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这五个多月来,皇帝待赵斐一直极好,各种赏赐源源不断地送进北苑,很多贡品只是把名册递到宫里,东西直接就搬进北苑了。
一回两回还能偷偷摸摸的,赏东西的次数太多,其他人自然都知道了。
宫里人哪敢质疑皇帝的决定,朝中大臣有斗胆提及的,皇帝便说赵斐病弱,东西都是给他补身体的,皇帝一片爱子之心,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朝臣无法劝谏,可心里都琢磨开了:皇帝这下了血本要给赵斐补身子,莫非是动了立储的念头?
流言纷沓而至,赵斐紧闭北苑的大门,谁也不见,倒落得清静。
“父皇。”赵斐拱手向皇帝行礼,“今日怎么不点白笃蓐香?”
“去年进贡的都点完了,如今海路不通,安南来的商船接连折了两艘。这些海盗当真是越发猖狂了。”皇帝恨恨道。
赵斐不动声色:“些许宵小,竟误了父皇的香事。”
皇帝复又道:“去年岳天意请旨说要去剿匪,至今战船还没造好,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个头儿。”
这些军事,赵斐听过便罢,并不会插嘴。
他只是恭敬站在皇帝身边,神色淡然的听着。
皇帝絮絮叨叨说完许多,方才拉了赵斐进旁边的书房坐下,眸光瞥向那个锦盒。
封勇礼接过那锦盒,捧盒的小太监飞快地退出了养心殿。
皇帝这才挑眉,急不可耐地问:“这里头装的就是炼出来的丹药?”
赵斐走到封勇礼身边,打开锦盒。
盒子里铺着厚厚的锦缎,锦缎上摆着几颗大小不一的丹丸,有一两颗看着还算齐整,剩下的几颗不是形状怪异,就是眼色怪异。
“半年的时间,废了那么多药材,就这几颗玩意儿?”皇帝皱着眉头,极是不满的模样。
赵斐解释道:“宫里送过来的药材虽然珍贵,可并非丹方中需要的东西,能炼成丹丸,已经是几位仙师竭尽全力了。”
皇帝知道赵斐说的是实情。
那丹方中的东西实在太难寻找了,找了大半年,不过找到了千年的灵芝,剩下的人参、龟壳、太岁全都没有踪影。
影卫和东厂的人在全天下搜寻,依旧收不齐这些东西。
封勇礼甚至派人以江南盐商的名义发布了一道悬赏令,凡是提供消息的,重赏百金,若是直接献宝的,重赏千金。
可上来献宝的都是江湖骗子。
这些东西,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稀世珍宝,一年半载的时间,如何能够找齐?
赵斐默然不语。
皇帝重重拍了一下书案:“一年,才找到一个千年灵芝,要找齐其他的东西,岂非要花上七八年?”
封勇礼道:“据说,当年高祖皇帝是用了十五年的时间才把这些东西找齐的。”
“十五年?朕这身子等得了十五年么?”皇帝挥手便将眼前的砚台砸到了地上。
砚台直接砸到了赵斐的脚边,他跟封勇礼站得不近,砚台不偏不倚,既没有砸向封勇礼,也没有砸到殿内其他地方,而是正正砸到赵斐的脚边,显然,这个砚台并非偶然被砸过来的,而是刻意扔向他。
赵斐再不开口,只怕又不知要砸什么东西过来了。
于是,赵斐和缓道:“父皇龙体康健,万岁万岁万万岁!”
“什么万岁,不过是说得好听罢了!”皇帝的目光越发阴沉。
“王爷有所不知,这阵子主子万岁爷的头风频繁了,一月里要传七八回太医,这每日递进养心殿的汤药都有好几碗。”说着说着,封勇礼竟抹起眼泪来,“只恨奴婢无能,不能为主子万岁爷尽忠啊!”
“封公公言下之意,本王有法子为父皇尽孝?”
封勇礼的哭声戛然而止,望向皇帝,皇帝的眸光在刹那间锐利起来。封勇礼迅速低下头,假装拭泪:“的确有个法子能解眼前的燃眉之急。”
赵斐是看着封勇礼的,可他知道有一束目光正狠狠盯着他,叫他如芒在刺。
养心殿是全天下最舒服的地方,赵斐站在这里,只觉得恶心阵阵。
“公公请讲。”赵斐缓缓道。
“去年王爷进到福地之中时,曾经找到了一件宝物。”
宝物……他是说……竹影抠出来的那东西么?
封勇礼继续道:“那件宝物奴婢请仙师们看过了,是一颗成色绝佳的仙丹,虽是百年前炼制的,香味仍然浓郁,丹体依旧不散。”
赵斐冷笑:“这颗丹药是从哪里取出来的,封公公不会不知道的,这样的东西,能给父皇用么?”
