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睿手指微紧,面上有些不好看。
严睿略显紧张的表情落在严老夫人眼底,严老夫人眼底浮现一抹喜色,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又继续道:“倒不如就此打住,让此事落在红杏身上,这样纵然传出去,咱们严家也不过是御下不严,只需将红杏交给宗正府,明面上再待未央好几分,旁人纵然说上两句闲话,也伤及不到严家的根本。”
“左右咱们严家本就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又无世家们的严苛家规,主子们心慈手软,纵得奴仆们胆大欺主,也不甚么值得言官上书天子的罪过。”
严老夫人循循善诱,将严睿本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心说得活泛起来。
“可,宗正丞一心要替未央出头,怕是不会轻易将此事放下。”
思及半日来护着未央的李季安,严睿犹豫着说道。
“这有何难?”
严老夫人笑了笑,丝毫未将李季安放在心上,道:“如今未央能够依仗的,不过一个宗正丞罢了。”
“咱们只需设计,让宗正丞不再护着她也就是了。”
严睿连忙道:“母亲教我。”
严老夫人道:“我记得未央当初嫁到荣恩侯府,是陛下的意思。”
严睿颔首:“不错。”
严老夫人细长的眼缝里闪过一缕精光,道:“我昨夜听婆子们说了几嘴,说是未央极为不满这门婚事的。”
严睿眉头微动。
天子的意思传到严府时,未央心里只有顾明轩,得知自己要嫁何晏后,她还在家中哭了好几场,甚至就连出嫁那日,眼睛也是肿得如核桃一般——何晏再怎么受天子恩宠,可说破天也不过是一个商户,哪里及得上顾家百年世家,门风清正,顾明轩又是郎官入仕,在晋王账下为官呢?
要知道,天子年迈,太子体弱,且子嗣不丰,而今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晋王殿下。
顾明轩是晋王面前的红人,一朝晋王登基,他便是从龙之功,风头无两,比之商户出身的何晏好上百倍千倍。
莫说未央意难平,纵然他为女子,心中也是不甘的。
但偏偏,未央与何晏的婚事是天子的意思,未央心中纵有百般委屈,也只能眼角微红上了花轿,在外面,还要做出一副与何晏分外恩爱的模样来——毕竟是天子赐婚,不满意婚事,便是打天子的脸。
严睿捋着胡须,斟酌片刻,道:“未央之前不曾与荣恩侯接触过,一时生疏也是有的,婆子们怕是看错了眼。她与荣恩侯是天子赐婚,她怎敢不满?”
“你那位女儿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
严老夫人撇了撇嘴,道:“这世上哪有她不敢做的事情?婆子们告诉我的,可不止她不满婚事,而是她婚后在侯府大闹不休,甚至向荣恩侯要了一纸休书。”
“你以为你派去侯府的小厮为何连荣恩侯的面尚未见到,便被打发出来是什么原因?并不是荣恩侯庶务繁忙不在侯府,而是未央主动与荣恩侯和离,荣恩侯恨极了未央,才不愿见咱们严家的小厮。”
“母亲这些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严睿微微一惊,险些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杯,道:“与荣恩侯和离?她简直是翻了天!”
这事若是为外人得知,未央私自与荣恩侯和离,便是藐视皇权,不敬天子,形同谋逆,他作为未央的父亲,更是讨不到好——子不教,父之过,未央做出这等丑事,他亦有一半的责任。
严睿心中惶恐不已,起身焦躁地在屋中走来走去。
严老夫人上了年龄,临近正午,腹中有些饥饿,便随手从矮桌上双耳陶碟中捡了一块点心,喂到口中。
点心入口即化,严老夫人又饮了一杯茶,瞥了严睿一眼,道:“慌什么?”
“男主外,女主内,她本就是个没母亲的人,我又上了年龄,我说什么,她素来不听,而今做出今日的事情来,委实让人不奇怪。”
严老夫人道:“大夏虽然优待列侯,宗正府更是处处袒护列侯,但若是未央不敬天子的事情被宗正府们知晓……”
严老夫人轻哼一声,放下手中茶杯,道:“我倒是想看看,宗正府是站在天子那一边,还是护着藐视皇权的未央。”
严睿擦着额角上的汗,犹豫道:“可,可未央到底是严家的女儿——”
“你认她当女儿,她未必认你这个父亲。”
严老夫人不屑道:“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若她心里还有你这个父亲,怎会请来宗正府的人,将这件丑事闹得人尽皆知?”
