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会——顾几
时间:2020-03-20 08:10:35

  “你说诺亚绝不是凶手,你说不管警署怎么做,林姣案你都会一直追查下去,这些话还作数吗?”赵慈行看着车窗外忙忙碌碌的洋车、行人问道。
  “当然。”艾登果断道,“但不再跟约书亚有关系,只是我必须要做的事。”他停顿了一会儿,“你放心,我也不会让此事影响到你。”
  赵慈行扭过头,看着艾登的后脑勺问,“为什么?艾登,为什么你认为诺亚一定是无辜的?为什么你会如此关心此事?”
  “因为这不是凶手第一次作案!”艾登焦躁道,他的音量抬得很高,他几乎从来不与人这么说话。多数时候,他简简单单哼一声,有些人就吓得直哆嗦了。
  赵慈行无比震惊,她赶忙追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可有证据?如果你有证据,你应该告诉曹署长。就像海/洛/因那件事,你跟曹署长说明了,也许还可以一起追查出……”
  “赵慈行,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没有想的很简单。我承认曹署长有时候很官僚,不那么好打交道,对你又有偏见,但他看上去也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我刚才想了想,这件事处理起来确实有难度,就像他说的,万一凶手再抓走一个女孩儿怎么办,万一城里有些老百姓把这事怪在所有洋人头上怎么办……只是林姣也不能白死啊,既然你知道一些事情……你能不能先跟我说说,你可以相信我,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我们一起商量……”
  赵慈行说了一通,艾登毫无反应。
  “艾登!”赵慈行急了,“艾先生!总得有人为了正义和真相做点什么!你有聪明才智,却不愿意用在大是大非上……”
  艾登冷笑了一声,“那真是抱歉了,赵小姐,我不是你以为的大英雄,我只是个生意人。”
  赵慈行被艾登这么一堵,极度失望。就像他说的,她想错了。她深深呼吸了几次,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我下个礼拜天会去宾馆上最后一堂课,请艾先生尽快找别的家庭教师吧。”
  艾登似乎想回头,但他始终没有回。赵慈行在学校门口下了车,艾登看到她没有带走那个小牛皮纸袋。
  *
  当日的晚报尚没有登载林姣案的转折,不过第二天多家京津报纸都报道了收到照片和凶手来信的事。撰稿的记者思路和口吻出奇的一致,他们表示失踪的诺亚-利维目前是最大的嫌疑人,此人可能是“疯子”,又提醒城里广大的年轻女性尤其女学生近期一定要注意安全,尽量避免一个人走夜路或是走在偏僻的道路上。“疯子”这个说法的使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一部分老百姓对洋人的憎恨。《北平日报》的撰稿人秋游子则将此案件跟几十年前发生在英国伦敦东区白教堂附近的血案作对比,被称作“开膛手杰克”的凶手杀害了至少五名妓/女,并且多次写信给当局挑衅。秋游子主张大家不要过度关注此案,以免中了凶手的奸计。如此,林姣案在风口浪尖又待了一天,在两天后彻底被其他时局、社会、名流的新闻盖过。
  赵慈行在跟校领导汇报此事后得到了跟曹元荣给出的差不多的反应。甚至有领导说这可能是日本人在耍花样,他们不仅想用高纯度的毒/品麻痹中国人,还想利用林姣案让社会陷入恐慌让国人和洋人对立云云。赵慈行也意识到,其实大家并不在乎诺亚是否是凶手,唯有后果才是最重要的。
