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好心换来何晏的冷脸,未央颇为气闷。
脚边有碎石,未央提起裙摆,抬起脚,踹向碎石。
碎石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如流星一般,飞入长廊处。
长廊尽头,何晏衣摆微顿,停下脚步,微侧身。
未央一怔。
不会这么凑巧吧?
这个何晏,可是最睚眦必报的人,若让他知晓那石子是被她踹起来的,以他比针尖还要小的心眼,指不定又能生出甚么事情来。
未央连忙松开衣角,双手平放,嘴角微翘,精致面容上的笑容明艳大气,分外贤淑,只差在脑门上写上“此事与我无关”几个大字了。
然而何晏并没有回眸看过来,只是略微停下脚步,片刻后,他又回身,继续向前走。
很快,他琉璃绀色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未央松了一口气。
万幸,何晏没有发现她。
未央转身回屋。
从夏素来缜密,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女官奉上一杯热茶,未央轻啜一口。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何晏的脾气让人捉摸不透,且此人重利轻义,今日能为钱财帮助她除掉严家的人,明日亦能为了钱财除去她。
她不能依靠何晏,她得想其他办法。
单有宗正府是不够的,何晏是天子身边的红人,李季安未必敢为了她去得罪何晏。
未央思来想去,电石火光间,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字——萧。
她的外祖家。
她的外公名唤萧伯信,是四镇之首,列侯之最,仅次于三公的存在,出身兰陵萧家,是家中长子,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外公生有一子一女,女儿是她的母亲,名唤萧衡,儿子便是她唯一的亲舅舅。
外婆生下母亲便撒手西去,外公对外婆情根深种,发誓终身不再娶,母亲与舅舅颇为感动,对外公分外敬爱。
若是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可偏偏,在母亲十五岁那年,外公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十岁的小男孩,说是自己的儿子,为他取名萧飞白,并准备开祠堂让萧飞白入族谱。
萧飞白仅比母亲小五岁,也就是说,在外婆病逝的第四年,外祖父便与旁的女人好上了。
母亲素来刚烈,怎能忍受外祖父背叛外婆?
母亲与外祖父大闹一场,就此决裂,搬出镇南侯府,独居在天子赐下来的兰陵乡君府上,母亲又恐自己离开侯府后,兄长耿直,家中财产被萧飞白所得,便与兄长商议,将侯府的大部分财务全部搬到兰陵乡君府,若兄长日后娶妻,她再将属于兄长的那一份的东西归还兄长。
母亲几乎搬空了侯府。
边关急报,外祖父与舅舅领军出征,母亲虽恨外祖负了外婆,但外祖到底是她的父亲,她忧心战事,心绪不佳,偶然结识了严睿。
严睿细心体贴,很快便俘获了母亲的心,母亲不等外祖父还朝,便将自己嫁给了严睿。
后来边关噩耗传来,舅舅与外祖父齐齐战死,母亲悲恸呕血,早产生下了她与龙凤胎的兄长。
然而生活磨难并没有就此而止,兄长病逝,母亲疑心有人加害兄长,细查之下,却发觉严睿在府外偷偷养了外室。
母亲最不能忍受的,便是男子薄情寡义,外祖父如此,严睿又如此,母亲彻底对情爱之事淡了心思,生了与严睿和离之心,只可惜,母亲尚未付出行动,便撒手西去,临终之时,她嘱咐心腹之人将她葬在兰陵,而不是严家的坟地里。
而今母亲去世多年,当年那个被外祖父领回来的儿子萧飞白,此时已长大成人,但因当年母亲与外祖父为萧飞白的事情闹得极其难看,萧飞白虽然姓萧,却并未入族谱,况他又是外室子,按照大夏的律法,外室子是没有资格继承父亲的爵位的,哪怕是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
想到这,未央眉头动了动。
她那位便宜舅舅萧飞白与母亲的恩怨怕是化解不了了,但外祖父的兄弟姐妹们,她或许还能争取一下——她年幼之际,严睿总在她面前说萧家的人瞧她不上。
严梦雅没有入府之前,父亲对她极其宠爱,一个是宠爱自己的父亲,一个是不曾往来过的外祖家,两者相较,她自己听信父亲的话,不喜萧家的人。
母亲刚病逝那年,萧家时常派人前来严府,严睿说,这是萧家想与她争夺母亲留给她的财务,她便将那些人打骂出去,哪怕萧家长辈亲自登门,她也不曾给过好脸色。
几次三番后,萧家便再也没有来过严家。
如今她看透严睿的虚伪,忍不住怀疑严睿是恶人先告状,若萧家真是的贪图母亲的财产,在母亲临终时想要葬回兰陵祖坟时,他们便可以狮子大开口让母亲嫁妆带回方能葬在祖坟处,犯不着在母亲死后,冒着一个与孤女抢亡母财务的骂名。
更何况,萧家若真厌极了她,只想与她争财产,为何不在她为顾明轩的事情求到萧家的时候,向她提出要求,只是不轻不重说她识人不清,日后必有灾祸,便将顾明轩安排在了晋王账下做事?