“更何况,两日前,咱们便开了祠堂,请了族中耆老来做见证,将她逐出了严家。”
萧衡误了她女儿的一生,更断送了她女儿的性命,是她生平最恨之人,她看见未央那张与萧衡颇为相似的脸,心里便堵得不行。
若未央如严梦雅那般是个乖顺的,她或许会看在未央是她孙女的份上,对未央有几分怜惜,但偏偏,未央张扬跋扈,处处与她作对,硬生生将她原本便不多的祖孙情,消磨得一干二净。
严老夫人厌恶道:“她既然不是咱们严家女儿,她做出的事情,又与咱们有甚么关系?”
严睿听了,连连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还是母亲思虑周到。”
未央虽然不曾对老夫人下毒,但她往日针对雅儿做的事情,委实让他难以再将她留在身边,今日她又伙同宗正丞,在府上大闹不止。
若未央只是给他没脸,那也就罢了,她偏生还去招惹了顾明轩,让顾明轩向她磕头道歉,顾明轩可是晋王身边的红人!
未央此举,与寻死有甚么区别?
顾明轩虽为世家子弟,但受此奇耻大辱,必然会报复回去,他若护着未央,只怕会惹得顾明轩心中不悦,既是如此,他何必替未央出头?
说到底,都怪他以前太宠着未央了,把未央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才做出许多恶毒的事情来。
事已至此,他不能再由着未央胡来了,乡下的庄子,才是未央该去的地方。
想到这,严睿道:“儿子这便让人再向荣恩侯府下帖子,请荣恩侯过府商议未央一事。”
未央私自与何晏和离的事情一旦被李季安知晓,李季安必然不会再护着未央,到那时,未央还是得听他的话,老老实实去庄子里静思己过。
未央离了府,他们家才能过上安生日子。
只是何晏厌极了未央,会接了帖子过来吗?
若何晏不过来,他们又不曾见到二人的和离书,未央与何晏和离的事情,到底是婆子们之间说的闲话,做不得真,纵然说到李季安那里,李季安也只会觉得他们处处针对未央,从而更加维护未央。
这样一想,严睿又道:“不,儿子亲自过去,一定要将荣恩侯请过来。”
何晏可以不给严府小厮的面,但他的面子,何晏总要给几分的吧?
只要何晏亲口承认了与未央和离,他眼前所有的难题,便都迎刃而解了。
至于何晏会不会因怕受天子责罚,而替未央隐瞒和离之事,他则完全不担心,何晏虽是商户,但极得天子之心,更何况,是未央大婚之后不断需何晏的麻烦,与何晏大吵大闹要了和离书,而不是何晏主动休弃了未央。
这种事情传出来,天子心疼何晏尚且来不及,怎会责备于他?
何晏不仅不会替未央遮掩和离之事,反而会趁机落井下石——那位少年便撑起败落的承恩侯门楣的何晏,才不是一位心慈手软的主儿。
他性格阴郁,手段毒辣,除却一张好皮囊还能让人称赞三分外,再无任何优点。
睚眦必报如何晏,怎会轻易放弃这么好的报复未央的机会?
只怕他刚刚踏入承恩侯府,何晏便会迫不及待与他商议处理未央之事了。
想到这,严睿有些急不可耐,起身便对严老夫人道:“母亲不必给儿子留饭了,儿子这便去找荣恩侯。”
严老夫人点点头,道:“快去快去。”
一想到那张与萧衡分外相似的脸现在仍在府中,她便浑身不自在。
严老夫人撇撇嘴,道:“只打发她去庄子,委实便宜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何晏:……你想得有点多
第10章
严睿走后,严老夫人亦不曾闲着。
——未央与何晏和离之事,若由他们说与李季安听,只怕李季安会觉得他们是故意在针对未央,从而生出许多事情来。
倒不如让李季安主动发现这件事,自己去问未央,未央若说没有,何晏抵达严府之后,未央的谎话便会被拆穿,给李季安留下一个非但不敬畏天子之命,更是鬼话连篇的不好的印象。
未央若说已经和离,李季安也不会觉得未央坦诚,只会认为未央行事不端,身为列侯之后,本该对天子推崇备至,未央却如此藐视皇权,李季安亦不会替她再出头。
未央如今能依仗的,无非李季安一人而已,若没了李季安做靠山,她能翻出什么风浪?
心里再怎么不甘,也得乖乖去乡下的庄子里——去庄子里,总好过被李季安带去宗正府治罪的好。
一想到那张像极了萧衡的脸要在庄子里度一生,姣好的容貌被磋磨得满面风霜,严老夫人心中便痛快不已。
严老夫人抿了一口茶,唤来身边的几个得用丫鬟与婆子,吩咐一番,笑着目送她们的身影消失在窗外长廊处。
柳如眉轻轻给严老夫人捏着肩,奉承道:“还是外祖母的法子好。”
严老夫人伸手点了一下柳如眉的额头,故作不悦,道:“你这丫头也是,心里有甚么话不能跟祖母说?”
