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早有预料、认了命的安详笑意,又是无可奈何的微微带苦的笑。
邓生的心突然狠狠地拧疼了着,揪着他喘不过气来,带着绝望的悲凉。
明明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只要杀了那个女人就行,可……
就这么一恍惚,邓生看着他捧着酒杯仰头饮下。
酒杯摔落在地上碎成七零八落,外头突地爆发出凄厉绝望的叫声,皇后穆宜沅蹒跚仓皇地跑了进来,她摔在了地上,肌肤被碎片划得流出血水来。
穆宜沅却恍若未觉,她仰着脸颊看向陆时旸,他的目光温和又静谧,瞧见她摔在碎片中,眉头猛地一蹙,下意识想要来搀扶。
可毒以入血,他刚微躬了腰,整个人便摔在了地上。
邓生将眼中的泪逼了回去,死死地又狠狠地盯着那穆宜沅,若不是她,他们怎么可能落到这种地步,如今她竟还舔着脸过来,她哪来的脸面过来!
旸公子与她结发多年,她虽是穆家姑娘,是穆家送来的辖制。可旸公子待她却是极好,无尽的宠爱、赏赐、荣耀皆都给了她,旸公子何曾对不起她,可她竟是在关键时刻出卖了他们。
虽然旸公子待穆宜沅好,可她毕竟是穆家人,他们商议谋划时从来都是避开她的。可不知是她故意谋划还是无意撞见,穆宜沅正好窥得了这鸿门宴的谋划,当场便被邓生抓了起来。
不过是一个女人,还是穆家的女人,在此等他们筹谋多年的谋划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彼时箭已在弦,计划不可更改,稍微走漏一丝风声,他们的计划便全盘崩溃,所有的心血都付之一炬。
邓生理所当然地提出杀人灭口的建议,这一建议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赞同,除了陆时旸。
陆时旸一贯是个温柔坚定的人,一旦认定了什么便永远不会动摇,他力排众议将穆宜沅保了下来,对外宣称皇后病了,实际将她软禁于宫殿中,待事情过了再放她出来。
穆家是陆时旸心中恨之入骨的所在,而穆宜沅是穆家的姑娘,邓生理所当然的认为陆时旸待穆宜沅的好,皆都是虚假柔情、逢场作戏,也自然地以为是陆时旸心慈手软、妇人之仁,故而在这最关键的时候,作出了错误的选择。
可方才陆时旸那抹笑,早有预料、认了命的安详笑意,却是给邓生的一厢情愿判了死刑。
他怎么能忘了,陆时旸不仅温柔坚定,更是个谨慎果决的人。
他明明知晓,什么才是正确解决方案,可却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错误的。
是因为那不是错误的选择,而是唯一的选择。
穆宜沅仰着脸颊,看着陆时旸摔倒了下来,看着黑色浓稠的血从他唇角涌流出来,看着他的眸光仍旧静谧柔和。
他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晓落得这一下场,是因为她通风报信,怎么可以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她知晓了,纵使到了人生的最后,陆时旸也要用尽一切机会,让她内疚懊恼,让她沉浸于无限的痛苦之中。
若不是他,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怎么会无辜枉死,尚且对亲生儿子能下毒手,留着她或许是为了更大的筹谋。
他就是这般薄情寡义、善于伪装的人。
穆宜沅突然冷静下来:“是我通风报信。”
她看着陆时旸因为疼痛而打着颤,冷笑道:“没有杀我是不是很后悔?”
她看着他打颤的幅度越来越小,似乎气力从他身体中一丝丝抽离。
就在穆宜沅以为自己永远得不到回应的时候,却是见他眼皮微动,费着好大的气力从唇中吐出话来:“后悔,该杀了你的。”
可邓生知晓,这句话是骗她的,只有穆宜沅那个蠢女人才会相信这是真的。
陆时旸永远地合上了眼,穆宜沅匍匐地爬到了他身边,满是血痕的手抚上了他的脸庞,似乎是在证明着什么,似乎又是在安慰着自己:“陆时旸,你活该……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可渐渐地,话语说不出来,泣声从喉咙中哽咽出来。
静默的宫中,美轮美奂的宫灯在空中垂挂,仅有里头摇曳的烛光伴着她的哭声。
——
陆时旸死后,邓生恍惚了几个月。
他本是允了邓生自由,将他的名字从留给陆时鄞的名单中划去了的,可他却是不想走了。
一人成不了事,邓生本想投靠陆时鄞,同他一道给陆时旸报仇。
可就在他遥遥瞥到陆时鄞相貌时,宛若被一道惊雷劈中,半点挪不开步子。
并非是陆时鄞同陆时旸有多相似,而是邓生但凡瞧着同陆时旸有关联的人或物,他的心便如刀绞。
他只能用着自己的方式复仇。
他想让穆太后也尝尝,小心翼翼保护的宝贝被旁人砸碎的滋味,沉浸于痛苦中身亡。
穆太后树敌甚多,活得极为谨慎,每日餐食茶水皆有太医、太监轮番查验过才可入口,邓生将毒药涂在了唇间,每次侍寝便抹一点,日积月累这毒入骨髓,唯有中毒者太过激动、心神遭挫时才会发作,发作时症状同中风无益。
彼时穆太后便是毒发昏迷,若无解药过不了便会衰弱而亡。
邓生将故事讲完,冷不丁地开口:“陛下很幸运,觅得了一位好皇后。”
他从唇间吐出深深叹息:“若是先帝也像你们这般,结局会不会好些。”
陆时鄞沉默良久,声音低低地:“至少,他从未后悔过。”
他看了眼窗外,算算时间,穆冠儒快要到了。
陆时鄞道:“朕先前保证的依旧有效,明日朕派人送你出宫……”
“不必。”
邓生突然打断了陆时鄞的话,他脸上浮起了笑容:“我活不久了。”
那是一种早有预料、认了命的安详笑意,又是无可奈何的微微带苦的笑。
似乎这样笑,他便能离旸公子更近一些。
“那毒没有解药?”
