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会——顾几
时间:2020-03-20 08:10:35

  “艾登。”赵慈行喊道。又跟面前的列车员说:“那就是我的朋友,我可以过去了吗?”
  艾登脸上的惊讶转瞬即逝,漆黑的眸子闪了闪。他没说话,像是不认识赵慈行一样,准备走回他的包厢。
  列车员便有些得意洋洋道:“小姐,您可能是认错人了,那位先生看上去……”
  赵慈行没管列车员,冲到了艾登身边。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盯着他的脸,轻声问他:“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艾登侧身一顿,低着头,没看她。两人只隔着一个人身的距离。
  “如果是,你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说。我下一站就下车。”赵慈行说完了,列车员也过来拽她了。
  艾登闭了闭眼。
  他第一回在教堂见到她时,她在人们吟唱圣歌时像个顽童一样四处看。
  她身姿那么妖娆。
  她是九江的孤女,九江离哈尔滨那么远。
  他第一回吻她是在托马斯酒吧门口。
  那天下着雪,那是她的初吻。
  也是他的。
  她画画很好看。
  她画了他。
  她还画她自己。
  他还没看过她画的她自己。
  她的手拂过他背上的疤。
  她只要躺在他身边,他总睡不好。
  昨晚也是。
  她说“喜欢你”。
  她说“我都想知道”。
  她说“我是你的”。
  如果再也不见呢?
  比被祁二爷抽鞭子疼太多了。
  不会愈合的。
  “她是我女朋友,让她过来。”艾登突然道。
  赵慈行回头看他。艾登不与她对视,只是跟列车员说:“这个包厢是我的。”
  列车员马上松开了赵慈行。下一刻,列车员咧出了一个可怕的微笑:“一场误会,抱歉抱歉。”
  艾登没说话,一把抓住赵慈行的胳膊肘把她拉进了他的包厢,关上了包厢的门。
  他还是不看她,背对着她,赵慈行拖住他的手臂,他回了头。她的嘴唇贴了上来。
  艾登想推开她。她抱得那么紧,她闭着眼,她眼睛是肿的。她的吻总是要了他的命。他迟疑着搂住了她的纤腰。
  “我是你的,你一个人的,你忘了吗?”赵慈行睁眼,抬眸,喘息着跟他说。
  他目光微微下落,终于看她了。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有许许多多深深浅浅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忽地咬了咬她的下唇。鼻尖抵住她的鼻尖。
  她听到他沉声命令:“再说一遍。”
  “我是你的,你一个人的。”
  “再说一遍。”
  “我是你的,你一个人的。”
  “再说一遍。”
  “我是你的,你一个人的。”
  他定定盯住她清澈的眼睛,然后堵住了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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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列车继续驶向国境最深的北部, 一路留下浓浓的煤灰煤屑。愈往北, 寒风愈凛冽。这将是绵绵延延起起伏伏的一千多公里,两天一夜的旅程。轰轰隆隆声也将一路伴随,只偶尔会停。
  若是春夏, 头等车厢会被安排在火车尾部, 尽量远离那轰轰隆隆声与那黑漆漆的烟灰, 但在冬日, 列车的头等车厢反而会靠近火车头, 因着离得更近的锅炉, 头等车厢的旅客们能够享受到车厢内春夏一般的温度。
  赵慈行出了汗。她刚才不断从一个车厢去到另一个车厢,背脊心早有汗意。这会儿一等车厢温暖的简直让她大汗淋漓。尤其艾登吻了她好久好久。间歇地离开一点点, 与她目光缱绻交错, 再回来他总是吻得更深更狂。
  车窗外的风景一瞥而过,朗朗日光之下, 从火车头方向飘来的浓浓黑烟正在飘向高远的天空。他们还没出河北。他们脚下的铁轨在震动, 现代工业的声音犹如古战场的千军万马, 艾登心里此刻也有如千军万马。他额头沁出了汗,一点一点放开了她。
  “我愿意的。”赵慈行低头含羞看着干净绵软的地毯, 她的手指碰着自己有些红肿的嘴唇,很轻很轻地跟他说。可他好像没听到。只站在他面前, 一声不发。她于是慢慢抬眼去看他。他正看着她。她陷落在他幽邃的眸子里,仿佛能感受到所有他所感受到的。但她知道这不是真的。真实的是他的目光让她身体里每一处都紧绷焦躁雀跃。
  “吃早饭了吗?”他忽然问。
  赵慈行眉间一动,他真的没听到啊?又想,这种时候吃饭没吃饭有什么要紧。只要跟他一起, 饿着肚子去哈尔滨她也不会一句怨言。她就点点头。
  “吃什么了?”艾登继续问。
  赵慈行觉得他像审犯人,她做贼心虚,赶忙道:“就随便吃了些。……烧饼,吃了烧饼。你呢,你饿了是不是?”
