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无论去皇孙身边,还是留在何晏身后,都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她的好结局里,永远不会再出现他。
顾明轩呼吸微紧,握着的手指微微泛着白。
未央察觉到顾明轩的异样,不免有些意外。
男人当真是一种难以琢磨的东西,以前对她不屑一顾,现在倒关心起她的未来。
也不知她的那位“好妹妹”严梦雅看到这一幕,心里会有甚么感受。
仔细想来,大抵是与当初得知严梦雅与顾明轩在一起时的自己的心情是差不离的。
——最爱之人关注着旁的女人,无疑是对自己的全盘否定。
可悲可叹。
未央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发,道:“多谢顾郎君的好意。只是顾郎君与我相识多年,当知晓我的心思,我这个人呢,太过执拗,若非一头撞死,否则不会回头。”
就像上辈子的她对待顾明轩一般。
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之后,方明白自己的一番深情不过是一场笑话。
不过还好,今生她遇到的人是何晏。
何晏不会负她,更不会让她绝望死去。
未央笑了笑,眼底笑意越发明灿。
顾明轩看着她的笑眼弯弯,心口骤然疼了起来。
这样好的一个人,这样透彻深情的一个人,他怎就弄丢了?
“未央,我——”
顾明轩突然间开口,对着未央伸出手。
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完,未央便打断了他的话:“顾郎君,往事已矣,再去纠缠,便没意思了。”
她侧身微微一让,避开顾明轩的手,面上仍是浅浅笑意,仿佛对面站着的,不是她曾经爱之入骨的少年郎,而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陌生人。
未央恰到好处的礼貌深深刺痛了顾明轩。
顾明轩的手停在半空,最后无力收回。
有些人,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余生再也找不回了。
顾明轩胸口剧烈起伏着,静谧的夜里,他压抑着的喘息声格外清晰。
未央微蹙眉,给顾明轩斟了一杯茶。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浪子回头对她来讲,一文不值。
未央将茶推到顾明轩面前,平静说道:“顾郎君,大道理的话我便不说了,你自幼熟读百家,当比我更明白其中道理。”
“未央……”
顾明轩声音微哑,抬头看着面前灿若明霞的女子,张了张口,想说甚么,最后却甚么也说不出来。
“是我对你不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明轩终于低低说道。
未央笑了笑,道:“你我之事,早已一笔勾销,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更不需要挖空心思的补偿。
她的一腔赤诚,不是三两句话,又或者几件小事便能弥补得了的。
未央道:“顾郎君将皇孙身后之人告诉我,我很承顾郎君的情。但若是顾郎君是因为对我心怀愧疚,才将此事告知,恕我不能接受顾郎君的好意。”
“未央,你一定要与我划清界限么?”
顾明轩看着未央,艰难问道。
“顾郎君是有妇之夫,我亦有心上人,与顾郎君保持距离,何错之有?”
未央浅笑着说道。
顾明轩微微一怔,后面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
是了,未央从来都是这样,喜欢一个人时,眼里再瞧不见其他人,满心满眼,只有她爱着的那个人。
当初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顾明轩眸光越发暗淡,手指握着未央推过来的茶,指尖微微泛着白。
未央将顾明轩的落寞尽收眼底,眼皮跳了跳。
何必呢?
有她时,想着严梦雅,如今有了严梦雅,又开始想着她。
顾明轩这个人,永远得陇望蜀。
“顾郎君身后是昆吾顾家,今夜邀我前来,想来不是为了与我再续前缘。”
未央轻啜一口茶,继续说道:“顾家之前为晋王殿下冲锋陷阵,险些要了皇孙性命,太子虽不择手段,但皇孙到底是他唯一的子嗣,且太子生性多疑,非心腹之人不用。如此算起来,待太子掌政之后,第一个要收拾的,多半是顾家。”
“顾家需要出路,顾郎君更需要一个翻身之战,顾郎君与我说这么多,是为了顾家与郎君的未来罢?”
顾明轩鼻翼微张,眼底一片黯然,垂眸说道:“是,也不是。”
“我便当是了。”
未央不欲与顾明轩纠缠往事,只将话题往太子之事上面引,道:“既是如此,我便替阿晏谢过顾郎君的消息。”
“而今阿晏立足未稳,又远在千里之外,太子却是自幼长于华京,暗中经营多年,郎君有几成把握,能胜过太子的谋划?”