  学校里,纪念林姣的活动渐渐没了下文,女生宿舍外的照片已被取走,纪念的鲜花也已凋零。对于学校里的师生来说,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是准备期末考试了。赵慈行也以此让自己忙碌起来,另外,这也是她打算跟艾夫人和艾沁东说的借口。总好过我跟艾登吵了一架,所以不干了。
  礼拜三的读诗会后,汪宿琴又主动找赵慈行示好。这回是说期末考试以后一起去做件新衣裳过年,还说她是那家瑞雪裁缝铺的老客户,能便宜不少。赵慈行没答应没拒绝,只说回头再说。回去路上她问梁曦明究竟怎么回事,梁曦明吞吞吐吐道,他跟汪宿琴说了,如果赵慈行不原谅她,他绝不会理她。赵慈行算是明白了汪宿琴的苦心。她打算回头答应了汪宿琴得了,喜欢一个人有时候也是挺苦的事的。再说了,梁曦明一直不理汪宿琴,汪宿琴就会一直烦她。
  礼拜日去圣玛利亚教堂之前,赵慈行带上了那幅画。
  圣诞刚过,去教堂参加弥撒的人并不多。赵慈行听闻有一些人回自己的国家了。托马斯和梅兰妮都说,在北平这个城市的外国人总是在流动的,任期满了、没钱了、赚到钱了,一个或简单或复杂的理由足以让人离开。像是托马斯和梅兰妮这种久待的反倒是少数。赵慈行也没见到艾登,她没刻意打听,还是听说了他最近似乎很忙的消息。她希望晚些时候在宾馆也不会见到他,可那好像又不是真的。
  不过晚些时候在四国宾馆,赵慈行的确没有见到艾登。她无疑是庆幸的,虽然她也是失落的。
  趁着张嫣带艾沁东去吃午餐的功夫,赵慈行拿出了那幅画。她跟艾夫人沟通交流得用好几国语言,有些费劲,但只要不是特别复杂的情况,还是能说清楚。
  叶莲娜看赵慈行拿出那幅画后,神情复杂。赵慈行几乎没见过叶莲娜这副模样,白俄女人有时候清高,有时候慵懒,有时候顽皮,有时候可爱,有时候妩媚,有时候也有点讨人厌,但她不会让赵慈行觉得她难以捉摸,那更像是她丈夫的特权。
  “我很抱歉,没有经过你的允许画了这幅画。”赵慈行用中文夹着英文和一点叶莲娜能听懂的法文说着,“我画的也只是我想象的,可能画的有失真之处。总之我画完了,我认为应该送给你。无论你喜欢不喜欢,是否想收下,你有权利对它做任何处置。算是我的离别礼物。”她说完也不确定叶莲娜是否听懂了,可她也不能让艾沁东翻译,艾登又不在这里。即使艾登在这里,赵慈行也不想找那人帮忙。
  叶莲娜愣愣拿着那幅画,她一边看一边用英文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跟艾登吵架了吗?”
  赵慈行没料到这个,默了默,说道,“是的,我们起了一些争执。”
  叶莲娜从画后抬眼,她看着赵慈行,说了一句俄语,马上又换成英语和法语夹着中文,“他这个礼拜不太开心,他说你不愿意当我们的家庭教师了。”
  “为什么呢?艾夫人,老实说,你的行为让我很困惑。你明白我指什么。”
  叶莲娜仍然看着画作,但她耸了耸肩,用多国语言缓慢地说道:“我希望艾登开心。如果我遇到喜欢的人,他也会希望我开心。我不是你们的障碍,如果这是你担心的事情的话。不要管我们的婚姻关系。”
  赵慈行理解了个大概,叶莲娜和艾登的婚姻关系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两人都不介意对方另有所爱。那艾沁东是怎么回事?赵慈行没有问。她摇了摇头,跟叶莲娜说,“我不是能让艾登开心的人,我们对一些事情的看法不一样。而那对我来说很重要。”
  叶莲娜笑了笑,没说话。赵慈行不知道她是没听懂,还是不认同。下一刻,叶莲娜站了起来。她拿着那副素描,朝赵慈行伸出手。赵慈行疑惑地拉住了叶莲娜的手。
  叶莲娜把赵慈行带到了卧室,关上了门。
  叶莲娜问:“你为什么想画女人的身体呢?”