思来想去,未央让女官取来笔墨纸砚。
无论萧家对她的态度如何,她总要试一试的。
严家一家老小是豺狼,何晏便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豹,她不能刚出狼窝,便入虎穴。
未央提起笔,洋洋洒洒写了几张纸。
写完之后,她将信交给从霜。
从霜是母亲从萧家带过来的,当年她为顾明轩求官职的事情,还是从霜叩开的萧家的门。
从霜看了看未央,手指捏着信,似乎想说什么,但到最后,从霜甚么也没说。
未央有些疑惑,便道:“怎么了?”
“没甚么。”
从霜摇了摇头,拿着信去往萧家。
从霜走后,未央去看从夏的伤势。
从夏素来心直口快,在府上得罪了不少人,那些人便趁机落井下石,将从夏好生磋磨了一番。
未央心疼得难以附加。
女官中有懂医的,不比外面的坐堂医差,给从夏开了药,从夏喝了药,沉沉睡去。
未央给从夏掖了掖被角,嘱咐女官们好好照顾从夏。
未央回到屋内,让女官们准备热水。
她在祠堂里待了两日,如今重获新生,自然好好洗一洗晦气。
洗漱之后,未央将懂医的那名女官叫了过来。
女官名唤木槿,瞧上去不过十八九岁,身着莲灰色的女官服侍,低头垂眸,气质清雅,容貌甚美。
未央有些意外。
懂医,又生得这般好看,按理讲,应该早早地被宫中的贵人们挑走,怎会一直待在宗正府,被李季安打发来伺候她?
未央心中疑惑,但此事是宗正府内事,她不好多问,只让木槿时刻留意怡心院的严梦雅的情况。
时间如流水悄无声息划过。
怡心院中,严梦雅几经艰难,终于为顾明轩生下一子,顾明轩欣喜若狂,将此事报于顾家。
严梦雅因动了胎气,不易挪动,才会在严家生产,而今母子平安,顾家自然要将严梦雅母子接回顾府。
严梦雅与顾明轩三人离开后,严老夫人便带着丫鬟婆子们气势汹汹地去了怡心院。
严老夫人在怡心院待了一天一夜,次日清晨,让婆子们压着谢氏,来到未央的明华堂。
未央眉梢轻挑,让严老夫人入院。
终于来了。
她等这一日很久了。
往日里,严老夫人为了打压她,没少抬举谢氏,只将谢氏当成掌心宝,今日为了柳如眉,严老夫人再不捧着谢氏,让婆子揪着谢氏直接让谢氏推搡在地上。
看着往日里和和睦睦分外亲热的婆媳俩针锋相对,未央心中颇为痛快。
未央让女官们奉茶,又让女官去请李季安。
——严老夫人与谢氏内讧,她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将严家一家老小逐出母亲留给她的府邸。
只是此事颇大,需要宗正府的人出面裁决。
不多会儿,李季安来到严府,未央亲自请李季安入明华堂。
严老夫人并不知道未央的打算,只以为未央请李季安前来,是让李季安在一侧旁听,处置谢氏的。
毕竟谢氏是顾明轩的岳母,宗正府若不出动,她也不敢私下处理谢氏。
众人落座,严老夫人开门见山向未央道:“你所料不错,一切都是这个毒妇所为。”
“枉我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她却生了这般狠毒的心思来害我的眉儿!”
作者有话要说: 醋坛何晏:生气气
夫人不仅不领情,还拿石子砸我QAQ
第13章
严睿跟在后面,看谢氏被婆子们推搡在地,面上满是心疼,可严老夫人到底是他的母亲,他不敢违逆母亲斥责婆子,只能紧随其后,连忙将地上的谢氏搀扶起来。
严老夫人见严睿这般护着谢氏,再想想昨日在怡心院查出来的事情,心里气得直呕血。
扪心自问,她虽然利用谢氏打压未央,但吃穿用度上,从不曾苛待谢氏,更让谢氏从一个见不得人的外室,成了严睿的续弦。
她对谢氏,说句有再造之恩都不为过,可换来的,却是谢氏对她的百般算计,甚至设计加害她的眉儿。
回想往事,严老夫人只觉得一番心思喂了狗,眸光越发冰冷,只当没看到对谢氏嘘寒问暖的严睿,直接向未央与李季安道出事情经过。
严老夫人道:“我那日从祠堂离开,便觉得此事不对,我的眉儿如我一般,是耿直天真之人,怎会想出如此毒辣的计谋来?故而我回到荣养堂,便将眉儿身边所有的丫鬟婆子全部叫了来,一个一个地盘问。”
听严老夫人对自己与柳如眉的评价是“耿直天真”,未央眸中一抹讥讽。
这可是耿直天真有生以来最冤枉的一次了。
严老夫人与柳如眉岂是“耿直天真”,分明是又蠢又坏。
未央眸光一闪而过,严老夫人并未察觉,只是说着自己的话:“果然,眉儿身边的黄莺招架不住,向我吐露了实情。”
“我这才知道,黄莺其实早就被谢氏收买了,在眉儿身边不断挑唆,眉儿素来耳根子软,时间长了,难免被她巧言迷惑。黄莺见时机成熟,便为眉儿出了这等恶计,眉儿一时激愤,便中了谢氏的圈套。”
严睿听此,小声分辩道:“谢氏最是乖巧柔顺,才没有这般的心计。”
“住口,你个不孝子!”
