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不要再谈最好。
赵斐摇头:“这么早回去,母后会不高兴。既然出来,索性多坐会儿。”
“你在这儿坐着,母后能高兴?”
“那我们出去呆会儿。”赵斐说着,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赵谟见他颤颤巍巍地,忙去扶他。
“外头亭子里都是莺莺燕燕的,咱们去哪儿坐?”
赵斐想了想,“去御景亭。”
御景亭是御花园里最高的地方,每年重阳,帝后若是没有出宫,便会登上堆秀山,站在御景亭里寄思。站在亭子里,可以俯瞰到钦安殿的金顶,与玄武门城楼遥遥相望。
“那么高……”赵谟想说那么高你能爬上去么,话到嘴边换成了,“也好,高就清净。”
看出赵斐并没有想让自己扶着走的意思,赵谟放慢了脚步,跟在他后面,生怕他一不留神就摔倒了。
赵斐走了几步,顿住,转过身,“过来。”
赵谟只好老老实实走过去,跟赵斐并肩走着。
璃藻堂里层层叠叠的书架,将御花园里热闹隔绝开来。坐在里头一点声音都听不到。等到出了门,不知嘈杂声,连着外头的热浪一起袭来,赵斐和赵谟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六哥,在你的长禧宫呆惯了,如今我愈发不喜欢这种热闹了,吵死了。”
“我可以这样,你可不行。”
赵斐和赵谟原打算从璃藻堂出来,沿着御花园的墙根走到堆秀山去,谁知他们俩刚走了没多远,就“撞见”了沐霜霜和岳天玉。
“六爷,九爷。”沐霜霜脸上表情似乎别扭着,倒是岳天玉大大方方地向两人行礼。
赵谟顿时有些不自在。
倒是赵斐浑不在意地点了头。
岳天玉看着赵斐,大方问道:“六爷,我家新养了一些西域马,九爷已经来玩过了,什么时候你也过来瞧瞧。”
“我的病你知道的,哪里能骑马?改日叫老九再去陪你们吧。”赵斐淡淡道。
岳天玉目光微微有些失落,却丝毫没有退缩,继续道:“京城里没什么好玩的,我也不是叫六爷去国公府。我家西山马场很大,这时节比京城凉爽许多,也不必骑马,只是避暑就是极好的。六爷九爷若是想去,派人来镇国公府说说,叫我哥安排就是。”
赵谟若有所思道:“去西山玩玩也不错。”
“正是如此,我娘下月初预备带我和哥哥去西山避暑,那边吃得用得什么都不缺,只管过去好好玩便是。”
赵斐点头道:“如今天气渐热,你过去避暑,也可同岳天意骑马打猎,确实不错。”
赵谟当然想出宫小住,若是有镇国公夫人同行,母后那边必然好说话得多。
不过……
赵谟的目光在沐霜霜身上飞快地闪了一下。
岳天玉自幼便与自己和六哥相熟,跟他们说话一直是这般随意的,但岳天玉特意带着沐霜霜过来说,莫非这次去西山,沐霜霜也要去?
如果她要去,赵谟就没那么想去了。
“近来功课紧,能不能去还得问问师父,回头若是有戏,我再同天意商议。”
岳天玉点了点头,眼睛依旧看着赵斐。
赵斐浑似没有看到一般,径直往前头堆秀山去了,赵谟有样学样,朝着岳天玉点了下头,便匆匆跑开了。
“玉儿,你说他会去吗?”沐霜霜问。
岳天玉喃喃道:“他好像不想去。”
“那怎么办?”沐霜霜顿时急起来,“我才说服娘亲让我跟你一起去,要是九爷不去,我也不想去了。”
“你说九爷啊?”岳天玉回过神。
沐霜霜不解道:“你以为我说谁?”
岳天玉没有作声。
“你说六爷?”沐霜霜撅嘴道,“来时我便跟你说了,六爷这身子,出北苑都困难,又怎么可能去马场?”
岳天玉顿时有些不高兴,“六爷不是不能出门,是他喜欢清静。”
沐霜霜不以为然。
岳天玉不想再跟她说话,转身便走了。
……
“姑姑又去璃藻堂拿书了?”见陆湘捧着书回来,玉漱朝她一福。
陆湘含糊道:“近来事情少,多些功夫看闲书。”
玉漱点了点头。
“有事?”
