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子晋抬头,目光从手里的书本移开,朝陆之韵看去,看到的,却是她背对着他的一抹影子。
他总觉得她半躺在藤椅上的背影显得异常落寞。
而后,他听到了她有些沉抑的声音:“你也说了,是短时间无人超越。阿风,我不想退。我是一个演员,我天生就是该演戏的。现在,是我演技最好的时候,我的巅峰不应该是过去,而应该是未来。”
他低头,目光回到书上,却再也看不下去。
他看到了陆之韵的困境。
心头是酸的,喉头是涩的,而这涩与酸混杂在一起,便成了难过。
陆之韵冷了脸,倔强地扬着下巴说:“现在才应该是我巅峰的开始,我凭什么退?”
萧逆风理智且一针见血:“就凭你没有好剧本。哪怕现在圈内所有剧本都任你挑选,也没有好剧本能撑起你的演技。整个社会都是浮躁的,观众浮躁,电影圈浮躁,电视剧圈更浮躁,连配音和演技都搬上了真人秀哗众取宠,你觉得,在这个拜金时代,还有人能写出契合时代又有深度的剧本吗?这就是现实,不管你接不接受,它都是现实。”
陆之韵内心一阵惶然,然而惶然之后,又是愤怒。她的手指渐渐用力,白色的烟身被折断,像是脱臼的胳膊,孤零零地垂挂着。
她分明的眉眼瞪着萧逆风:“我不管什么现实不现实!我是一个演员,我要演戏,我要好剧本,那你就去给我找好剧本,这才是你的工作!而不是告诉我该退了该给年轻人让位了!”
此时,她执拗得像个要不到糖吃的孩子,在用成年人尚算冷静克制的方式撒泼打滚。
纪子晋感受到的,却是一个不愿意低头服输的灵魂在现实面前挣扎,这种挣扎,无疑是痛苦的。
萧逆风掸掸烟灰,无奈地看着她:“不要无理取闹。”
陆之韵眼睑低垂,别过了视线,深吸一口气,又看向萧逆风:“我不管,我不退。找不到好剧本,就一直找,直到找到为止。所有人都觉得我在走下坡路,所有人都觉得我年龄大了不行了该退了,所有人都以为我不可能再超越自己的巅峰,不可能再创造一个属于我的时代……”
她冷笑了一声,是嘲讽的调子:“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这样以为。但是,我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不,你的路远不止于此,你的未来应该是广阔的,而不是穷途末路。大家都以为你做不到,所以才越要做出来给他们看,证明他们看低了你。’我觉得我是可以的。”
萧逆风皱眉抽着烟,沉默片刻后妥协了:“剧本我会去找,但是找不到也不能强求。”
只能这样。
陆之韵重新点燃一支香烟,点点头。萧逆风走后,她仍然在吞云吐雾,好像心中的焦虑与沉重能随着烟雾的逸散而变轻。
却是更沉重了。
纪子晋望着她的侧影,想靠近她,说点什么,没敢。
晚餐结束,陆之韵一个人站在窗前,在弥散的烟雾中对着窗外的漠漠夜色,空气中是尼古丁的味道,窗台上的烟灰缸里新躺着好几个烟蒂。当她又摁熄一个烟头,再要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时,拿着烟盒一倒,才发现已经空了。
她刚要转身喊王姐给她拿一盒来,一具温热的、幼小的躯体从她身后双臂环住她的腰,抱住了她。
纪子晋终于克服了心内的一切隐忧,顺从了本心。他没别的意思,就是看她一个人抽烟的样子挺难受,觉得她可能会需要一个拥抱。他不希望她不开心,哪怕她曾经对他并不好。哪怕她现在对他的好也来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收回。
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馨香,浓重的烟味也没能掩盖。
他们都没有说话。
好半晌,陆之韵回过身,这动作让纪子晋放开了她。看她斜倚着窗框拉开彼此的距离。除了手上没有点燃的香烟,眼前的景一如他梦中的模样。
但。
又不一样。
梦中的她美得是一个意象,让人产生无限遐思。
眼前的她在不高兴,是一个鲜活的、有自己的悲喜的迟暮美人。在此刻,仿佛一切形容负面情绪的词汇都适用于她——伤心、难过、低迷、落寞、孤独……
纪子晋看她没说话,抿了唇,似乎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仰起脸,一双清澈泠然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问:“你要打我吗?”
陆之韵皱眉:“什么?”