邓生点点头,犹豫了会儿方才轻声道:“如果方便,可以将我的尸身焚尽,将我的骨灰洒在帝陵的附近吗?”
按礼法说,入帝陵皆是皇室子嗣,他是万万没有资格地,可若是洒在空中便无那么多顾忌。
得到陆时鄞的允诺,邓生闭上眼睛竟有些期待,若是他足够好运,风便能将他带去旸公子的身边,他的每一分都能守护在他的身边。
穆冠儒很快便赶到,先是匆匆地来看了眼穆太后的情形,同太医交谈了几句,这才面色铁青地看了眼一直守在房内的宜欢公主和沈初黛。
宜欢公主战栗着身子,却还是克服着恐惧跑了过去,祈求道:“堂哥,我知道我犯了错,我知道错了,我求你了饶他一命,好不好,我求你了!”
穆冠儒沉下声音训斥道:“胡闹!你母后便是太放纵你了,才任由你犯下如此祸事。如今哪来的脸面求我,那个淫\\乱后宫的东西留着,你是想待你母后醒来,在气晕不成!”
听得穆冠儒并不打算要留下邓生性命时,宜欢公主脸色白得宛若在水里泡过的一样,声音呜咽着:“堂哥,都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放过他,放过他一命吧!”
穆冠儒狠狠地等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转身便往押着邓生的配殿走去,宜欢公主见状更是绝望,她尖叫着“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她想要跟着过去却是被穆冠儒带来的手下拦在了殿里。
沈初黛看着绝望哭嚎的宜欢公主,心中叹了口气安慰道:“放心好了,有你皇兄在,暂时不会出事的。”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穆冠儒进去不久,便被邓生夺了刀刃插入胸口自尽了。
听到声响宜欢公主神色癫狂,不管不顾地便往外冲着,被人拦着便拔下头钗抵着脖子威胁,这才冲了过去,刚出去便瞧见穆冠儒面色阴沉如水,一身血的出来。
她心中一咯噔,往殿内看去,只见邓生胸口插着一把匕首,人躺在地上已经没有呼吸。
宜欢公主脑中一根弦崩断,她冲向穆冠儒嘶吼着:“你怎么可以杀了他,你怎么可以!”
穆冠儒显然耐性已经到了极点,不留情面地将她的手一甩,宜欢公主因此跌坐在了地面上。
他狠戾着声音吼道:“你就算胡闹也该有个限度,那个戏子是有备而来,今日之事皆由他谋划。”
腹部却是猛地一痛,穆冠儒往下一扫,那儿正插着一根金凤钗,宜欢公主猩红着眼,满是杀气嘶吼着:“你杀了他,我会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最终这场闹剧由穆太后中毒昏迷,穆冠儒腹部受伤,宜欢公主心神受创了结。
——
沈初黛抱着邓生的骨灰盒站在陆时旸墓前,邓生的请求是将骨灰洒在帝陵外,只是帝陵实在太大了,这儿埋着大延数十个帝后,若是命不好,风将他吹不过去怎么办呢。
彼时她已经从陆时鄞那儿听得了所有的故事,她心中对邓生的厌恶消散了些许。
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邓生是,陆时旸是,穆宜沅亦是。
这个故事里没有整整意义上的好人坏人之分,只有立场之分。
若是她为穆宜沅,大概也无法真正作出抉择,一方是丈夫、一方是家人,哪儿都割舍不掉。
沈初黛依偎进陆时鄞的怀中,轻轻地叹了一声:“陛下,若您站在先帝的角度,您会如何呢?”
