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恰好极为喜欢王妻那一类型的女子,他已经从于寒舟的细腻讲述中,在脑中构建出一副立体的形象。一名喜穿蓝衣的温柔女子,爱重丈夫,教育孩子,怜贫惜弱,无一不好,实乃佳妇。
后来沦落到那种地步,被一个粗鄙之极的男人折辱,简直跟剜他的心似的。
于寒舟点了点头,又看向另外一人:“孙先生以为呢?”
“有些过了。”孙先生道。
他家中有个女儿,刚刚六七岁的年纪,他一想到王家幺女被人狎弄,心痛得几乎要碎掉。
于寒舟挨个问过去,大部分人都说过了,少部分人认为不算过火,对待罪犯就该是这种惩罚。
不过,即便是认为“没什么”的人,也觉得那得了王妻恩惠的男子折辱她,非常令人不齿。
于寒舟问过一遍,便站起身来,冲众人拱了拱手,然后说道:“我非常庆幸,自己长得美丽,否则我的下场便跟那王家女眷是一个下场。”
众人一愣,想起她的身份,渐渐明白了今日这一出的缘由。
众人的表情都不是很好看,觉得被她设计了。真正邀请他们来此的人,并不是闵修然,而是她。明面上是游湖赏景,其实是给他们下套。
教坊司的存在,在座众人没有不清楚的。纵然他们踏足的都是高雅之地,却也知道其他地方的污浊。
一想到面前这个女子的身份跟其他罪女并无不同,只是格外美丽、柔顺、有才情了些,心中的感受便有些异样。
再看她时,在欣赏当中多出了几分轻蔑和鄙夷。一个贱籍女子,竟然如此不知身份,给他们下套。
“我吕家原有二十几名女眷,现在仍存活的不过八人,前几日我见到了自己一个小妹妹,她实在是惨。”于寒舟简单描述了几句,然后道:“我想将她们救出苦海,却又觉得不仅仅是她们身处苦海,数千名女子都身处苦海,未来还有更多人要遭受这苦难。”
众人听得这里,微有动容。
她即便不识相,拿俗务扰他们清闲,却不是为了她自己,这让他们略有些原谅她了。
就听于寒舟继续说道:“我读书不够多,人也不够聪敏,实在想不到法子,只好请诸位先生来此。”
她十分诚恳地表达自己的钦佩和敬仰:“诸位先生乃是天底下最有学问,最敏捷多思之人,我想着,如果天底下还能有人给予苦命人一点公道,非诸位先生莫属。”
顿了顿,略有怅惘地道:“假如诸位先生都想不出法子,这世间再无人可解。”
说到这里,她坐回去,拨起了琴弦。
又是那种憋闷的,挣扎的,反抗的,却又总也突破不了什么的琴音,听得人难受。
众人听着她的琴音,倒比方才听她说话要触动得多。一时间,气氛变得僵凝。
他们看着坐在琴后的女子,她比往日里哪一次见过的都要漂亮些,也不知是不是此时添了几分哀愁的缘故,更加令人心折。
众人想起她往日的种种好处,以及跟她同样情况的女子所遭受的折辱,再想到刚才她所讲故事中的王妻、大小女儿,便叹了口气。
“犯下过错,本应受到惩罚,但是这等惩罚,未免过于残忍,有违人性。”一曲终了,于寒舟站起来,深深拜下,“请先生救命。”
“请先生救下数千可怜性命。我等永远感激先生,为先生立长生牌位,日日为先生祈福,感念先生的大恩大德。”
最终,诸位先生们还是被说服了。
主要是,他们不点头,于寒舟就一直求,然后画舫就一直不靠岸。
也是闵修然作怪,他把宴请地点设在画舫,游至湖中心,这让想要拂袖离去的人,不得不留在画舫中——他们总不能跃入水中,逃回岸上,那样还有何颜面?
