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声音里流淌出轻快来:“很快的。”
少年说很快,确实是很快。段汝嫣和他次日辞别了武馆,不出两日,满京城都知道了段老将军回京,女皇陛下的亲生胞弟武策经名医医治休养好身体,也已回宫的消息。
先女皇一心勤政,后宫只立了一位凤君,后来无论朝中大臣如何进奏恳求先女皇充盈后宫,武曜皆未应允。这位凤君与武曜非常恩爱,两人只生了一对龙凤胎,即武羡与武策这对姐弟。
姐弟二人虽是一胞所出,但武羡身体强健,武策却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当武策五周岁满时,便被先女皇送出了帝京,一边寻求名医治疗,一边找回老将段汝嫣教其武功,锻炼其身体。
后来先皇武曜于十年前寿终正寝,驾崩后次月凤君也撒手人寰,八岁的武羡继承了女皇帝位,如今距那时也已过去了十年。
多年不见胞弟,女皇自是想念得很,接回阿弟武策后又激动又兴奋,文武官员连带着好几天上朝都能见着这位平日里严肃得很,总板着脸的年轻陛下的笑颜。
而费云生也在几日后,接到了女皇陛下邀请他们一家进宫的旨意。
费云生接旨后,带着澜若和楚阔进宫。
进宫之后,先前在武馆所见的文秀少年武策不日前被册封了睿王爷的封号,换上了一品亲王的玄色衣裳,带走了澜若,说是要践行诺言,教她拳法。而楚阔也跟着小妹去了。
当费云生被太监总管请进大殿,只见到身着明黄帝服的女子背影时,便心知这是女皇有话要亲自和他说。
却不知女皇找他能有何事。
“费郎君,”背对着他的女子转过身,容颜清丽,和其弟武策八分相似,但其身上自带的威严却是温润如玉的武策所没有,她哪怕是笑着,也让人感到压迫,不敢直视,“都说当年的费郎君是帝京内第一美人,没想到今日所见的费郎君,犹可见当年风骨啊。”
费云生行过礼,被她搀起,于是道:“陛下谬赞了。”
“朕从来实话实说,费郎君不仅风姿渐长,连风采也比过去更耀眼。”武羡话里有话,一抬眸,眼里藏情绪万千,看不透,猜不透。
这个年轻的女皇,是个狠角色。
“毕竟向妻主索要和离书的侍君,朕还是头一次见呢。”武羡踱步在大殿,她走路的声音很轻,可一下一下,却都敲打在人的心上,突然,她转过头,看着费云生,意味深长,“江丞相,曾是朕太傅,教朕诗书礼仪,扶朕登上帝位,是朕的老师,也是朕的忠臣啊。”
“丞相在朝野内外德高望重,费郎君,你不给丞相颜面,让朕也觉得很是诧异呢。”
和离的事过去了好几个月,陛下这是突然追责起来了?不像。
女皇心思深重,难以捉摸,费云生索性不琢磨,他本来就不是个爱动脑子的人,从这一点来看,澜若很像他。
而且看起来,女皇并不是要翻他旧账的意思,那就看看,女皇究竟要对他说些什么。
“可不管怎么说,这是丞相家事,即便朕是君上,也不该横加干涉。”武羡这一句表明她确实不打算追究这事。
但,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武羡轻飘飘一句:“而且,朕又这么喜欢你家的炸鸡和奶茶。”
原来是看上他的产业了?
费云生长长吸了一口气,又悠悠吐了出来,这个小丫头说话实在是厉害,他皮笑肉不笑,“陛下若喜欢,臣一会儿就将秘方誊下,交给宫中御厨。”
武羡摇了摇头,扫过他的脸,似笑非笑:“不必。”
“这是你赚钱的聚宝盆,朕没那个兴趣夺走。朕爱吃,不过是从前年幼时,常听母皇提起这些东西,想要以此追念母皇而已。”
先女皇武曜励精图治,仁厚节俭,宫中御膳向来简单,武曜从不说什么,可也会很偶尔,很偶尔地在父君和他们面前感叹一句:“总吃得这般寡淡无味,要是费卿在……算了,没有炸鸡,吃吃这鸡腿也是好的。”
丞相费澈的大小事迹,武羡从小听得不少,可还是好奇这个人的传奇人生。只是他走后便似人间蒸发,除了传说什么都没剩下。
武羡说:“朕听母皇说过,这些秘方其实是费相留下的东西吧。”
费云生承认得很干脆果断:“是,费相交给了我母亲,母亲又留给臣。”
“是啊,毕竟费相和你母亲,还有段老将军,他们三人关系很好。当日费相离开,又是你母亲去送的他。费相最后住过的地方就是你陪嫁带走的那家武馆,可见他们关系有多好。”
费澈离开天玑城的时候,只有费云生的母亲一个人前去送别。其他人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除了他最后出现的地方——费家的武馆。走之前费澈在那住了一日,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段汝嫣这次回来会选择去武馆暂住,也是想找寻一下旧友的迹象吧。可惜费澈的离开,什么都没留下。
“费相是我朝第一个为官的男子,除了母皇,几乎没有人支持他。后来若不是有将军和你母亲鼎力相助,只怕费相在朝中处境更是艰难。毕竟,男子出仕,太过荒谬,你说呢,费郎君?”