“偏要脏了自己的手,去对付那个蛇蝎之人。而今好了,事情败露了,还要我这个老婆子来替你收拾烂摊子。”
“眉儿才没有。”
柳如眉撒着娇,根本不承认。
严老夫人叹了口气,道:“你与你娘都是讨债鬼,一个两个让我不省心。”
柳如眉抱着严老夫人撒着娇,道:“眉儿就知道,外祖母待眉儿最好了。”
此计委实一箭双雕,不仅除去了未央,更能让严梦雅难产,只待严梦雅生下一子半女,她便能哄着老夫人将她嫁给顾明轩做妾室。
想起顾明轩英俊面容,柳如眉脸颊微烫,眸光轻闪。
柳如眉柔声哄着严老夫人,不消半日,又将严老夫人哄得笑容满面。
“也不知道雅儿表妹如何了。”
柳如眉见时机差不多了,便道:“可怜了她与她肚子里的孩子。”
严老夫人看了一眼柳如眉,道:“你这鬼丫头。”
她虽然疼严梦雅,但那是比较着未央的,况她疼严梦雅,更多的是为了给未央添堵,让未央不自在。
而今未央即将被送回庄子上,她便无需再像往日一般,待严梦雅比待她的眉儿还要亲热三分了。
生子本就是一只脚迈进鬼门关,严梦雅又受此惊吓,只怕凶多吉少。
既是如此,她倒不如成全了她的眉儿,顾明轩是晋王账下红人,前途不可限量,堪配她的眉儿。
这般想着,严老夫人拍了拍柳如眉的手背,道:“你放心好了,外祖母一切都替你打算好了。”
柳如眉听此,笑得更加开心了,声音像是掺了蜜一般,抱着严老夫人唤了好几声外祖母,只把严老夫人哄得眉开眼笑,笑声连连。
荣养堂内和乐融融,府上的另一端,气氛却有些紧张。
宗正府掌九州诸侯内务,事务众多,李季安虽然只是宗正丞,但主事的宗正卿年龄大了,很多事情便落在他身上,他在严家祠堂坐了不过半日,便不时有官吏前来找他。
诸侯事务皆是隐秘之事,不好为外人得知,李季安便出了祠堂,在严家小厮的带领下,来到一个僻静亭子里,处理诸侯王们的事情。
时值正午,他终于将事情处理完毕,便循着记忆,往严家祠堂走。
行至一般,他忽而听到不远处的长廊内丫鬟们说话的声音。
“何世子真真可怜,竟被大姑娘这般嫌弃。”
“谁说不是呢?咱们大姑娘素来心高气傲,眼里只瞧得见顾家的顾郎君,怎么看得上商户出身的何世子?”
“嘘,小点声,商户二字也是咱们能说的?荣恩侯可是陛下亲封的侯爷,何世子便是金尊玉贵的世子爷,更何况,何世子还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李季安停下脚步,细听半日,眉头微动——未央似乎格外不抗拒天子的赐婚,不仅对何晏恶言相向,更是与何晏大闹不止,三日前,甚至还逼着何晏给她一封和离书。
听到这,李季安便有些明白了,为何严家处置未央不与何晏相商,便将未央送回乡下庄子,而是未央早就与何晏和离,未央再不是何晏奉旨娶来的妻子,何晏自然不会管未央的生死。
李季安眸光微转,起身离去。
将天子赐婚当成儿戏的人,自本朝立朝以来,未央还是第一个。
未央此举,可谓是愚蠢至极。
李季安抿着唇,重新回到祠堂,再看未央,心情颇为复杂。
未央的母亲是兰陵乡君,外祖父是四镇之首列侯之最的镇南侯,哪怕有着一个秩俸只有四百石的父亲,她的出身亦是颇为尊贵的。
未央的模样亦是颇为出挑,他生平所见女子,竟无一人能及得上她,说句倾城国色也不为过。
这般的模样,这般的出身,难怪她瞧不上何晏。
但再怎么瞧不上,也不该视皇命如无物,私下与何晏和离。
李季安叹了一声,道:“季安方才听了几句话,想问一问女公子。”
未央藐视皇权,他纵为需要袒护列侯之后的宗正丞,也不好再护着未央。
宗正府护着列侯的前提,是列侯们对天子推崇备至,而不是像未央这般,将皇命视为儿戏。
未央轻啜一口茶,用余光偷偷打量着李季安。
严老夫人素来容不下她,怎会眼睁睁瞧着李季安做她的靠山?
李季安回来之后便变了脸色,必然是严老夫人派丫鬟婆子说了什么。
莫不是她与何晏和离的事情被李季安知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