再说,喝了一肚子水酒,人有三急,诸位颇好颜面的先生都忍不住了,急切想要上岸。
再被于寒舟一求,便半推半就,答应下来:“我等会联名上书请愿,事成不与成,就看你等的造化了。”
原本,他们不愿意沾这等俗事。沾上了,若解决不掉,既跌名声,又损颜面,还徒增烦恼。不如寄情山水,诗酒高歌,过这苦难人生。
但是于寒舟说得可怜,加上他们闲云野鹤久了,心中的确积攒了许多的郁气。如今众人有志一同,便顺水推舟应了下来。
“多谢先生!”于寒舟深深拜下。
画舫这才靠岸。
送走诸位先生后,于寒舟对闵修然道:“诸位先生联名上书请愿,皇上不得不重视。若在朝堂上提起,你便帮忙应个腔。”
她让闵修然帮忙出主意,比如一旦取消了教坊司中的事务,缺失的这一块收入如何补足?可以让女子耕种荒田,纺丝织布,刺绣,或者抄书,再或者教给她们别的技艺,分配劳作。
“我会说的。”闵修然应道。
于寒舟这才松了口气,对他深深拜下:“此事多谢闵大人相助。”
闵修然没说话。他此刻看着她弯下的脊背,神情有些复杂。
在刚才画舫之中,她说服诸位先生时,他便对她生出了钦佩之情。
他从前对她没有钦佩,只有浅薄的喜欢。那时的她有才情有美貌,又有点郁郁不乐,实在惹人怜惜。然而此时的她,却令他觉得,什么叫才女?
不是会念诗,会弹琴,就叫才女。而是心怀怜悯,坚忍不拔,这才是他心目中的才女。
从前那个眉儿姑娘,如同一张薄纸,风一吹就碎了。而眼前这个,却在他心中愈发清晰鲜活起来。
“对了,你上回说的那个李光,我并没有查到此人。”忽而想到什么,闵修然说道。
于寒舟微讶:“怎么可能?”转而想到那人狡猾的性情,皱起眉头道:“莫非他骗我?”
想到这里,冷笑一声:“他拿名字骗我,可他的样貌骗不了我。”
遂拿笔作画,将李光的模样描绘出来。
谁知闵修然看了这画,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你,你说他是李,李光?!”
这不是皇上赵明吗?
转念一想,太后姓李,而皇上的字又是……再念这“李光”,分明就是皇上的化名!
“怎么了?”于寒舟看着他不对劲的表情,“他是谁?”
闵修然一脸复杂地看着她,说道:“你的计划,可能行不通。”
他告诉了她:“这是皇上。”
于寒舟脚下一个趔趄,又惊又气:“他是皇上?!”
皇他X个头啊!
“你没有骗我?”她脸上闪动着怒气,“当真没有人同他生得相像?”
闵修然摇摇头:“没有。”
于寒舟:“……”
真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这里。
她想起第一回 见李光,他一副落魄书生的样子,在鸨母面前求见她。
他拿来的诗作,极有文采。
后来,他乔装打扮,一身“伤势”骗她。
再后来,又让她侍奉他,被拒绝后,就让吕雯来劝她。
“神经病!”她忍不住骂了一句。
闵修然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于寒舟的脸色很快恢复如常,“我们按原计划进行。不管他要如何,总之陈先生他们的联名上书,他不能不在乎。”
作者有话要说:
闵修然:我的意中情敌,是一位盖世鳖孙,有一天我会身骑大马,手提刀剑,傲慢地割掉他的人头。我猜中了开头,却猜不中这结局……
第352章 青楼10
闵修然有点犹豫。
李光是皇上, 如果他指使吕雯去找于寒舟,必定是对于寒舟有想法。他们在推动的这件事,恐怕不会容易。
他如果帮着于寒舟, 会不会惹皇上动怒?
但他又答应过于寒舟, 而且刚刚对她生出钦佩之情, 倘若就这么反悔……
闵修然陷入进退两难。片刻后,他问于寒舟:“此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从头说来。”
于寒舟感激他出手相助, 见他想了解详情, 也就没有瞒他, 全说了:“是这样的……”
等她说完,闵修然的神情复杂, 看着她道:“你, 如果你肯讨好他, 这件事根本不必如此麻烦。”
李光是个很任性的人,他要做什么, 臣子们很难阻拦得住。比如之前他宠爱丽妃, 便为丽妃建了一座摘星楼,可谓劳民伤财。
他对宠爱的女人便是如此宽容,假如当初于寒舟好好讨他欢心, 说不定他大手一挥,就把罪官家眷打入教坊司的制度给改了。
于寒舟听了他的话,不禁想起当初跟鸨母的戏言——引皇上来。
她只是随口一说,从没当真, 哪想到事情如此巧合,皇上真的来了。
但即便她早先知道李光的身份, 也不会拿自己的身体讨好他。
“这件事让你很为难吧?”她看着闵修然问道。
闵修然心说,是啊, 他真的很为难。一个搞不好,他要丢官罢爵。然而刚要开口,看到她脸上的歉意,蓦地一个激灵——她什么意思?
说这样的话,是劝说他打消主意?她不需要他帮助了,打算去求皇上?