  艾登不答她,抓着她的手腕,往包厢外走。赵慈行也不做声,她估摸着多半是去餐车。或许刚才他出来就是准备去餐车的,哪知碰到了她。
  正值中午时分,餐车里的人不少,多是达官贵人的模样,少有二等车厢来的。而民国铁路规定,三等车厢的旅客是不被允许进入餐车的。赵慈行记得她每每跟赵先生或是跟曦明出行,这俩人都会对这规定嗤之以鼻。报纸上也偶有文人批判此事。
  不像在二等车厢和三等车厢,列车员们的服务态度要么歧视傲慢要么不够真诚用心,在这里他们个个恭敬热情,就连说话声音都不敢高半分。
  艾登和赵慈行刚刚找了个餐桌入座,马上就有一个列车员端着托盘拿着菜单过来。赵慈行坐在艾登对面,这会儿得了空,正在脱外衣。只听得那列车员得体的声音:“先生、夫人,想吃些什么慢慢看,菜单上写着的今日都有。吧台正在开放,无论您是想点单还是自取都没得问题。”他说着把托盘上的水杯放到了桌上,在那之前还垫了杯垫。
  赵慈行抬了抬眼,知道这列车员是把他们当夫妻俩了。她刚要纠正他,艾登接过菜单道:“行了,我一会儿叫你。”
  列车员堆着笑脸欠了个身,很知趣地离开了。
  赵慈行刚才脸就是红的,现在更红了。她抿着嘴唇把大衣挂在窗边的挂钩上,挂好回身艾登把菜单推给了她。他自己则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脸上表情还是那么冷峻。好似刚才那个在包厢里与她缠绵亲吻的人不是他。
  赵慈行翻开菜单,全是英文不说,供应餐食也全是西餐。她从昨儿吐完到现在滴米未进,饿是很饿的。可她好像就是没什么胃口。她喝了口水,装作认真在看。放下水杯,她跟他说话,“他们对一等车厢的客人可与对其他车厢的客人大不相同,势利得很。”他没接话也没看她,还是望着窗外空旷的风景,她便继续说了几个大文人写的与火车相关的文章,还有她父亲和曦明说过的话。她也不知道艾登在不在听,或是嫌她虚伪或是嫌她聒噪。她说的口干舌燥,又喝了口水。她身上的汗渐渐干了,她也没那么热了。
  艾登这时转过头,拿起水杯喝了口水。
  赵慈行以为他准备一直这么沉默下去,他忽而看着她问道:“法国的火车是不是也是这样?”
  原来他一直在听的。她就笑了出来,“对,也分个三六九等,列车员对穿着谈吐体面的人总是更好些。”
  艾登听了点点头,“人性都是一样的。”他表情松动了些,又仔细看她问道:“看好了?”
  赵慈行一直没认真看,只翻来翻去的,这会儿他问,她目光下坠,随口道:“三文鱼三明治。”
  “只吃这个?”
  “……唔,那再来个羊角包,一杯咖啡。番茄鸡饭看着也不错。还要一杯橙汁。”赵慈行觉得自己的胃口可能会回来,她是真的很饿的。
  艾登嘴角微动,却没笑出来,他冲那列车员招了招手。二人点了单。
  不一会儿,食物就一一端了上来。
  赵慈行尝了尝,味道竟不比许多西式餐厅的差。她胃口果然回来了,也顾不得淑女不淑女,吃相好看不好看,一顿狼吞虎咽。
  艾登吃得很慢,有时停下来看看她吃。她一被他看,就有点不好意思。她也半饱了,便放缓了速度,注意起仪态。
  “胃里还不舒服吗?”艾登蓦地问道。
  赵慈行听得差点一梗,想起昨日种种,心中难受。她放下刀叉,低头静思了一会儿,抬起头看向他。
  艾登那一刹似乎有点不自在,但他说:“想说什么就说。”又补充道,“任何事情。”
  “回去再说吧。吃饭时说不太好。”赵慈行道。
  “不行,就现在说。”艾登的语气不容拒绝。
  赵慈行犹豫了一会儿,尝试道:“我十几岁,刚来月事的时候……”她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对面男人的表情,他也放下了刀叉,认真在听的模样。听到她说此事,没有惊诧,甚至更全神贯注了。她才继续,“每回都痛得死去活来,痛到极致,就会吐。”
  艾登眉头一皱,连忙问:“你昨天……现在……”
  “不,不是。”赵慈行摆头,“父亲虽不懂也不好问女孩子家的事,但他看我每月都饱受折磨,找了许多相熟的年长的女性来帮我,中医西医也都看过,可都没什么用。我那时候真的很讨厌当女人的。后来有一个结了婚的姐姐说,婚后会好一些的。我那时当然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加上结婚离我又远,还是觉得没什么盼头的。不过事情在我二十岁以后慢慢好了很多,可能因为我比小时候更爱动了,身体也更好了,经常爬山游湖的写生。反正这几年都没那样痛过。”她说着望向窗外,轻声喃喃着,“我都快忘了痛到吐是什么感觉。”
  艾登也望向窗外。他们仍在河北境内,窗外的景致与在北平还没有太多的不同。庄稼地贫瘠荒芜,树木高而枯,到处都是褐色,望不到什么绿色。黑烟飘向被他们抛在身后的蓝天,脚下的震动丝毫不变。艾登握住赵慈行的手,忽地说:“我的慈行真的是个artist.”
