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猜到了,对吗?”叶莲娜又喝了一口伏特加,笑着道,“那个魔鬼给我盖了个章,想以此宣称我是他的。但我让艾登把那个章烫掉了。所以我确实还是漂亮的,对不对?”
赵慈行点头,诚恳用三国语言说了三遍,“当然,你是你自己的,你是最美的。”
叶莲娜仍然笑着,笑得更灿烂了。“谢谢你。”她说完低了低头,好像在犹豫什么,她再抬头,脸上不再有笑容,而是直视赵慈行的眼睛,“我知道那个死去的女学生背上也有东西,艾登没有告诉我,但我听波琳娜说了,波琳娜听奥古斯特说的。”
赵慈行没有说话,只是同样看着叶莲娜的眼睛。她完全理解了艾登的沉默,她欠他一声对不起。
“我不想找到那个魔鬼,但艾登想的跟我不一样。”叶莲娜叹了口气,“我还没有告诉你吧,赵小姐,我和沁东之所以急着学法语和英语是因为我们找到我的母亲和哥哥们了,他们就在伦敦。只等他们回我们电报……”
沁东。艾沁东。赵慈行的瞳孔陡然放大。
叶莲娜捕捉到了这个,她一蹙眉又一笑,“你没想错。”肯定了赵慈行的猜测,她马上急匆匆道,“但是,安德烈,艾沁东,他是我的。我花了很长时间接受这件事,但他是我的,是我的天使。他是无辜的。”
赵慈行死死咬着嘴唇。她突然发现自己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她一口喝光了杯中的伏特加。这回她没有再呛出眼泪,她只是死死捏着酒杯,仿佛那是魔鬼的喉咙。
叶莲娜深呼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她把伏特加放回酒柜上,扭头跟赵慈行说,“我不能喝了,不然艾登会生气的。”她微微笑了笑,“其实这个故事我只说了一半,另外一半得由艾登告诉你,如果他愿意告诉你的话,你就是他在等的人。”
*
艾登抬头,北平的天空飘起了雪花。教堂的尖顶已经开始能看到白色薄薄的一层,他盯着那刺向天空的黑色尖角,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事情。
这并不是他喜欢的。银色的十字架在他眼前晃动。彩色玻璃窗外一片雪白,那是哈尔滨的常态。温暖的炉火才刚刚作用到那黄褐色的胡子上,冰碴变成滴下的水珠……
但这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候。他很清醒,也不渴望酒精,因为那会破坏大脑,是他早抛弃的爱好。他是个生意人。
获得信息,理解信息,这需要脑力,需要清醒的大脑。
他将黑色毛呢风衣的领子竖起来收紧,并压低同色的呢帽。北平的雪远远不如哈尔滨刺痛。雪累积得很快,他脚下已经依稀有吱吱的声响,他继续走向此次的目的地。路上的人行色匆匆,面容猥琐或茫然,穿着单衣的乞丐已经出现在路边。远远传来一些吆喝声。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现在这个时候很想写点开心的比较逗的,但这个故事的基调和内核确实不是开心的,很抱歉
世道无常,想说的话很老套,还是希望大家都平安健康开心感谢在2020-01-27 23:12:16~2020-01-28 23:25: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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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艾登走过哈德门大街的牌楼, 或许是因为雪越下越大, 哈德门大街上的行人和车辆比平日少许多。他穿过几行铁轨,望到了诺亚的樱桃照相馆。那里几周以来都是闭馆,前几日则被警署贴上了封条。有个穿着深黑棉厚大褂的老大爷路过那里, 对着门口啐了口吐沫。在多数的普通北平老百姓眼里, 失踪的犹太人就是杀害林姣的真凶。这当然不能怪他们, 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不知道太多的事情。
艾登转开眼, 目光落在了瑞雪裁缝铺的招牌上。这家裁缝铺在北平小有名气, 在城里一共有三家店面。店里的师傅、伙计、掌柜都是东北口音, 所以大家自然而然觉得这是东北人开的裁缝铺。不过艾登才打听过,它背后的大老板很少露面, 是否是东北人, 如果是又具体是东北哪个地方的,尚不可知。他自己此前没有亲自造访过这家裁缝铺, 不过他知道在约书亚向警署报告诺亚失踪后, 曹元荣就派人仔细盘查询问过了, 介于它与樱桃照相馆挨着。没什么可疑的,也没什么可用的信息。