女皇说话百绕千回,最后竟又将问题抛给了他。
费云生说:“陛下,臣只知道,我朝科举取士,是为了给学子们提供一个公平公正的机会,是为了筛选出全姬朝最有才识智谋之人,是为了让这些人被选出来报效国家。”
无关男女,性别从不是一群人歧视压榨另一群人的理由,无能和愚蠢才是。
“哈哈哈哈哈,”女皇武羡的笑声响彻大殿,一连串清脆的笑声回响在殿内,她笑得很痛快,这番话使她真心畅怀,“是,母皇选费澈为相,没有考虑过他是男是女,只是因为他足够有才。而姬朝的繁荣昌盛,正需要更多的有才之士。”
费云生说:“陛下英明。”
“朕听说,”武羡拖长了声调,“有圣贤之称的张先生收了令郎为关门弟子,还夸赞令郎将会成为她最得意的学生。费郎不用问朕如何知道的,现在大半的天玑城人都知道费郎教出了一个好儿子。”
不只记忆力强,过目不忘,江楚阔作诗作赋也极有天赋,前些时日他所作的七言流传出来,惊艳了不少人。
“朕看过令郎的诗文,江相之子,确实没有让朕失望。”武羡说,“这样优秀的人才,不进太学,不参加科举,实在是太让人惋惜了,不是吗?”
“可阔儿他是个男子。”
“男子又如何?女子又如何?”武羡抬起眼睛,睥睨这浩大宫殿,眼里有着一切,这一切在她眼里又似乎什么都不算,“朕只要能人贤才,不要蠢人庸才。”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却任谁都能体会到她身上的霸气。
可以想见,这个年轻女帝,在未来会成为姬朝的荣光。
费云生到此刻终于被她折服:“陛下,臣会继续教导犬子,保证他一心效忠陛下和姬朝。”
“朕,很期待。母皇有过一个男儿卿相,朕希望,费郎也能为朕送上这样一份惊喜。朕本想先看着令郎考进太学,然其已有张先生教导,那只能期待他在几年后的科举大展身手了。”
言下之意,她和她母亲一样,不仅能接受男子入学科举进官,看样子还会做到更进一步,放宽男儿仕途的限制。
这是个野心勃勃的女皇,也是个胸襟气度极为宏广的女皇。她的眼力和气魄,只会让这个国家更强大。
费云生不像女皇一样心怀天下,他只是想着,原本想让女儿科举入仕,最好做个状元,没想到最后愿望还有机会达成,更没想到将会由儿子达成……
不过由谁达成又有什么关系呢,都是他的孩子,都是他的骄傲。此后无论两个孩子如何,他都会拼尽所有守护他们二人。
“谢陛下隆恩。”费云生跪伏在地,行了个大礼。
女皇武羡说着言重,扶他起来,交谈完毕,两人一同踱步至皇宫内的校场。
不远处,刚册封睿王的武策正在指导澜若手上动作,两人气氛十分和谐,旁边是嘴角抿笑的楚阔,他近来又长高不少,已有了几分翩翩公子初长成的意味。
武羡的目光在江楚阔身上停顿了很长一会儿,不动声色敛了眸,转到旁边澜若的身上,声音轻快和身后的费云生道:“看起来令爱才学了一会就有模有样的,是有天赋的吧。令爱若喜欢练武,不妨让她时常进宫,和皇弟一同接受段老将军的教习。”
女皇疼爱自己胞弟,武策不是开朗活泼的性格,平日里也没什么来往的伙伴,眼下倒和江家兄妹相处不错。她这番话是有私心,可费云生也有心护着澜若。
“臣回去后一定好好问过澜若意见,若是澜若真喜欢,那能和王爷一同习武,是她的福气。”
回去的马车上,听到这个问题,澜若双手合十,星星眼:“阿爹,可以吗?澜若可以去吗?去了的话,是不是就不用读书了?”