未央的声音清冷有条理,让顾明轩渐渐从往事中回神。
顾明轩按了按眉心,苦笑一声,答道:“若我说一成都没有,你是否会很失望?”
“那倒不会。”
未央轻笑。
顾家本就不是极强盛的世家,又因晋王之事被天子清算,哪怕顾家家主在此,也不敢说自己有一分的把握能胜太子。
顾家如今投诚何晏,不过是破釜沉舟寻一线生机罢了——除了何晏,再无人是太子的对手。
未央道:“顾郎君决定将此事告知于我,想来是信任我的,既是如此,便请顾郎君将身家性命暂时交付于我。”
顾明轩眉头轻动,道:“你有法子?”
或许是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问一个女子这样的问题太失身份,他又连忙补上一句:“不告诉何晏,让他收兵回华京?”
“阿晏根基未稳,若想在朝中有立足之地,必须立不世之功。我们若为此事将他召回,纵然胜了太子,只怕日后他要花费十倍乃至百倍的代价恢复才将收回燕地、平叛蛮夷。”
未央迎着顾明轩疑惑目光,侃侃而谈:“我们不能拖他的后腿。”
“太子的事情,只有靠我们自己。”
“当然,想要对付太子的人,不止我们两个。”
“双手沾满鲜血的人,往往是旁人午夜梦回惦记着的人。”
夜色越来越深,未央的话仍在继续。
她的声音似乎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让顾明轩原本紧蹙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未央终于说完,端起面前茶杯,抿了一口茶,润着长篇大论后的干涩喉咙。
而她面前的顾明轩,也慢慢从震惊中回神。
回神之后,顾明轩起身,向未央深深施礼。
“受教了。”
顾明轩的声音恢复明朗,略带轻快,道:“我这便按照你的计划去行事。”
未央颔首,笑道:“万事小心。”
或许是月色太朦胧,又或许是未央声音里的笑意有些勾人,顾明轩怔了怔,呼吸再度变得急促起来。
——经今夜之后他才发觉,原来未央对他是手下留情的,若未央用对待太子的手段去对付他,只怕他现在骨头都成了灰。
想到此处,顾明轩心中越发惋惜。
他以前怎就没有发现未央的好呢?
可转念一想,以前他是发现了的,那时候的他,深深厌恶着未央的心计,觉得她汲汲营营,委实不适合做贤妻良母,所以才背着她,找了更为温柔可人的严梦雅。
往事涌上心头,顾明轩面上一红,不敢抬头再看月色下的光艳女子。
顾明轩快步走出小亭,高大的身形在贝壳铺就的小路上留下长长的影子。
未央饮了一口酒,目送顾明轩的背影消失在贝壳路的尽头。
顾明轩纵然全部按照她的指示去做,她与太子相争的胜算也不大。
更何况,太子身边还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混世魔王秦青羡。
她得把秦青羡争取过来。
说起来,她挺好奇太子对秦青羡说了甚么,才会让秦青羡哪怕知晓太子害死了他的家人,以及数十万的边关将士,依旧对太子死心塌地,甚至豁出性命保护小皇孙。
她得弄清楚秦青羡与太子之间真正的关系。
果酒喝得太多,未央有些上头,揉了揉有点酸痛的太阳穴,朦迷离眸光恢复几分清明。
夜风拂面而来,撩起她鬂间的散发,她慢慢从软垫上站起身,看着盈满月色的昆明湖。
那个红衣似火的骄纵男子,此时大抵醉眼朦胧,于月下舞剑。
未央轻轻一笑。
………
顾明轩与未央分别后,连夜按照未央的吩咐布署下去。
原本因何晏与天子关系日渐白热化而躁动的朝堂,经过顾明轩状似无意的引导下,很快便分出了各自的派系。
谁不想攀附从龙之功,让自己的家族再上一层楼?
世家朝臣的纷纷站队,太子瞬间便警惕起来。
与此同时,紫宸殿的天子也开始变得不安——他早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可日薄西山并不代表他愿意退居幕后。
他是大夏的天子,他要将一切掌控于手中。
天子起疑,天家暗卫尽数出动。
无数势力趁机浑水摸鱼,各种小道消息众说纷纭。
数日后,太子假死偷生指点皇孙的事情被暗卫们呈在天子御案前。
天子看完卷宗,闭着眼,久久没有说话。
老黄门看了看天子面容,试探着说道:“陛下,这终究是市井流言,做不得真。”
“市井流言?”