如今让艾登对它产生兴趣的有两点, 一个是在林姣所租住的那个四合院的林姣自己的卧室的衣橱里,艾登发现了多件出自他们家的旗袍。由于四合院同样被警署查封了, 所以艾登费了一番功夫才得以进去探查。另一个原因,就有点玄乎了,是赵慈行在林姣追思会上说的那番话。按照赵慈行的回忆,林姣曾表达过自己想去法国留学, 想当一个服装设计师的愿望。好裁缝就是服装设计师。
两个妙龄中国女子正从瑞雪裁缝铺出来,店里的伙计客气地喊着送客的话。她们经过艾登的身边,一边偷偷瞟他一边吟吟笑着低语。艾登刚踏进裁缝铺,马上就有一个伙计过来招呼。
“先生,您有什么吩咐?”这伙计是个二十出头的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子,穿着熨帖的朱红大褂,他的长相声音以及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斯文。他说着也打量着新客人,帽下是个生面孔,模样俊朗,年纪虽轻,给人感觉却很沉稳。再看穿着,不说别的,就说客人头上那顶英式呢帽,只一眼,他就敢肯定材质做工尚佳。伙计见得客人多了,自然懂得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像这样有点西洋做派的年轻俊小伙,来他们裁缝铺多半是为心上人定制衣裳。瑞雪又一向以做旗袍著名。
艾登摘了帽子,立刻就有个学徒小工模样的人过来问他要不要拍拍上面的雪,帮他挂起。艾登点了点下巴,把帽子递给了那个学徒小工。进门的伙计则还在等他回话。这家裁缝铺从外面看上去不算多起眼,但店内的确别有洞天,且安排的恰到好处。进门两边是布匹,按花色按质地摆放,品种繁多,往后就是各样成衣,再继续往里走便能看到不同的假人模特身上穿着不同的衣裳,女装居多,男装也有,都标着价。试衣的场地很宽阔,镜子不少且大而精致,有一个颇为丰腴的贵妇模样的客人正在试衣,她身边陪着好几个人,有她自己的人也有店里的伙计。收银柜台在另外一边,柜台后站着一个打扮的很得体的上了年纪的女人。最里面是一排缝纫机,一男一女正在赶工。如果这里的布局和樱桃照相馆相似,那么后面应该还有一些空间,现在是被帘布遮起来看不到了。
果然百闻不如一见,艾登有点明白为什么这家裁缝铺能在北平有三个店面,要知道他家的价格可不算便宜。
艾登不紧不慢从裤子口袋摸出烟盒,抬了抬眼皮,问那朱红大褂的伙计,“怎么称呼?”
“先生叫我旭生就行,旭日的旭,花生的生。”旭生讨好地说,他盯着客人手里的烟盒,寻思着怎么措辞,“先生贵姓?”
艾登像是没听到,但他却注意到了旭生的目光正在自己手里的烟盒上。“不让抽烟?”他不屑地问。
“实在是不好意思,先生,大老板的意思,店内禁止所有烟火。我们招伙计都不招抽烟的,就是怕布匹沾了烟味有些客人不喜欢……”
艾登却拿了根烟出来,在烟盒上敲啊敲的,轻佻地打断旭生,“你这意思是我要来你店里当伙计,你们不要咯?”他一副富家无赖少爷的德行,声音不大不小,吸引了店里好几个人望过来。
旭生连忙周旋道:“您哪儿的话,就先生您这模样身板来咱这店里当伙计,客人只怕络绎不绝。”他又压低声音说,“我刚在店里还瞅见那两个出去的小姐看了您好几眼呐,您都进来了,她们还在望。”
艾登停止了敲烟,赞了句,“倒是个会说话的。”旭生赶紧道谢。艾登把烟收了回去,问旭生,“人不来,你衣服能做么?”
旭生心道果然如自己所料,他嘴上答道:“这怕是有点难。还得请问先生具体是做什么衣服?男装女装,上衣下衣,难度不一。”
艾登笑了一声,看着其中一个假人模特身上穿的旗袍道,“就你们最擅长的。”
“哎。”旭生笑着叹了口气,“先生,旗袍正是最难的。别说是人不能来,您就是拿件人穿过的旗袍来,我都不好做。”
艾登听了这话,仔细看向了旭生。此人样貌身材都是中人之姿,虽算不上出挑,但绝不招人厌恶。说话虽恭敬谦卑,但倒没有奴才样。有些生意人,生意做的再大,对客人还真就是这个劲儿。旭生穿的朱红大褂材质做工也是不差的,且干干净净,没什么褶皱。有意思的是这人的手,这人的手跟他的身型相比,奇大。一看就是干活的人的手,可一点也不粗糙,要艾登说,他甚至觉得指甲缝和骨节都透着精细。旭生不是这店里的普通伙计,旭生是个裁缝。如此年纪就出师了,看上去还像个能管点事说得上话的,不算简单。
“这女子的身段,讲究着呢,多半寸少半寸可大不一样。还有颜色,说简单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是有女子穿什么颜色都衬,可是女子都挑剔,她们心里总有最如意的和次如意的之分,不过呢,她们自己有时候也辨不清,需旁人帮她们……”旭生还在说着,他这模样不像个伙计,倒像个迂夫子。而且,这些话若换了个人说,可能说的猥琐下流,但旭生说来,只像是描述那山间的泉水花儿。
艾登不耐烦道:“你到底是做还是不做?”