“先前雪瑶姑娘来找姑姑,因着姑姑不在,我陪着她说了会儿话。”
今日赵谟在御花园里游玩,长信宫的宫人想必都得了空。
见玉漱话里有话的模样,陆湘心下有了计较。
“跟我来。”
“是。”玉漱应了声,跟着陆湘往她屋里走。
等进了屋,陆湘放下书,招呼玉漱坐下。
“雪瑶说什么了?”
“她说姑姑交给她的差事没办好。”
“没办好?”陆湘听懂了言外之意,“九爷对她不满意?”
“这她倒是没明说,但她就是看起来很伤心,我问她,她也只是说难受。”
雪瑶当初求了去长信宫的差事,如今说差事没有办好,必然是跟赵谟有关。
“姑姑?”
陆湘收回思绪,道:“雪瑶素不是这样多愁善感的性子,所以我有点奇怪。”
像是猜出了陆湘的意思,玉漱道:“今日雪瑶妹妹过来的时候,像是很伤心失落,大概也是因为这个,我问了几句,她便哭起来了。”
哭了?
怎么越说越不像在说雪瑶?
雪瑶素来喜言爱笑,只有她把人说哭了,哪有她找人诉苦的事?
可从另一个角度想,若是连雪瑶这样刚强的个性都哭起来了,看起来真像是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陆湘原想着趁着今日赵斐把该抄录的内容摘出来了,开始抄录,听到雪瑶这事,又不能当成没听到。
玉漱似乎瞧见陆湘眸中的疲态,道:“很快就是午膳的时间,雪瑶姑娘既已经回去,姑姑不如用过午膳小憩一会儿再去北苑。”
“也好。”
“我去帮姑姑取午膳过来。”
的确是累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跟赵斐打交道,陆湘都觉得心力俱疲,好似做了什么累极了的事。
明明他一个废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偏他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能搞得人心惶惶的,甚至连他的一个眼神,都能搞得陆湘紧张不已。
陆湘活了一百年,如今玩心机居然玩不过一个臭小子,想到这里陆湘就觉得来气,就觉得窝囊。
也不知怎么地,刚刚还在为雪瑶担心,一想起赵斐,就把雪瑶的事跑到九霄云外了。
等到玉漱端了午膳,方才回过神。
宫中饮食皆有定例,陆湘这样的高级女官,午膳可得一肉一蔬一汤,今日送过来的是茄汁鸡丁、八珍豆腐和口蘑汤。
陆湘用了饭,想到榻上躺一会儿,谁知这一觉睡得死沉死沉的,自己根本醒不过来,还是被前来送晚膳的玉漱叩门吵醒的。
玉漱一片孝心,陆湘只好开始用晚膳。
晚膳比午膳的份例少一些,但是呈过来的不是白米饭,而是一碗稠稠的山药鸡茸粥。
明明下午只是睡觉,陆湘竟也饿了,连菜带粥吃了个精光。
这回用过,她是真的又精神又饱足,想到去北苑反而觉得正好消食。
捡了斗篷便出宫了,如今她领着北苑两位皇子的司寝事,去北苑极是寻常,玄武门的人见着她,连腰牌也不看,就将她放行。
“是陆姑姑呀,”长信宫的黄门远远地就看见有人走过来,临得近了方才看清是陆湘,“姑姑怎么不提个灯笼?”
“走得都是大路,不必那么麻烦。”
“姑姑可是要见主子?”黄门问。
“不,就是找雪瑶问几句话。”
“姑姑稍等,奴婢这就去把雪瑶姐姐请出来。”
陆湘想了想,补道:“我只是问几句话,别惊动的主子。”
“奴婢记下了。”黄门匆匆进去,片刻后便将雪瑶带了出来,见到陆湘,雪瑶顿时眼前一亮。
不等她开口,陆湘便扯了她走到边上去了。
“姑姑……怎么过来了?”雪瑶问。
陆湘笑道:“玉漱说你哭鼻子了,我能不过来瞧瞧么?”
雪瑶有些不好意思:“那会儿,我就是有些难受,后来哭过了,也就好了。”
“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雪瑶低头不语。
“玉漱说,你是因为没办好差事才难受,我问你,是司寝的时候没有做好?”
“我不知道,姑姑,我不知道九爷是不是厌弃了我。”
“这话从何说起?”陆湘不解的问,“我记得,你去坤宁宫复命的时候,可是高高兴兴的。”
“那一次真的很顺利,那天晚上九爷很高兴,一直抱着,也一直……”回忆起第一次司寝的时候,雪瑶不禁羞涩地垂眸,声音也柔软了许多。
陆湘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忍不住打断她:“现在呢?”