纪子晋直视着她,认真地建议:“你心情不好。如果你想发泄,可以打我。但我希望不要打脸,能轻一点更好。”
陆之韵轻哂,有些啼笑皆非,有些感动,眼底一热,想说些什么,最终到了口边,却成了强颜欢笑的戏谑:“我不打你。来,叫妈妈。”
纪子晋一愣,心内霎时有了说不出的气恼,小脸僵硬地扯开,扯出个在表不在里的笑,生硬而倔强地吐出两个字:“姐姐。”
这算是他对她表达过的,最激烈的反抗了。
他说:“我去看书了。”
话音落下,他转身走向书房,到门口时,又回身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觉得你可以。”
那是他刚刚忘了说的话。
陆之韵听懂了,怔然地看他进了书房,心底有种说不出的异样。
此时,他还年幼,却对她表达出了一种奇异的姿态。而这时,她尚不知道这种姿态代表的是什么。
她捻了捻手指,终于还是没让王姐给她拿烟。
纪子晋在书房一直学习到晚上十一点,才回房间洗漱睡觉。夜深时,他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这是自听到陆之韵说要离婚就有的。
心乱如麻。
第二天一早,陆之韵穿着一身运动装下楼,准备出门晨跑,才下楼,就看到纪子晋安静地站在他的卧房门口,直愣愣地看着她,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陆之韵瞥他一眼,以为他又要请她打他出气,便说:“我不想打你。”
纪子晋懊恼地垂了眼,飞快地否定:“我没想说这个。”
陆之韵问:“那你想说什么?”
纪子晋双手无意识地揉着衣角,低着头没说话。陆之韵抬脚要走时,他才抬首看她:“你真的要离婚?”
“是,这是定局了。”
“如果纪修文不想离呢?”
陆之韵不屑地轻笑一声:“他改变不了什么。”
纪子晋心头一沉,不知是悲是喜,又或者是悲喜交集。
有些艰难地,再张口,仿佛上下嘴唇都重于千钧,难以自如地张合。但他还是问出了自己真正想问的。
“那我呢?你们准备怎么安排我?”
作者有话要说: 可爱多喝完了,今天不卖萌,改写小剧场。看懂了的宝贝儿们都该买包去污粉了(^_-
小剧场:
陆之韵:“叫妈妈。”
纪子晋:“姐姐。”
现实世界。
河蟹时间。
孟飞白低声在她耳边说:“妈妈,我饿了,想吃桃。你喂我吃水蜜桃好不好,我给你吃胡萝卜。”
陆之韵:“滚,你比老子大三个月,少占我便宜。”
第9章 进击的影后
纪修文不在这里,纪子晋的这个问句的潜台词,其实是:“那你呢,你怎么安排我?”
陆之韵想都没想,就随随便便答了:“谁也不能安排你,是你怎么安排你自己。你想要什么,就自己想办法。我安排不了,别人也安排不了。”
纪子晋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又听陆之韵说:“去换衣服,跟我出去晨跑。”
几分钟后。
他们一前一后跑在微冷的山道上。
陆之韵被告诫克制一下自己的脾气,尽量对小孩子好一点,她想出来的方案就是增加相处时间。
至于克制一下脾气,在共情状态下,陆之韵并不觉得自己的脾气有什么问题。
纪子晋心事重重,没跑多久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被陆之韵嘲笑是“银样镴枪头苗而不秀中看不中用”,甚至get到一些诸如“小矮子”“白斩鸡”等绰号。
他连反驳都不能有,否则只会招致变本加厉的嘲讽。
比如。
他:“我不是白斩鸡。”
陆之韵:“嗯,说你是白斩鸡辱鸡了。鸡明明跑得比你快,就连八十岁的老奶奶都比你跑得快。”
他:“我不是小矮子。”
陆之韵:“你觉得你很高?人贵有自知之明。”
……
一路上,他被她说得很气恼,却又都是不走心的气恼。倘若他年纪大一点或者长得高一点,这可以算作是打情骂俏——她只管说,他只管气恼却无可奈何。
但他年纪小,于是这一幕便像怪阿姨无节操欺负小朋友。
晨跑持续了一个小时,他们才回到家。
陆之韵的助理妍雨已经在客厅里喝着鲜榨豆浆等候了一段时间。他们一进门,妍雨就站起身,把手里的文件袋递给陆之韵:“韵姐,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陆之韵并不意外,伸手从她手中接过,妍雨又说:“风哥让我转告你……”
话没说完,就被陆之韵摆手打断:“行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那是,您和风哥一向默契。”妍雨笑笑,“那我先走了,有什么需要您打我电话。”
陆之韵颔首。
妍雨对陆之韵点了下头,挽着手提包离开。