  赵慈行说:“我觉得很美。”她犹豫了下,尽管叶莲娜可能听不懂,但她还是尽力表达了,“在我的文化里,或许在你的文化里也有相似之处,千百年来,女性都不被允许抛头露面,更不提去审视自己的身体的美。我希望尽我绵薄之力为此做出一些改变。女性已经争取到了投票权、接受高等教育的权利等等,我相信未来我们还会有更多的权利。我们的心灵是自由的,身体也是。”
  叶莲娜听了只是一笑。赵慈行也不知道她说清楚了没,叶莲娜又听懂了几分。
  叶莲娜放下画作,开始解自己的衣扣。赵慈行吓了一跳。叶莲娜妩媚一笑,不知何故,赵慈行觉得那妩媚中还有悲凉。
  叶莲娜一件一件脱掉了身上的衣服。
  赵慈行的表情由困惑渐渐转为赞赏。她还不确切知道叶莲娜想做什么,但她很感谢叶莲娜的信任。叶莲娜的身体比她想象中更漂亮,可能在赞赏中,赵慈行还有一丝微弱的嫉妒,她倒不是嫉妒叶莲娜本身,只是想到艾登也见过,心里会一痛。
  叶莲娜转了个身。
  赵慈行看到她背脊处的疤痕大惊失色,她想掩盖自己不合时宜的惊讶,已经来不及了。
  叶莲娜转了过来,眼里含泪,“赵小姐,你还觉得我漂亮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时代是女性权利和意识觉醒的时代,中西方都是
  哎最近都没什么好消息,希望一觉醒来看到的更多的是好消息感谢在2020-01-26 20:38:27~2020-01-27 23:12: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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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六年前, 哈尔滨。
  白俄少女叶莲娜刚刚度过她的十八岁生日, 就在东正教圣诞节后两天。在她生日那天,她不仅收到了父亲伊万的礼物,红宝石项链, 还在宅邸举行了规模不小的生日派对。前来参加她的生日派对的除了哈尔滨城里与他们一样流亡至此的白俄贵族, 还有一些身份显赫的中国人和日本人。那个夜晚叶莲娜可高兴了, 她穿着天鹅绒白裙, 戴着红宝石项链, 跟同年纪的白俄男孩、中国男孩、日本男孩跳了一整晚的舞。她甚至还炫耀了自己小时候在故乡学过的芭蕾舞。她还记得那个典雅的芭蕾舞老师, 前圣彼得堡帝国歌剧院芭蕾舞团的名演员妮娜女士说她很有天赋。所以哪怕流亡到了异国他乡她也没有放弃练习芭蕾舞。脚尖点地,下巴昂起, 她就是那只最骄傲的白天鹅。
  可惜好时光总是很短暂, 叶莲娜的父亲伊万在她生日之后身体越来越差,到了那年的中国农历新年, 伊万已经病得难以下床。
  往前再数十几年, 叶莲娜和父亲伊万以及一些家仆从莫斯科风尘仆仆逃到了中国哈尔滨。而叶莲娜的母亲和两个哥哥则因为正前往法国亲戚家旅行而与他们失去了所有联系。十几年来, 父女俩从未放弃打探亲人的下落,只可惜得到的永远都是坏消息。伊万也不是没有想过带叶莲娜前往欧洲寻亲, 但前期因为女儿尚小,欧洲战火连绵, 西班牙流感盛行,舟车劳顿又多有不便,所以失去了最佳的寻亲时机。再后来又因为父女俩在哈尔滨安了家,叶莲娜逐渐喜欢上了哈尔滨也在哈尔滨交到了不少朋友, 所以行程一拖再拖。拖到叶莲娜十八岁,伊万满心打算择日启程,不想他一病不起了。
  伊万在哈尔滨城里有一些朋友,可都算不上老交情,而且真要是托付女儿这种大事,没一个能让他放心。躺在病床上的伊万想的是,如若自己的身体实在撑不住,那么等天转暖,还是得督促叶莲娜启程。他给她选了两条路线,一条是往西走,去欧洲寻亲,就算寻不到母亲哥哥,也还是有一些其他亲戚可以投靠;一条是南下去上海再从上海启程去美国,到了美国慢慢找寻欧洲的亲人。叶莲娜不通中文,又是按照欧洲人的生活方式长大的,伊万认为女儿在中国长期生活的可能性不大。再加上伊万也了解到日本人对中国虎视眈眈,这片土地可能迟早成为战场,他自然不放心。另有就是,他听说有些孤苦伶仃的白俄女孩子被一些白俄老鸨、白俄拉皮条的骗到了天津、广州那些港口城市当妓/女。老伊万一想到自己死后女儿将可能面对的命运,实在夜不能寐,病情也每日恶化。
