么忙的样子,早上来找了苏楣一次,见她没起就走了。
等到侍女来跟他禀告说苏楣已经起床,这才慢悠悠地摇着折扇往她的住处走去。见到苏楣躺在葡萄架下面,合扇点唇笑了一声:“你倒是悠闲。”
“可惜悠闲的时间不多了。”,苏楣翻了个身,斑驳的光洒在她脸上,她半眯了眼睛,拿手挡在了眼前。
“沈离呢?”,苏恒在苏楣摇椅旁边的石凳上坐下。
“他去小厨房了,去给我熬粥了。”,苏楣得意地翘了翘腿,斜眼看向苏恒,“还是阿离心疼我。”
苏恒轻嗤一声,瞪了一眼得意洋洋的苏楣,“也就他忍得了你这个性子。”,而且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那人拆吃入腹了,还在得意什么。
“再过三天有个什么劳什子诗会,到时候你跟沈离一起去。”
“去诗会做什么?”
“好歹在那些家主少主面前露个脸吧,莫辜负了幽州苏家的名声。”,苏恒淡淡道,但是语气里并没多少担心。
苏楣叹了口气,半睁着眼看透过葡萄叶落下的细碎的光,“幽州苏家的名声可不是一个人能辜负的,只要幽州还有足够的兵马,便没人敢说一句苏家的不是。”
“若是幽州没了那些兵马,任是我把名声维持的再好,也会有人来找茬。”
“本就这样。”,苏恒点头应了她这话,低头把玩着手中的折扇,而后忽地想起什么,对着苏楣道:“你若是想,去青岩先生那里跟着沈离住几天也行。”
他掀了袍子,翘起二郎腿,一副大爷模样慢慢道,“正好已经安顿下来,按理来说也应该去上门拜访一下。”
“而且青岩先生与云坞乌家家主也是至交好友,乌黎的事情也该告诉他一声。”
“沈离也在那里,你住几天也方便。”,苏恒停了一停,“我听闻青岩先生座下有许多谋士,到时你可以多多结交几个。”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呢,若是能拐一个来就更好了。
反正这生意稳赚不赔的。
苏楣一听要出去,便来了兴致,她最不耐烦闷在府里的,但是仔细想了想,又放心不下容钰,“那就留容钰自己一个人在府里吗?怪可怜的。”自己一个那得多闷啊,他也没个熟悉的人一起,苏楣自己怕寂寞,耐不住性子,便推己及人,觉得其他人也跟她一样。
苏恒哂笑一声,“唰”地一声展开了扇子,“没事儿,我不会让他闲着的。”,他这边正好缺人呢。
那容钰跟着他们白吃白住的,这都将近半个多月了,好歹也得出点儿力吧?
“那乌黎呢?也不能让他自己一个人闷着啊。”,侍女禀告过了,说乌黎熬过去了,接下来只要好好修养就没有太大的问题。
苏楣挨个点一遍,觉得自己就是个操心老妈子的命,出府玩儿几天还得担心这担心那的。
“让容钰有空去陪着他不就成了,而且那小子自己心里有数。”,苏恒拿扇子不轻不重地敲了苏楣的额头一下,“你便只管放心去,担心这么多做什么。”
****
大概是天气太好,日光暖洋洋的,而且她担心的事情又都安排下来了,各自都按部就班的。
没什么烦心事,苏楣心情便也好起来,昨儿的坏情绪一扫而光,心情一好,然后便觉出饿来了。
她从昨天晚上开始便没吃什么东西,只空腹喝了半坛子花雕酒,到现在反应过来胃里隐隐有着烧灼之感。
就连难受都慢半拍。
苏楣哀叹一声,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捂着肚子指示苏恒给自己倒杯热茶来,苏恒见她难受地厉害,也不打趣她了。
起身给她递了杯热茶,皱着眉头,“叫大夫来看看,给你开副药?”
苏楣翻了个白眼,伸手接过那杯茶,“等他开出药再让人熬出来,我八成都已经好了。”
“我现在不但肚子疼,还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