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皇帝迷信道教,此卦一出果然受用,陆时鄞还未断奶,就随便被赐了个名,送去了行宫。
那时的她怎么会想到,直到世宗皇帝身死她依旧没能有皇子,也未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将陆时鄞从行宫接回来。
穆太后瞧着满心欢喜的沈初黛,就宛若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她笑了起来,笑中带着冰冷。
按照顺序,沈初黛分别向前皇后穆宜沅、李太妃、静太妃、贤太妃分别奉了茶,又从她们手中接过礼物。
就在此刻太监突然高声通报道:“宜欢公主到!”
一个鹅黄色身影被一众宫人簇拥着走进了宫中,只见宜欢公主不过十四年华,元宝发髻上满是珠翠,手臂间金丝绣成的披帛随意地拖在地上,巴掌大的鹅蛋脸上一双桃花眼娇俏可人,眉梢间带着不符合年龄的盛气凌人。
一向是娇养惯了得模样,她甚至连行礼都未行礼,连看都不看众人一眼,直接便小碎步跑上了前与穆太后同坐,兀自地同她撒娇说着说些什么。
宜欢公主是世宗皇帝最小的女儿,又是穆太后的独女,从小便是金尊玉贵地宠着长大。穆太后更是别样得溺爱她,从小到大半句训斥都无,宜欢公主自然而然得养成了骄纵的性格。
在场的众人一副见怪不怪得模样,纷纷靠在软垫上饮着茶水,等着母女俩说完话。
唯有沈初黛被晾着站在殿中间。
她倒也不恼,兀自地便挑了个座位坐下,靠在缠枝软垫上吃着茶点。
宜欢公主正好愁找不到沈初黛的茬,见状便立刻转了脑袋看过来,娇声训斥道:“你这个女人好不知礼数,我母后未下令赐座,你竟敢私自坐下来!”
见着宜欢公主首先发难,几个太妃立刻起了精神,将茶盏放了下来看这一出好戏。
沈初黛却是不慌不忙将点心放回白瓷盘子中,又拿了丝帕轻轻擦拭如玉葱般纤细的指尖,直到擦干净方才开口:“宜欢公主可知我为何坐下来?”
宜欢公主被她这一反问问得莫名其妙,她冷哼一声:“自是因为你缺少家教、不知礼数!”
沈初黛莞尔一笑,声音娇柔道:“母后良善,待儿女更是一视同仁、慈母关怀。方才公主一进来便与母后同坐,母后非但没有怪罪反而温柔以待,我便想着我既是嫁进了宫中便是太后半个女儿,母后因与公主聊天一时疏忽,忘记给我这个女儿赐座,待她反应过来该是会有多心疼多愧疚?我一想到因为我的不当,而让母后感到自责,便心痛不已,只能找座位坐下了。”
三个太妃都惊了,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宜欢公主自小长在宫中,还从未有人这般同她讲话,她一时被绕晕了。
她噎了几声,又犟着声音道:“那你也不能如此不知礼数!”
沈初黛轻轻一笑:“不知公主殿下觉得,礼为先还是孝为先?”
宜欢公主愣了下:“百善孝为先,当然是孝为先了。”
便听沈初黛从善如流地柔声道:“公主说的是,我本想着遵守礼仪,但是瞧着公主以身作则,顾及到太后娘娘慈母仁心直接坐了下来,应是太后娘娘教导有方,我实在自愧不如。想了想便效仿公主孝为先的做法,也坐了下来。”
宜欢公主这才反应过来,好一个狡诈的沈初黛,她不过是指责沈初黛不知礼数,沈初黛却是绕着弯说她是在消防自己罢了。
若是她继续指责,便是连带着自己也一道被扣上“不知礼数”的帽子。
宜欢公主愈发地恼火:“巧言令色,你也配同我相提并论?!”
话音刚落便被穆太后训斥了:“宜欢,你越发得没规矩了,怎么同你皇嫂说话呢!”
若是放在平时,穆太后自是舍不得训斥宜欢的,只是沈初黛有言在先,夸了她“对待子女一视同仁”,若是庇护了宜欢,传了出去外人岂不是要说她这个太后厚此薄彼,薄待新媳!
宜欢公主还从未被如此训斥过,当即眼泪便从娇俏的杏眼中冒了出来,她不敢置信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母后,你为了她竟训斥女儿?”
穆太后瞧见自己的宝贝女儿梨花带雨的模样,便对沈初黛更加憎恨,只是表面样子仍要维持。
她狠下心肠来,冷声道:“什么叫她,她是皇后,一宫之主,更是你的皇嫂。还不快去给你皇嫂道歉!”
宜欢公主一双秀眉拧了起来,僵持在原地半天,末了委屈得跺了跺脚,撂下一句:“对不起总行了吧!”
话毕她抹着泪,哭着便跑出了殿外。
穆太后看向沈初黛,对这个心机颇深又能言善辩的女人颇为憎恶。
却是不得不装出仁慈的模样,宽厚道:“宜欢性子单纯跳脱,不受世俗礼法拘束,我觉得她这般性子难能可贵,便未加管束。”
沈初黛心头觉得好笑,穆太后倒也会说话,把宜欢公主的任性不讲理说成单纯跳脱,简简单单地便想将此事揭过。
她盈盈一笑:“公主这般纯真性格确实百里挑一,还是太后娘娘教导得好!”