“现在?没有现在了。”雪瑶咬唇道。
“到底怎么了?”
“自从那一次司寝过后,九爷……九爷就再也没有碰过我。”
赵谟再也没有碰过雪瑶?
“姑姑,你说我该怎么办?九爷,他是不是厌弃了我?”
陆湘正色道:“雪瑶,你还记得来长信宫之前,我对你和盼夏说的话么?”
“姑姑……”
“你和盼夏,都是来北苑做司寝的。你只是长信宫的司寝女官,不是九爷的侍妾。你的职责是教导九爷,而不是伺候九爷。你要谨记自己的身份。”
雪瑶目光一怔,看着陆湘,一句话都说不出。良久,方才向陆湘福了一福:“多谢姑姑教导,奴婢明白了。”
“当真明白了?”
陆湘有点担心。
奔前程不是坏事,但若钻进了牛角尖,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姑姑放心,我真的明白了。往后我不会再想这想不该想的事。”
雪瑶这么说,陆湘只当她听进去了。
人的想法是很难改变的,她与雪瑶到底相识一场,却也只能点到为止了。
“难为姑姑这么晚了还为我跑到北苑来,姑姑早些回去安置吧。天黑了,姑姑要不要提个灯笼?”
“不必了,今晚月色好,我借着光就能回去。”
“那我回宫里当差了。”
“去吧。”
雪瑶朝陆湘一福,转过身往长信宫里去了。
陆湘有些为她担心,却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雪瑶的心结只能靠她自己去解。
夜风吹过来,一点也不冷,反倒觉得凉爽。
这阵子京城越发热了,陆湘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没想到夜里倒是挺舒爽的。
刚走了几步,陆湘忽然想起上回跟赵斐在北苑商议书稿的情景。
陆湘睡了一下午,这会儿精神好得很。
想起那夜梅林和凤池和夜景,着实有些心痒,想起离玄武门宵禁还有些时辰,便往离得近的梅林去了。
还没进林子,就听见梅树的叶子飒飒作响。
陆湘沿着林中小道往承岚亭走去,不经意抬起眼,竟瞥见亭中立着两个身影。
第30章
这个时辰,这个地方……
陆湘想起上回赵斐执意要她推着自己去凤池边赏夜荷,此刻在亭中贪恋北苑夜色的人,应当是他吧。
她不想碰见赵斐,一时又好奇心作祟,想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
于是,陆湘放缓了脚步,蹑手蹑脚地往承岚亭走去,很快就看到了承岚亭外放着赵斐的轮椅。
果然是他。
陆湘会心一笑,正准备折返时,余光往亭中朝承岚亭中一飘,便见赵斐缓缓从亭中的石凳上起身,走到栏杆边上,朝着陆湘躲着的这方站着。
刚想偷偷过来瞄一眼,就被抓个正着么?
陆湘有些无奈,然而仔细一看,发现赵斐虽然朝这边站着,但目光似乎望着远处,并没有看向自己。
想了想,陆湘从小道上挪开,闪到一株梅树后头,扶着树干站着。
头顶上的树冠遮挡了大部分的月光,站在这里赵斐应当看不见自己的吧?
陆湘其实不想做什么见不得的人,她就是不想叫赵斐看见自己。
要是现在她从小道上折返,赵斐肯定能看见她。
他看到自己偷偷溜到承岚亭来了,指不定说什么难听的话。
正在这时候,陆湘发现,赵斐并不是站在那里凝望月色,好像在说着什么。
对月吟诗?
陆湘觉得不太可能。
赵斐这个人吧,虽然长得跟诗里画里的人一样,但因为尖酸刻薄,因此本人并没有什么诗情画意。
然而下一刻,陆湘看到赵斐转过头,侧身说着什么。
会是赵谟吗?
他们两兄弟关系确实挺好的,赵斐想赏月,赵谟肯定会来作陪。
想想他们兄弟俩坐在承岚亭中,摆上一壶花雕,品尝二三糕点,对月畅谈,霎时快活。
陆湘这几十年都是做下人,好久没有体会这般快乐了。
等到在敬事房做满十五年,她就出宫,去自己的宅子里好生休息休息。
正在这时候,赵斐身后突然走上来一个身影,那人身上裹着一层约莫是暗紫色的披风,她戴着披风上连着的兜帽,隐在赵斐身后,叫陆湘看不清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