不行!
“我既然答应过你,就不会食言!”他掷地有声。
不单单是皇上喜欢她,他也喜欢她。即便有风险,他也要尽力而为,不能将她推进别人的怀里。
至于皇上那里,他只能装作不知了。再说,明明是他认得她在前,她还曾经答应过跟他回府。若非因着这事,她早就是他的人了!
“好,非常感谢你。”于寒舟诚恳地道。
宫中。
李光正在等宫外的消息。他已经安排吕雯去找了于寒舟,不知道她现在焦急成什么样了?
他知她着急,却没打算立即去收取成果。还要等一等,上好的酒酿,要多酵一酵,滋味才会更美。
他这几日在宫中宠爱妃嫔们,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就打算出宫去了。
却在这时,收到了一份联名上书。要求废掉罪官女眷打入教坊司的规定,文章写得头头是道,用词慷慨激昂,各种痛斥。
李光玩味地挑了挑眉,这些人自己都逛青楼,并且乐在其中,现在忽然说这个,真是有意思极了。
不过,仍旧是感到意外。因为上书的这些人,平日里清高极了,只爱风花雪月,不问世事俗务。怎么忽然慷慨陈词起来了?
他派人去查。果不其然,跟于寒舟有关。
他还打听到了她是如何说服他们的。心里有些惋惜,没有在场亲眼看到她的风姿。在他想来,那场面一定很动人。
再看手里的这份联名上书,李光忍不住笑起来。那些文人颇有点影响力,他如果不准,会遇到一点麻烦。但是,如果他坚持不批,最后也不会怎样。
“天真。”他轻声呢喃,又觉得高兴,“真是可爱。”
他将这份联名上书压下不批,换了一副装束,盛装出宫,去了怡香院。
鸨母见他打扮得人模人样的,还奇道:“你这小子,又在哪里发了财?”
“大胆!”李光身边的侍从斥道。
鸨母得知了李光的身份,吓得脸都白了,然而李光笑着免了她的礼:“孤微服到此,别惊动了人。眉儿姑娘在吧?孤去瞧瞧她。”
“在,在的!”鸨母连忙道,引着他往里去。
李光在楼前让她止了步,自己迈着闲适的步子上了楼,进了于寒舟住的房间。
于寒舟刚才就听到鸨母叫她待客的声音,也从窗子里看到来人是李光。因此,见李光进门,颇为冷淡地道:“你怎么又来了?”
李光笑得更灿烂了:“上次送姑娘的礼物可还喜欢?”
“卑鄙之人送的卑鄙礼物,我一点也不喜欢。”于寒舟道。
李光噎了一下。
但他今日是打算有点收获的,不想再挨她的骂,便道:“你以为你找了那些文人,这件事便能成了?我不点头,事成不了。”
于寒舟听他的话音,就知道他想干什么,因而做出一副好奇又不屑的模样,说道:“哦?你以为你是谁?”
李光笑着打开折扇,昂首说道:“我?这天下,一人一物,一草一木,万里河山,都是我的!”
他笑吟吟地看着她:“你猜我是谁?”
于寒舟心里骂他一句装X犯,脸上的好奇与轻蔑撤下来了,装作一副惊疑不定的样子:“你,难道你是皇上?”
不等李光说什么,她紧接着道:“不可能!皇上怎么会逛青楼?又怎么会为了逼我一个青楼女子就范,行那等卑劣之事?”
李光又被她骂了一通,顿觉好气不已:“你好大的胆子,已知孤的身份,还出口无状!不怕孤治你的罪?”
于寒舟此时也不在他面前装了。
她早知道他的身份,装多了也不像。
在桌边坐下来,淡淡地道:“皇上就算治我的罪,又打算怎么治我的罪?让我跟我妹妹去作伴吗?”
她本就是罪官之女,发配进教坊司,身为贱籍,没有自由。他还能怎么治她的罪呢?无非就是再差一点,跟吕雯去作伴了。
李光不想惹得她不高兴,因为那还要他去哄,于是他没有扯着这一点不放,而是说道:“知道孤的身份后,你改变主意没有?”
于寒舟不吭声。
李光便笑起来,声音很温柔:“侍奉孤,就这样让你不愿?你别怕,孤待自己的女人很好的。”
于寒舟看也不看他,淡淡说道:“卑贱之身,配不上皇上。”
李光哈哈一笑,说道:“孤说你配得上,你就配得上。”
于寒舟不语。
见她软硬不吃,李光有点恼了:“吕眉!你别惹孤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