作壁上观的太妃们不由纷纷饮了下茶水,沈皇后这话虽是在夸赞……怎么听起来像是在骂人呢!
她们本是坚定抱着站在穆太后这一方,再时不时给沈皇后下下绊子讨好讨好穆太后的,今日一役结束她们才方觉察到,沈皇后不愧能当成沈皇后,无论是手段还是言语皆是将人制得服服帖帖,她们还是省省心在各自宫中养养老,还是不要出手给自己找不快了。
宜欢公主低着头,满眼盈着泪光,不管不顾地便朝外跑去,刚出坤宁宫殿门外便直直得撞上了一个胸膛。
她没想到会有宫人敢迎面相撞来,故而冲得又快又猛,顿时被撞得往后踉跄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宜欢公主本就盛怒之下,正愁找不到撒气桶呢,顿时怒从心起骂道:“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
她一双杏眼盛着泪光与怒意抬头瞧去却是一愣,只见自己撞到的男子身穿华服,不过二十五岁上下,生的是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熠熠若含情,光是瞥一眼人便是勾魂蚀骨。
宜欢公主自小生长在宫中,长相盛极的男子也见过不少,皇兄陆时鄞和表哥穆冠儒尤盛,不过他们身处高位,眉宇间总带着清贵冷冽,让人难以靠近。
她还从未见过这般类型的男子,俊美中带着邪媚,温柔得宛若水,却又灼灼得像桃花。
宜欢公主只觉得心神一恍,即将脱口而出的恶言也都说不出来了。
那男子伸出了白皙修长的手,手心里捏着块景蓝色方帕,声音像水一般温柔:“是我走路不小心,撞倒了你,实在不好意思。你的眼睛很漂亮,这般漂亮的眼睛天生就该笑着,不该是流泪的。”
宜欢公主僵愣在原地,只觉得头脑晕乎乎地,整个人像是漂浮在云间一般。
她不由自主接过男子手中的方帕,见着男子冲她温柔一笑,便由宫人带着往慈宁宫里走去了。
直到身后追上来的宫女在旁边叽叽喳喳。
“公主,您怎么摔着了,摔哪了,疼不疼?”
“公主您没事吧,要不要请太医来为您医治?”
“公主身娇体贵得,还从未磕过碰过,请太医是自然的,奴婢这就去太医院找太医来。”
宜欢公主这才恍过神来,伸出白嫩的食指指向那男子的背影:“他是谁?”
宫女们不明就里地往公主指的方向看了眼,终于有一个名叫秋棋的宫女认了出来轻声道:“回公主的话,那男子名叫邓生,原是京城里的名角儿,因戏唱得好被太后娘娘留了下来在宫中的戏班子里当差。”
宜欢公主直愣愣地盯着那男子颀秀的身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眼前,这才万分不舍得将眸光收了回来,又落在男子给的方帕上。
那景蓝方帕上什么样式都没有,干干净净得就如那男子一般。
情窦初开的宜欢公主不由觉得心神一荡,待脸颊残留的泪水滴到了手指尖上,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怎般狼狈模样。
还未散去的恼意又重上心头,都是那该死的沈初黛,之前便害死了她的贴身宫女秋雪,如今又让她出了这般丑。
她定要让沈初黛好看!
——
同那群后宫女人聊完天回来,沈初黛身心俱疲地瘫坐在软椅上,一想到待选秀待封的秀女们进宫,她碰见的明枪暗箭更多,她便深觉得头疼。
有着气力,她都能率兵打下一座城池了!
古有孙武在宫中用吴王美人练兵展示兵法。要她说,这大邺也该如此,天天让那群闲得蛋疼的女人们在教练场上训练个四、五个时辰,她们还有气力争宠、暗害,就算她输!
休息了片刻,宫女们便将午膳奉了上来,宁枝在端那碗虫草花煲鸡汤时不小心磕绊了一跤,将汤汁撒得到处都是。
沈初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宁枝是父亲安插在宫中的,她沈家出来的人岂会这般马虎,此举定是另有别意。
她示意了眼歌七,歌七忙是高声训斥道:“你这个奴才怎么办事得,马马虎虎竟是连娘娘的汤都能弄撒!”
宁枝忙是跪下来,哀求道:“奴婢错了,都是奴婢地错,请娘娘宽恕!”
歌七狠声道:“今日是娘娘第二日入宫,你这奴才便敢如此怠慢,是不将娘娘放在眼中嘛!”