严老夫人重重拍着桌子,不耐烦地打断严睿的话:“你想气死我不成?”
严睿不敢再说话。
事到如今,严睿仍百般袒护谢氏,严老夫人恨恨地看了一眼地上的谢氏,心中直骂谢氏狐狸精,又恨谢氏用借刀杀人之计嫁祸她的眉儿。
她就知道,她的眉儿才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一切都是黄莺挑唆的,她的眉儿是冤枉的。
未央听严老夫人将一切事情推到谢氏与黄莺身上,心中越发觉得好笑。
纵然黄莺被谢氏收买,有心挑拨柳如眉,但柳如眉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只怕黄莺刚开口,她便与黄莺一拍即合,而不是像严老夫人说的这般,处处都是黄莺的错,柳如眉完全无辜,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严老夫人继续道:“至于偷拿你印章的婆子,也是谢氏的人。”
“还有那个指认从夏的小厮,是个赌鬼,在外面吃酒赌钱欠了一屁股的债,被谢氏用二十两银子收买了,才会壮着胆子污蔑从夏。”
严睿有些听不下去,想开口替谢氏分辩,然而话未出口,便见严老夫人极为不耐的目光,只好将心中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只好温声安慰着谢氏。
严老夫人一口气把话说完,越想越生气,忍不住啐了谢氏一口。
谢氏整了整被婆子们揪得散乱的衣服与鬓发,面上丝毫不见被指认的狼狈,甩开严睿搀着她的胳膊的手,抬头看着严老夫人,不急不忙道:“柳如眉当真是老夫人的心尖尖,纵然做出了这般的祸事,老夫人也有法子将责任全部推到旁人身上。”
谢氏拒不承认,严老夫人冷笑不已,对谢氏道:“铁证如山,任你巧舌如簧,也推诿不得。”
说话间,严老夫人让婆子把谢氏安排的人带进明华堂,一切如严老夫人所讲,此事确实是谢氏一手策划。
严睿怔了怔,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不是知道严老夫人夜审谢氏的事情。
他本以为,严老夫人审问谢氏,是为了救柳如眉,病急乱投医,抓未央生平最恨的谢氏来顶岗,好消了未央心中的怒火,让未央放过柳如眉。
可现在,所有证据指向谢氏,他这才知道,往日里与他风花雪月分外柔顺贴心的谢氏,竟是这般狠辣之人。
严睿张了张嘴,艰难开口,问谢氏:“真的是你?”
谢氏冷哼一声,将脸转向一边,并未回答严睿的话。
未央心中好笑。
严睿竟也有今日。
当年她的母亲对严睿情根深种,不惜与家族决裂嫁给严睿,更动用所有关系帮助严睿在官场上谋得一官半职,母亲这般掏心掏肺对严睿,换来的却是严睿在母亲孕期便养了外室,更在母亲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在母亲心口上狠狠地插了一刀。
严睿用背叛与欺骗回报了母亲的一腔深情,而今谢氏也用一番算计回报了严睿的一番真心,当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严老夫人见严睿对谢氏仍是执迷不悟,又想起往日自己待谢氏的亲厚,再想想谢氏的所作所为,只觉得越发心寒,冷声骂道:“谢氏,我待你如此亲厚,睿儿待你更是不薄,你为何恩将仇报,这般算计我的眉儿?”
“老夫人待我亲厚?”
谢氏笑出了声,自觉忽略了严老夫人说的那句严睿待她不薄的话,讥讽道:“当年老夫人接我入府,旁人不知道原因,老夫人自己难道不明白吗?”
未央眉头微动。
以前她以为严老夫人是为了给严睿娶续弦,重活一世,她才知道严老夫人是为了让谢氏进府打压她。
——脸面这种东西,严老夫人还是要一要的,知道自己身为祖母苛待孙女的名声传出去到底不好。
谢氏道:“这些年来,老夫人暗示我与大姑娘内斗,我若不依老夫人的意思,老夫人便将我的儿子抱在荣养堂,不让我相见,可我若依老夫人的意思,大姑娘又岂是一个好相与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