封勇礼被他的目光一次,不自觉便低了头。
反是一直沉默的皇帝,在此时开了口:“能与不能,总要试一试才知道。朕亦想自己炼出仙药,可那些药材实在太难寻找,朕这身子等不起了。”
“父皇三思。”
皇帝拿手敲了敲桌子。
封勇礼再次开了口:“王爷说得有理。主子万岁爷的龙体事关天下苍生的安危,不能轻易涉险。奴婢倒是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赵谟沉默,皇帝干咳了一声,问道:“什么法子?”
“汉文帝刘恒,乃刘邦第三子,是历代称颂的明君,他侍母至孝,薄太后所有的汤药,刘恒都要亲口尝过方才放心请薄太后服用。奴婢想,能不能请王爷效仿先贤,为父试药。”
好一个效仿先贤,为父试药!
饶是赵斐一直心境平和,做好了皇帝卸磨杀驴的准备,听到封勇礼的话,身子仍是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封勇礼见状,忙把赵斐扶到旁边坐下,苦口婆心地劝道:“王爷当年遭了大难,身子极差,若服仙丹,定然会对身子大有裨益。”
赵斐深吸了几口气,并不搭理封勇礼,而是抬眼望向皇帝:“父皇需要儿臣试药么?”
皇帝的眸光越发幽深。
封勇礼见父子二人都不言语,退到一旁,将内室备好的丹药砰了出来。
那丹药放置于银盘之上,原来浑圆的一颗丹药已经被切成了两半,散发着阵阵幽香。
“斐儿,不是朕狠心。这丹药朕找人看过了,没有毒,丹方你是见过的,人参、灵芝、太岁这些本就是能活千年的灵物,便是过了百年,亦不会损毁。”皇帝说着,又清嗽了几声,“朕其实也不是要你试药,当初朕就说过,你是朕最看重的儿子,若朕要一个儿子与朕共享长生,那这个人一定是你。你身子差,朕身子也差,吃下这丹药,你我便都得救了。”
共享长生?
这丹药事关长生,皇帝要找人试,自然不会拿给封勇礼这样的外人。
健健康康的儿子他当然不舍得拿来冒险,只有自己这个一只脚踏进棺材的病秧子是最合适的人选。
活了,那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死了,一个病秧子早死几年没什么打紧的。
这丹药早就分好了,在传旨叫他来养心殿之前,皇帝就已经想好要他试药了。
可恨,他和舅舅的筹谋尚未成功,半年的时间,要筹谋扳倒一个帝王,何其的困难?他原想着帮忙炼丹,拖上几年,等羽翼丰满再行大计。可是没想到,父皇竟是这般急不可耐……急不可耐地要他试药。
赵斐抬起手,伸向银盘上的半颗丹药。
他的动作很缓很轻,慢慢地拿起丹药,慢慢地放到唇边。
殿内的两双眼睛都死死盯着他的手,却没有一张嘴出言阻止。
赵斐拿着丹药,怀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望向皇帝,却在皇帝的眸光中读到了一丝不耐。
他在提醒赵斐,他的耐心有限,他再拖拉下去,只会惹来他的雷霆震怒。
赵斐自嘲道,为什么他还会对父皇抱有一丝希望呢?父皇待他如何,不是一开始就已经明了了么?
“父皇,儿臣的母妃当年仙逝后虽封了妃,葬礼却十分匆忙,儿臣想……”
“朕即刻下旨,追封她为皇后,葬入帝陵。”
待皇帝话音一落,封勇礼道:“奴婢即刻去拟旨。”
“你还有什么要求?”皇帝的眸光愈发阴沉。
“儿臣没什么要求,儿臣恭祝父皇万寿无疆。”话音一落,赵斐便将丹药吞了进去。
第131章
赵斐的身子很烫。
自从幼时落入冰窟之后,他一直是寒体,即便是在夏日,手脚亦是冰凉。
如今正值春天,身上却烫得吓人,嗓子里更是干哑得快冒烟了。
在养心殿服下那半颗丹药的当日,赵斐就发起烧来,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有时候双目紧闭面容痛苦,有时候目光凝滞呆若木鸡,偶尔喊出几句胡话,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皇帝召了几个太医来看,都看不出什么问题,却都笃定他的时日不长了。
本想把赵斐扔回北苑养病,却有太医发现赵斐的身上出现了奇怪的印记,一条一条的,呈紫红色模样,皇帝当机立断,对外宣称赵斐病重,命人封锁了长禧宫,里头的宫人被尽数遣散,连陈锦都没有留下,不叫任何人靠近长禧宫。
长禧宫本就是个冷清僻静之处,如今更是死气沉沉。
“干什么的?”守在长禧宫外的东厂太监看见有个宫女往这边走来,顿时大喝一声。
那宫女被这样一吼,似乎吓了一跳,娇怯怯地对那太监说,“公公,奴婢是在雁池打扫的,我的同乡兰喜在长禧宫做事,过来找她说说话。”
“这里没有什么兰喜,王爷正病着,别扰了王爷清净,滚远一点。”
“是。”那小宫女低着头,赶紧转身去了。
她一路匆匆走着,等到走过转角地方,方才停下来。
病了?