天子冷笑,道:“无风不起浪,你还记得朕的长子是怎么死的吗?”
天子提起废太子,老黄门不敢多话,只低头垂眸给天子的茶杯续茶。
天子闭着眼,用力按了按眉心,苍老的声音冰冷似剑锋:“朕上过他的当,知道他的手段。”
“这个世界上,没有他做不出来的事情。”
“但朕才是大夏的天子,九州的主人!”
老黄门眼皮狂跳,柔声附和说道:“太子委实错得离谱。”
“不该残害皇子公主,更不该——”
“不。”
天子冷声打断老黄门的话,道:“这点他没错。”
老黄门愕然,看着面上无表情的天子,越发捉摸不透他的脾气。
斑驳的阳光穿过镂空的窗台,斜斜照进紫宸殿。
鎏金的瑞兽缓缓吐着好闻的龙涎香,房梁上垂着的纱幔在清风的抚弄下微微起舞。
殿外的羽林卫按剑而立,精钢打造的盔甲于阳光泛着寒光。
任谁自紫宸殿经过,都会赞上一句好一处金碧辉煌的所在,好一个巍峨威严的皇城。
与皇城相辅相成的,是至高无上的君权天威。
天子陡然睁开眼,浑浊眼底杀机顿现,说道:“他唯一错的地方,是不该与朕抢东西。”
生于天家,争权夺势是常态,兄弟阋于墙更是时有发生的事情。
但太子千不该,万不该,是觊觎他手中的东西。
他是天子,他不给的东西,旁人不能抢。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当初你爹,我爷爷也是这样想的
第85章
老黄门不敢接话,低着头,连连应是。
“唤未央过来。”
天子说道。
到底是萧的女郎,这种搬弄是非坐山观虎斗的好手段,连他都忍不住想要给她鼓掌。
只是可惜,她的手段用错了地方。
他年龄虽然大了,但并不昏庸,更不愚昧。
是时候给她一个教训了,若不然,她还真当伯信归来之后,她便能无法无天,将他视为无物。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天子的声音虽然苍老,却不显疲惫,中气十足吩咐老黄门。
老黄门应下,垂首让殿外侍立着的内侍去传唤未央。
小内侍快步出了紫宸殿,老黄门又回到殿内。
宫人送来参汤,老黄门接过,将参汤捧到天子面前,一边小心翼翼喂着天子,一边偷偷用余光打量着越发喜怒不定的天子。
天子刚才说的那些话,可不是甚么好兆头。
老黄门心中琢磨着,忽而想起何晏临行前对自己的交代。
天子终归会有老去的那一天,这九州天下,还是年轻人的天下。
他得替自己寻好退路。
——他可不想重复伺候先帝多年的老黄门的下场。
老黄门眸光闪了闪,喂天子喝参汤的动作越发轻柔小心。
与此同时,偏殿的未央轻挑眉,看了看前来传话的小内侍,笑着道:“陛下现在传我?”
小内侍颔首,面上堆满笑,道:“陛下怕您在宫里住得不习惯。”
未央笑了笑,道:“容我换身衣服。”
小内侍退到殿外等待。
未央起身走向屏风后的内殿,小宫女们打开衣柜,未央慢慢挑选着衣服,心思却飘向九霄云外。
天子哪是怕她不习惯,分明是对她起了疑心,怀疑她在太子之事上推波助澜。
不过起疑也无所谓,她若对太子之事无动于衷,天子只怕会更怀疑她的用心——她与何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做些针对太子的事情,是她的本分。
若不针对太子,只怕天子会担心太子是否与他们联手对付自己。
未央手指拂过整齐排列着的锦衣,从中选了件樱色宫装。
边关战事不休,她不好穿得太鲜艳。
手巧的小宫女将她的发梳做灵蛇鬓,斜插在鬂间的步摇衔着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
看着菱花镜中纵然素净打扮,却依旧光艳照人的自己,未央抚了抚珍珠流苏,心中有些惋惜。
何晏不在身边,当真是白瞎了她这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