陆之韵没打开档案袋,就随手放在一边,抓着纪子晋一起做跑后拉伸运动。结束后洗个澡,早餐刚刚好。
吃完早餐,纪子晋站着消了会儿食,就去书房看书学习。书房里的白窗是打开的,他能清晰地听到陆之韵在院子里练台词。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就听不到陆之韵的声儿了,只从窗户看出去,知道她煮了一杯咖啡,半躺在懒人式藤椅上看书,偶尔浅啜一口。
她过分闲适了,周身有一种奇异的气场,纪子晋思索良久,才想出一个确切的词来形容——胸有成竹。
她像是在等什么人。
联想到早上妍雨送东西过来,他心底蓦然明白了陆之韵那句“谁也不能安排你,是你自己怎么安排你自己”是什么意思。
陆之韵的行为正在践行这句话,她在安排她自己,一切都在她的预料、掌控之中。
纪子晋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恨不能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进行一场狂欢。
而他没看到的是,陆之韵放下咖啡杯后,眉头时不时就要皱一下,整个人都有些焦躁。
只是,她没有顺从自己的心意起身来回踱步,那是焦躁不安的表现。所谓闲适与镇定,都是表演,咖啡也只是让她打起精神保持冷静镇定的工具。
随着等待的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陆之韵内心的焦躁也一秒盛过一秒。日头渐渐上升,终于到上午十点多钟时,空气中有些异样,气氛也变了,她听到了一些响动,紧接着,是王姐的声音:“之韵——,纪先生来了。”
陆之韵精神一振——到她表演的时候了。
烦躁不安如潮水一般褪去,表演出的冷静镇定都成了真。
此时,她异常清醒异常精神。
也去全赖那杯咖啡的功劳。
她依然漫不经心地看着书,仿佛没分出半点心神,将傲慢的精髓贯彻到底。
纪修文来之前,已是怒火冲天。他马不停蹄赶了半个月的行程,张萱要和他讨论离婚的事,他都是拒绝的,反反复复就是一句冷笑:“我还不知道她?她不可能和我离婚,她就是作,就是拿乔,以为这样就可以拿住我。没有讨论的必要。”
他来找陆之韵谈,是张萱不同意的。
张萱的建议是双方带着经纪人、律师团、会计进行商业会晤商业谈判,纪修文却不愿意相信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王姐的那句“纪先生来了”刺痛了他,话里话外,已然把他当做外人,不算作这里的人了。
纪修文板着脸说:“我来找之韵谈点事。”
王姐便指了指后花园,又问:“您要喝咖啡还是茶?”
纪修文当没听到似的,抬脚就去了后面的院子。
院子里清风飒爽,火红的枫叶轻盈地飘摆着落下,像是舞台上盈盈的舞女的脚尖在旋转,每一步,落下的都是那高高在上的、拥有轻易令人倾倒的绝美面容的戏子的无情。
陆之韵慵懒地半躺在哪里。
纪修文原本冲天的气焰便低了些,他忍着气问:“你真的要和我离婚?”
陆之韵一动也不动,只掀眼皮斜瞟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在了书上,纤纤素指翻了页,漫不经心地说:“我决定的事,从来没有假的。”
纪修文在另一张藤椅上坐下,肌肤尚且光滑的拇指在打火机的滑轮上擦动几下,打火机便冒出一簇幽蓝色的火舌,舔上雪白的烟身。
他吸两口气,吐出烟雾,严厉而恳切地说:“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陆之韵,你已经三十七岁了,不是孩子了,不要这么无理取闹!人到中年,我不信你还相信真爱的戏码,这是应该是一个商务决定。你别任性!”
他仿佛是在为她思考。但其实,现在,最不想离婚的是他。
于私,她带给他的心理创伤还没得到补偿,情感上,他在她那里从没得到过满足。她曾经爱他,但那爱不够浓烈不够卑微,她的爱不足以让她对他低头,她做不了那低到尘埃里心上却开出一朵花的爱人。
于公,现在陆之韵还红,她的地位远超于他,不离婚对他是有益的,机会比离了多。他们是营业夫妻的事圈内人都心照不宣,但大家都不是道德卫士,至少在这两年,陆之韵还当红的时候,只要他和陆之韵还有关系,他们在为一些好的角色选角时,就愿意因为想起陆之韵而想到他。作为陆之韵的丈夫,他有炒作点,她的名气和口碑对他也有加成。投资商和制片方选角时会考虑到这一点,出于商业利益的考量,能让他在和其他候选人乃至关系户博弈时获取一些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