赵斐一直是病着,但长禧宫从来没有闭过门。
陆湘的心跳得极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赵斐在养病,竟然是东厂的人把门堵住。这不是养病,是在监视……
她正飞快地琢磨着,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等她惊呼,那人便捂住陆湘的嘴,把她拖进了旁边的小竹林里。
陆湘自是惊慌,正欲摸出身上的匕首时,那人松了手。
竟是竹影。
“姑姑,得罪了。”竹影压低了声音,朝陆湘拱手。
“你怎么认出我的?”
竹影淡笑了下。
这世上有人擅长易容,有人擅长识破易容,竹影恰好就是影卫中最会识破易容的人。
陆湘扮作的小宫女出现在长禧宫的一刹那,他就把她认出来了。
“碰巧而已。”
陆湘没有一直纠缠此事,而是问道:“赵斐出了什么事?”
竹影低下头:“此时说来话长,如今长禧宫被东厂和影卫死死盯着,每日只有太医和送饭的人可以进出。”
“你也是在这里监视他的么?”陆湘问。
“今日正好是我的当值。”
“他病得很重?”
“嗯,”竹影点头,“不过,我虽不是大夫,但我看得出,王爷并不是病重,更像是毒发。”
“毒发?他怎么会中毒。”
“属下在帝陵里取出了一颗丹药,主子对那颗丹药虎视眈眈,便叫王爷试药。”
试药?
陆湘的拳头一下就握紧了。
“那赵斐?”
“王爷这几日一直烧着,整个人都不太清醒,身上有些紫红色的印记。”
陆湘的心剧烈的跳起来。
去年她走了之后,偷偷从密道跑回北苑一回,她扮成小宫女在长禧宫外头转了一圈,那一回虽然没见到赵斐,可她在长禧宫外看到了陈锦。
她偷偷回宫,不是为了见赵斐,只要知道他好,就还好。
今日她一到北苑,立刻察觉出北苑的气氛不对,这才小心到长禧宫外试探。
没想到就听到这样的消息,赵斐不但奄奄一息,还被囚禁在长禧宫。
陆湘忍着内心的悲愤,努力叫自己平静下来。如今能救赵斐的,只有她。
“太医怎么说的?”
“王爷的状况不大好。”竹影道。
太医当然不是这么说的,太医对皇帝说该备棺木了。
竹影知道陆湘记挂赵斐,自然不敢这么说。
姑姑冒险易容进宫探望王爷,若是一不小心情绪太过激动惹出麻烦也被擒住,那可就大事不妙了。皇帝一心想求长生,谁也不知道姑姑落到皇帝手中会发生什么。
“不太好?”陆湘自然不信,“你说清楚一点,既然说他不是得病,是中毒,太医没有给他解毒么?”
“王爷是吃了什么中毒,主子万岁爷是知道的,可他并不想别人知道。因此太医只知道治病,却不知道因何而病。”
陆湘的喉咙像是被人狠狠扼住一般,几乎窒息过去。
面上依旧镇定着:“那就是没人给他解毒?那你们把他囚禁在这里,是让他在这里等死么?”
竹影无言以对,默了一下,方才道:“几位太医都看过了,的确是束手无策。”
束手无策……陆湘忽然想哭。
赵斐现在的情况她不知道,可她能想象,赵斐此刻的心情。
“我要带他走。”陆湘毅然决然道。
竹影愣了一下:“走?”
“你帮我。”陆湘看着竹影,目光无比坚定。
竹影下意识地摇头,对上陆湘的眼神,忙解释道:“姑姑,不是属下不愿意为王爷出力,长禧宫里里外外,有十个东厂番子,还有五个影卫。出了长禧宫,还有……”
“只要出了长禧宫,我就有办法。你能带赵斐出长禧宫么?”
只要出了长禧宫就有办法……竹影眼前一亮,亦认真地思索起来
“不管是智取还是硬闯,我一个人,无论如何,我一个人都绝无把王爷带出长禧宫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