“书还是得读的,”见澜若的神情顿时萎靡,费云生只好悠悠地添了下一句,“你要是学得好,以后专心练武,做个女将军的话,可以少读些诗书,不过兵书什么的也得看啊。”
澜若一挥手:“不让我背书作诗就行,我实在太烦那些东西了。而且澜若可喜欢打架……啊不,习武的!澜若以后做不了文状元,也可以做段老将军那样的武状元。我会成为很厉害的人,保护兄长,保护阿爹的。”
费云生嗯一声:“不愧是我们家的小澜若啊。不过澜若怎知道段老将军的事,是早就喜欢练武才去了解的?”
若是那样,他就放手让澜若好好做自己喜欢的事吧。
澜若摇摇头:“不是啊,是刚才学武的时候,有个婆婆这么和我说的。对了,她还送了一把漂亮小刀给我呢,让我以后不要再和宗寒雪那样……争东西了。”
说到和宗寒雪的争执,她现在想起来,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不对,有些不太好意思。
皇宫内怎么会莫名其妙出现一个婆婆?费云生直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年长澜若两岁,也更成熟沉稳的江楚阔告诉他:“阿爹,澜若说的人是祖母。刚才您不在,祖母过来了,她向儿子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也送了一枚玉佩给儿子。”
澜若和楚阔的祖母。
那不是,不正是……
他的娘亲吗。
因为他下嫁江晚仪而与自己决裂的娘亲,说不再认他,果真做到所说的那样。除了出嫁时尽了最后的责任,为他置办过嫁妆,这十二年,他们连一面都不曾见过。
他曾是娘亲最疼爱的幺儿,却做出有辱费府门楣的丑事,他自知也无颜再见母亲姊妹。
可是,阔儿说……
楚阔说:“阿爹,祖母说再过半月便是中秋了。”
“中秋是要一家人团圆的,不是一家人,看的月亮再大再圆也只觉没意思。祖母的意思是,中秋那天,阿爹不妨带着我和小妹回去。”
“祖母说您爱吃咸香馅的月饼,从小在府上吃惯了的,这些年在外头吃到的肯定不如家里的好吃。”
明明他的年纪都这么大了,连孩子都这么大了,却还是被父母当成那个贪嘴好吃的小家伙。
可是……还是会觉得好幸福。
费云生把自己的脸别过去,不想让儿女看到自己瞬间红了的眼眶,却掩饰不住自己哽咽的声音,“好,回去,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去。”
孩子是玲珑心思,楚阔伸出温暖的手来握住他的手,连澜若也抬起脸来,蹭着他衣袖:“阿爹,不怕啊,祖母不吓人的。再说了,有我们陪你呢,不怕!”
一家人在一起,没什么好怕的。一切都能过去的,是不是?
费云生笑着说:“好。”
——
“任务评分,九点二八分。”
系统终于出现,向他报喜:“恭喜你啊,费决,这次回来就该叫你一声副组长了。”
费决却是先开口问:“宿主还满意吗?”
系统翻了翻任务后记录表,回答:“啊,当然了。虽然没完全按他的预期来,但他很喜欢这个结局,也很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对儿子好一点。”
费决一如既往寡言少语:“嗯。”
系统早就习惯他任务前后两副模样,翻着此次的任务记录,径自嘀咕开了:“这个费澈怎么又出现了,他简直是一次又一次地改变宿主的命运啊,这次还改变了整个朝代的命运。”
费决说:“应该是时空穿越者,他留下的箱子里写了‘时空列车’的话。”
任务已经结束,在舱内待得太久,还是出来说话更好,费决按下开舱按钮,舱盖缓缓推开,新鲜空气扑面而来,他摘下了自己和宿主连接意识的头盔。
短发被头盔压得有些乱,费决没管,他撑着舱门一侧,利落翻身跳了出来。
他长得很高,时空局量身定制的制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格外笔直英挺,目视前方,长腿跨出的每一步都似经过精心测量,距离分毫不差。他很年轻,也很英俊,尽管总是面无表情,显得不近人情。
在他身旁,跟着一个投影出的年轻人,金色短发,发型凌乱,头顶翘一缕呆毛,戴黑框眼镜,正边扶眼镜边翻过一页任务记录册。
是系统晋江2333的投影。
“看起来还是个迷失在各个世界,找不到回家路的穿越者,”系统抬起手指,压在镜框处,一串数据在他的眼镜上飞速闪过,他正读取数据,“刚刚传来消息,数据部最后检测到他的出现,确实是在姬朝。”
“他也许已经找到了回家的路。”
费决蓦然停下脚步,系统飘出好几步见他没跟上,才回过头:“怎么了?”
费决问:“能找到他吗?”
系统抓了抓自己的呆毛:“这个,不知道呢。我们每个时空存在着时间差,虽然从我们在这几个世界了解到的信息可以得出,费澈当时迷路的时候是个二十多岁,年轻聪明啥都会的人。但谁知道,他实际是多大年龄,现在是七老八十,还是已经入棺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