“你亦是我的唯一的选择。”
陆时鄞顿了顿,唇微勾了起来:“好在,这也是正确选择。”
第86章 第八十六回
这个年过得注定不安生,穆太后中毒昏迷,纵使太医院流水一般的参汤中药,她还是没撑得住半个月便衰弱而亡。而穆冠儒也因为宜欢公主那一刺而遭受了重创,连请了十几日的病假。
陆时鄞便趁着这个机会,以‘大梁与夏国结亲、意图同大邺结仇’的由头,派遣朝内的将领前去各边境驻守。待穆冠儒收到消息时阻拦已是迟了,他伤势未好便强行进宫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陆时鄞却是不似往日乖顺的模样,不慌不忙地分析形势将他的建议驳回。
此举让穆冠儒脑中警钟愈加敲响。
陆时鄞终究不是那个能让他们操纵在手心里的病秧子。
两方势力针锋相对下,形势愈加严峻下,终于迎来了穆宜萱生产之日。穆宜萱发动之时是半夜,比宣告出来的预产月份早早提前两月,由头是姑母逝世穆宜萱伤心过度而早产。
沈初黛被歌七叫醒,披了件大氅便往承乾宫赶去。
还未到达便听见里头铺天抢地的痛叫声,自从穆太后崩逝、沈初黛接管各宫事宜后,穆宜萱许是怕沈初黛秋后算账,除了穆太后的葬礼,其余时间以着安胎的名义待在承乾宫半刻都不敢出。
沈初黛也忙着学习处理后宫事宜,说起来今日倒是穆太后去世后,她第一次来此。
她下了凤辇,便瞧见陆时鄞颀长清贵的身影站在长廊下。
沈初黛微弯了下唇角,提着大氅便往那儿跑去,见他回过头来,好看眉眼间止不住的疲倦,不由有些心疼地开口道:“这里有我等着,陛下去歇会儿吧。”
按照计划过不了多久他便需要御驾亲征,在此之前他需要将所有的事宜部署下去,时间还是太紧,他已经连着几日只睡一两个时辰。
“还好,不是很累,我同你一道等。”
陆时鄞将她被风吹开的大氅细绳重新系好,叫人搬来椅子,两人坐了下来,他轻轻将她的脑袋推向自己的肩头:“许要等几个时辰,若是困了,你便睡会。”
沈初黛靠在他的肩头,听着里头穆宜萱的惨叫声音,想到往后自己也要受这般的苦楚,眉头不由挑了挑。
她指尖轻轻移向平坦的腹部,不过孕育一个小生命的神圣使命感却是冲刷了那淡淡的恐惧。
沈初黛弯唇问道:“陛下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问了许久却是没得到答音,耳畔传来沉稳的呼吸声,她轻轻转了脑袋去瞧,见陆时鄞闭着眼睛,想是太累了,撑不住睡去了。
穆宜萱在里头煎熬了两个时辰,终于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响起,她顾不得平息呼吸,便沙哑着声音急急问道:“是皇子还是公主?”
她心中忐忑不已,这孩子是她费尽心机所生,若是是公主便功亏一篑了!
“恭喜娘娘,是个小皇子!”
穆宜萱听得此话,激动喜悦地快哭了出来,却是没主意产婆脸上一闪而过的异样。产婆冲旁边伺候的宫女使了个眼色,两人私下里将两个一模一样的襁褓调换了个个,随机便抱着孩子出门宣布喜讯。
沈初黛瞧了眼襁褓里的孩子,他的眉眼还没舒展开来,五官皱成一团像一只小猴子,这个婴儿是陆时鄞一早准备着的,看来穆宜萱生的是女孩。
陆时鄞见沈初黛一直好奇盯着,轻声道:“抱抱他。”
沈初黛慌忙摆手,这小婴儿这般小而柔软,她怕自己稍不留心把他弄疼,却是见陆时鄞直接从产婆怀中接过了孩子,又递到了她的怀中。
感受到那小小柔软的存在,她一颗心都化了。
陆时鄞顺势环住了她,在她耳侧轻声说道:“宫里头下一个喜讯是你的,别让我等太久。”
——
随着皇长子的降临,陆时鄞与穆冠儒的矛盾终于激发到了顶峰,起因是陆时鄞派系的官员以皇帝身体康健为由,要求穆冠儒放权让皇帝亲征。
自从陆时鄞身体好转后屡屡违背穆冠儒的意思,穆冠儒心头便生起了杀意,而穆宜萱所诞的皇长子更是让他没了后顾之忧,只要陆时鄞死了,他便可顺理成章地扶持皇长子上位。
皇长子尚且年幼,自是要比越来越不听话的陆时鄞要强的多。
于是穆冠儒面上假意答应放权,背后却筹谋着要如何让陆时鄞不知不觉地死去。
因为穆宜萱早产两月,宫中对于这小皇子的血脉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穆宜萱本就心中有鬼,加之陆时鄞偶然几句推波助澜,便让她心惊不已、倍感忐忑。
终于有一日穆宜萱乔装改扮地前来摄政王府求穆冠儒,她将事情全盘拖出,哭得梨花带雨:“兄长,皇上已经开始怀疑妹妹了,若是让他知晓真相,妹妹同皇长子必定活不了。”
穆冠儒在朝政上也被陆时鄞逼得步步紧退,已是焦头烂额,早已没有心思去训斥穆宜萱。然而此事无形间却是又加紧了他,除去陆时鄞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