  赵慈行不知他怎么突然说到这个,望了过去。
  “如果你感受到的痛苦异于常人,我保证你感受到的快乐也会异于常人。”
  赵慈行一点一点笑了出来,很淡很淡。这话本应是她说与他。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大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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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艾登见她不说话, 只一双明眸脉脉注视着他, 一眨不眨的,似是又渐渐有了水雾。他没松开她的手,但另一只手拿起桌上咖啡抿了一口。然后, 他望向车窗外道:“不许哭了。”
  赵慈行低了低头, 竭力把情绪压回去。餐桌上的杯盘随着火车的震动, 轻微的晃动着。餐车里此刻不仅温热, 还有各样食物饮料的香味。轰轰隆隆声伴着周遭低低的人声。说不出的吵闹, 说不出的宁静。赵慈行从小虽然不算是被当作大家闺秀教的, 但赵先生为人处处周到体面,一向有大家风范。她自己一直以父亲为标榜, 又自诩是留过洋的习得一点艺术的新女性, 过去未尝没有小瞧汪宿琴那小女儿态的心思。如今到了她自己这里,小女儿态竟只多不少。小女儿态便小女儿态罢, 但无论何人, 情绪一旦失控, 总是容易做蠢事的。
  “你一哭,我不知道怎么办。”艾登蓦地又道。
  赵慈行心里一疼, 仍是低着头。昨晚他怎么都不理她,她心里那样难受, 想必他心里更难受的。
  艾登的喉结动了动,他依旧是望着窗外的方向,但目光落到了玻璃上,那里有她模糊的影子, 他的余光同样瞥到她正低头捋耳际的发丝。他缓缓松开她的手,转回头,重新拿起刀叉,问她:“不吃了?”
  赵慈行也重新拿起刀叉,抬头看他,尽量开朗些道:“还要吃的。”
  二人便边吃边说着话。
  “杨三送你到火车站的?”
  “嗯,多亏了他,不然可能挤不上来。对了,他是谁?”
  “祁二爷有个侄子是道上混的,我叫他五哥,杨三是五哥手下的人,信得过。”
  “从来没听你提过五哥。”
  “平时不往来。”
  “哦。”赵慈行喝了口橙汁,又问,“叶莲娜是我睡着以后过来的吗?”
  “嗯。”艾登拿餐巾擦了擦嘴,他已经吃完了。昨晚他筋疲力尽,萌生了点睡意时,忽听得好像有人敲门。他小心拿开腰间女人的手,她翻了个身,倒是没醒。黑暗中他也看不清她的模样睡态,只觉得她肯定是累极了。哭是耗费体力心力的事,成年人像婴孩那样哭,大概更疲倦。
  他起床去开了门,正是叶莲娜在门口。她脸色极差,张口就道,“我做噩梦了……以后你都不会在我身边了,我想来想去,想着如果那个人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还会伤害别人,我可能永远睡不了安稳觉。”
  有些事就是这样,旁人怎么说都不管用,总得是自己想明白。
  叶莲娜蓝灰的眼睛里未尝没有内疚,她又说:“我很抱歉,我知道你的事不应该由我来说,但如果她真的对你那么重要,她应该知道。”
  这是艾登自己想不明白的事。好比她刚才又害羞又冲动地说她愿意的,那愿意里有多少是因为可怜他?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而不管多少,他一丁一点都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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