  十八岁的叶莲娜当然不懂得为人父母的忧愁。她的生活围绕的是圣尼古拉教堂、俄语学校、溜冰场。她有数不清的追求者,从流亡在哈尔滨城中的白俄贵族少年到溜冰场门口的普通波兰门童,有彬彬有礼的日本先生,也有讲一口流利俄语的穿着笔挺中山装的中国青年。她挑花了眼,乐不可支的跟好朋友们说,也跟她的贴身女仆波琳娜说。不过她唯独不敢跟父亲说。她同样很担忧父亲的病情,她会参加圣尼古拉教堂的所有活动,她每日清晨夜晚都会在床前为父亲祷告,每餐之前也是。她是最虔诚的信徒,她相信父亲会好起来的,母亲和哥哥们会找到的,所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厄运还是降临了。
  二月的一个傍晚,叶莲娜从溜冰场出来。她跟朋友们一一告别,有个叫彼得的男孩一定要送她回家。可是叶莲娜不喜欢彼得啊,她不想给可怜的彼得错误的信息,再三拒绝了彼得的好意。那天叶莲娜也没有带女仆波琳娜,有什么必要呢,溜冰场离她家很近,走路一会就到。
  天渐渐黑了,叶莲娜哼着小曲儿,拿着小提包,小提包里还有另外一个追求者送她的香水——是巴黎现在最流行的那种!
  昏黄的路灯照着冰城美丽的夜色,天空似乎飘起了雪花,街道上没什么人。少女雀跃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那本该是个被定格的静好画面。突然,少女被一个黑影飞快地掳走。
  叶莲娜失踪了三天。
  伊万不吃不喝三天。
  三天后,叶莲娜遍体鳞伤回到了家,伊万也断了气。
  叶莲娜宣称自己失忆了,叶莲娜没有告诉任何人那三天发生了什么。父亲的葬礼后,她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去上学,也不再去溜冰场,甚至不再去圣尼古拉教堂。她的女仆们还发现,她饭前不再祷告。她不再笑,不再谈论男孩子,不再出门,也不见任何朋友。她的管家,也是伊万最信任的人叶格尔,提醒她应该启程了。她可以往西去,也可以往南去,总之她应该离开哈尔滨了。哈尔滨城里的白俄人圈子都在传关于她的事情,比如她不再是贞洁的,比如她被拐卖到了旅顺的妓/院等等。
  叶莲娜无动于衷。
  两个月后,叶莲娜第一次出门,而且去的是圣尼古拉教堂,家仆们都很高兴,以为事情终于有了好转。
  但是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小姐是去结束自己的生命的。
  *
  “赵小姐,我从来没想过拯救我的骑士会是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男人,当我准备结束我的生命的时候,当我觉得上帝并不与我同在的时候,他出现了。”叶莲娜已经穿上了衣裳,她倒了一杯伏特加,说完了自己的故事。
  赵慈行一向不喝洋酒,这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伏特加。她只抿了一口,眼泪就呛出来了。
  叶莲娜咯咯笑道:“你带走我的骑士的那天,得喝赢我才行。”
  赵慈行连连摆手,“不不,你的骑士永远是你的。”她用手背抹了抹泪。叶莲娜的故事因为语言障碍,说的支离破碎,她也听得一头雾水。但大致她是听懂了。她也明白叶莲娜说这个故事绝不是在告诉她,艾登于她而言多么重要,更不是在博取她的同情和眼泪——事实上那大概是叶莲娜最不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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