沈初黛疲惫地旋了下眉心:“歌七,同她废话做什么,让她跪在这儿将汤打理完,领十棍杖刑,歌七你亲自掌刑,我看着。”
她淡淡扫了眼一旁战战兢兢的奴才们:“你们都下去吧,围在这儿,我看得眼烦。”
待闲杂人等全都离开,门吱丫一声合上之时,沈初黛看了眼歌七,歌七立马去门口守着。
这时宁枝方才凑了上前,轻声道:“娘娘,奴婢善医理,方才前去拿膳食的时候才发现膳食中多是相克之物,非精通医理之人无法察觉,若是长期服用便相当于慢性中毒,人会在不知不觉中虚弱而亡。比如奴婢方才打翻的那道虫草花煲鸡汤里便有菊花,菊花与鸡肉相克。”
沈初黛冷哼一声:“这才第一天便如此,看来穆太后果真是没打算留我。这么说,这些膳食我一点都不能动了?”
宁枝也轻叹一声:“回娘娘的话,穆太后手段太过狠毒,但也不是无法防,除了这道虫草花煲鸡汤,剩下的膳食皆是搭配起来方才会产生相克毒性。往后奴婢拿了膳食后便写上纸条,标注上不可同吃的食物,再偷偷递交给歌七姐姐,娘娘看着纸条挑着用膳食便可无碍。不过明面上,娘娘还是装出来一副毫不知情,每样都用点的模样才好。若是让太后瞧出了端倪,恐怕还会另出手段。”
沈初黛点点头:“便饶你费心了。”
宁枝有些受宠若惊:“娘娘哪里的话,能为娘娘做事,是奴婢的荣幸。”
“对了。”沈初黛将早上领回来的礼物一一摆在宁枝眼前,“你瞧瞧,这些东西可有问题?”
随即她拿出棍棒敲着软枕上发出击打的声响,宁枝则是一边发出疼痛难以的哀呼和求饶的哭泣声,一面细细检查着那些礼物。
随着第十棍落在软枕上,宁枝也检查完了所有礼品,她指着穆太后所送的香珠串道:“回娘娘的话,其余的礼品皆是没什么问题,唯有这香珠串。这香珠串中含有大量麝香,女人闻久了恐会不孕。不过这麝香被其余香料压制着,一般人是察觉不出来。”
随即她将里头的麝香全部挑出来:“这样便好了,只要穆太后不特意让人查看,是查不出来的。”
宁枝身为二等宫女,本是没法进殿伺候得,若是在殿中停留太久,恐会让人生疑。
歌七帮她在身上画上了可以以假乱真的伤痕,方才放了她出去。
殿中便又只有沈初黛与歌七主仆两人,歌七幽幽地叹了一声:“奴婢原是觉得战场凶险万分,每次出战能捡回一条性命便觉得万幸,没成想这宫中竟是比战场更是凶险,阴毒手段不断。”
沈初黛轻轻一笑:“无妨,邪不压正,就当是打一场长久战役便是。”
她将歌七叫了过来,给她递了一双筷子,主仆俩按照宁枝留下来的那份相克的食谱,挑着分别吃不同的食物,把这膳食给吃得精光。
午膳过后便是规整从娘家带来的嫁妆,将那些嫁妆放置于库房,实际上这也算不得是娘家的嫁妆,原是陆时鄞将娶皇后的三分之一聘礼赏赐给了她,她干脆又当成嫁妆带进了宫。
外头的人皆是传皇帝聘礼只用了计划的三分之二的钱财,皆是夸皇帝皇后以身作则,提倡勤俭节约之风,哪里知晓这钱还是到了她手里。
除此之外沈家也给了不少嫁妆,沈初黛皆是按类整理让人搬进了库房里,至于特地带进来的兵书,她早已让人给重新换了壳子,换成了《女则》、《女戒》或是《清平山堂话本》、《喻世明言》、《警世通言》之类的话本。
至于上轿前,沈初蔓神神秘秘赠予的好礼不过也是一本名为《碾玉观音》的话本。
但整理到这本话本时沈初黛早已累得直不起腰来了,便直接将它与其他伪装成话本的兵书给插进了书架里,准备待以后有空的时候再看。
整理了一下午她是累得腰酸背痛,沈初黛连晚膳都未吃,便熄了灯准备歇息,引得宫女们大惊,纷纷规劝到:“今日是大婚第二日,皇上恐会临驾坤宁宫,娘娘还是被着急水,等等皇上的好。”
沈初黛神秘一笑:“放心好了,皇上今日不会来的。”
大婚前堆积的奏折够他看两个晚上地了!那破奏折的折磨,她可是深有体会的!
随即打了个哈欠,便强行让歌七将宫人赶了出去熄了灯。
然而一觉睡到月亮当空之时她突地醒了,就在准备继续睡的时候,突然听见书架上的书签掉在了地上。
那是陆时鄞同她约定好的,平日里不方便来相见的时候,书签掉地便代表着陆时鄞有事要见她、或是她有事要见陆时鄞。
她不由在心底哀鸣一声,在柔软的床褥上翻滚了两圈,这才不情愿地从床褥上起身。
沈初黛仔细打量了下周围,确定无人偷看窃听,这才偷偷挪开书架,按动机关打开密道钻了进去。
她非常幽怨地将火折子点燃,随即钻进了密道。
实际上她不觉得陆时鄞会有什么事找她,大半夜找她无非是同那个段子一般。
学生半夜两点打电话老师:“老师,睡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