旭生咬咬牙,下定了决心,才道:“先生若是能拿到那位小姐的确切尺码,我愿一试。”
艾登脑中闪过赵慈行穿着旗袍的模样。古怪,这只是个幌子罢了。他恢复了浪荡公子哥的德行,嘴角微弯,说,“我试试。”
旭生低了低头,没做调侃,只是道:“顺利的话,先生下回来,我们再挑款式、布料、颜色。”
艾登随便应了一声,往外走,门边学徒小工马上送上他的呢帽。艾登戴上帽子,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回头不可一世地问旭生,“真不知道我姓什么?”他来过樱桃照相馆好几回,且是开车,他不信这家裁缝铺离得这么近却什么都不知道。
旭生一愣,而后陪上笑脸道:“当真只听过少爷的名儿,没见过少爷本人,心中不敢乱猜,少爷既然这么问,果真是少爷,今日一见……”
艾登皱眉,“我问你什么?”
“外头雪大,艾少爷慢走。”
艾登看着旭生,眼睛眯了咪,转身离开了裁缝铺。
*
赵慈行站在房间的窗前,呆呆看着外面的鹅毛大雪。她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雪白,没什么人,偶有一两只野狗野猫匆匆跑过。
“赵小姐,赵小姐,我写完啦。”艾沁东的声音传来。
赵慈行转身一笑,走到了茶几边上。刚刚那节课,叶莲娜和沁东都很认真。学语言的确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也有立竿见影的特点。一个词、一句话,学会了记下了,那就是能听懂能用了。她刚接过沁东的小本子,叶莲娜也把本子递给了她。叶莲娜递过去的时候还跟儿子做了个鬼脸,好似在说你妈妈也不赖吧。赵慈行心里一直在劝自己切不可因为知道了沁东的身世格外另眼相看,她自己就是个身世特殊的人,很清楚那是什么滋味。再者,或许叶莲娜和艾登永远都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沁东,而就这件事而言,也许沁东不知道是最好的。
赵慈行细细看了两遍,开始挨个给他俩讲一些小的错误和下回需要注意的地方。讲完半个钟头又过去了。
沁东毕竟还小,学习起来虽认真,但也不是一直坐得住。赵慈行于是布置了下个礼拜的作业,宣布今天的课到此结束。
艾沁东开心地蹦了起来,扭头问张嫣,“张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张嫣在沙发上叠衣服,这时爱莫能助地跟小少爷说,“我可说不准。”她又望了望窗外,道,“这么大雪,兴许一会儿就回来了。”
艾沁东听了就跑到窗边玩小火车去了,不时会瞟向窗外,像是在等爸爸。
赵慈行忽然觉得沁东挺孤独的,身边也没个同年纪的玩伴。不像她小时候,住在学校里,总有这个老师那个教授的孩子陪她玩。此外,还有父亲的学生经常拜访,他们年纪又不算大,也喜欢逗她,给她买小玩意。
叶莲娜也看着儿子,不知在想什么。
赵慈行这时听到张嫣说:“咱们中国的小孩儿见到小少爷觉得他是洋鬼子,可洋人的孩子见到小少爷又觉得他是中国人。哎,可怜啊,也没个发小。”张嫣说着又拿起一件干净的小孩衣服抖了抖,放在腿上叠,“这要真去了那什么伦敦可怎么办?万一那些洋人小孩儿都欺负他,笑话他有个中国爹……”
“嫣姐,”赵慈行是跟着艾登叫嫣姐,“我们中国人也是硬气的。”
张嫣看着赵慈行一笑,又看了看夫人,慈眉善目道,“赵小姐说的是。我呀,不就是担心么。”
赵慈行心头叹了口气,其实她也担心。而叶莲娜和艾登只怕更担心。
叶莲娜这时转了转头,问赵慈行,“你们在聊什么?”
赵慈行思索了一下,说,“我们都希望沁东能交到朋友。”
“我也是。没有家庭应该长期住在宾馆里。”叶莲娜皱了皱眉,慢慢说着,“不过这样比较安全、方便。”她看向赵慈行,赵慈行只喝了那么一点伏特加,而且都过去好几个小时了,但脸仍然红通通的,“赵小姐,你下个礼拜还来吗?我希望你来,沁东也是。”
赵慈行盯着茶几上小学国文课本上的“艾沁东”三个字,那个“艾”字确实要好看很多的。她抬起头,跟叶莲娜说:“我会来的,我会一直待到你们离开北平,只要你们乐意的话。”
“那太棒了,艾登也会开心的。”叶莲娜咕哝道,接着,她咕哝起别的事,“我的女仆波琳娜肯定又去找奥古斯特聊天了,她迟早会害那个可怜的小子丢了工作……”
赵慈行低着头,笑了笑,收拾起茶几上自己的物品。
叶莲娜便问道:“你要走了吗?”
赵慈行说:“嗯,一会儿天就黑了。”
“你不等他了吗?”
赵慈行别扭问道:“不了。我是说,他得什么时候才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