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台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了,艾登一向是有分寸的。赵慈行低头舔了舔嘴唇, 在艾登怀里转了个身,她面红心跳的,看那三人都望着他俩,尤其玛丽的笑容略带促狭, 她一垂眸,差点钻回到艾登怀里去。艾登扶着她的侧腰,跟那三人说道:“那回头见吧。”语气虽算不得多诚恳,倒也不太失礼数。
赵慈行再抬眼注意到这三人都没有拿行李,她略略一想,估摸着若不是带了佣人就在二等车厢或者三等车厢候着晚些时候会帮他们取了,那就是吩咐了列车员做这工作。艾登的行李很简单,一个黑色的手提皮箱,立在他们腿边。
玛丽收了收脸上的笑,目光流转在二人之间,最后落于赵慈行的脸上,她稍带正经地说:“赵小姐,我等你的电话了,别不给我打,我在哈尔滨恐怕会闲得慌……”
“放心,玛丽,我们定了住的地方,我就给你打电话。一路有劳你们的照顾了。”赵慈行过了最害羞的劲儿,爽快答道,眼睛只看着玛丽,没看那两位男士。
罗密欧侧身点了根烟。刘易斯接道:“别客气。原想送送你们来着,这——”他语气里带了点脾气,“谁知接我们的人迟到了。”他说着用胳膊肘撞了正在猛力抽烟的罗密欧一下,低声道,“一会儿见着嘉岩,我饶不了他。”罗密欧却没理刘易斯,仍是低头抽他的烟。刘易斯估摸罗密欧还在生闷气,便不管他了,重新看向艾登和赵慈行,“赵小姐,Eden,今夜好好休息,坐长途火车总是又累又乏的。”
“你们也是。”赵慈行说着话,艾登拿了那皮箱。“我们先走了。”她跟玛丽说,也微微笑着与两位男士点了个头,但只有刘易斯回了礼。便是转了身。
罗密欧掐了烟,抬眼望过去,只见那红白的婀娜背影越来越远,他没忍住,喊了声“赵姐姐”。
赵慈行听到这声迟疑了下,回了头,艾登没有,但停了脚步。
玛丽刚要去拽罗密欧,罗密欧继续喊道:“我叫罗亚哲,亚洲的亚,哲学的哲。”
赵慈行眉梢动了动,没答话,只点了个头,又礼节地笑看了玛丽和刘易斯一眼,转身跟艾登一起继续走了。
赵慈行和艾登没走多远,就见一个戴着黑色礼帽,穿着朱红袍褂的高大青年领着两个小厮模样的人快步走向他们身后。他们错身而过时,那袍褂青年多看了一眼二人。只是转瞬之间的事,但赵慈行和艾登相视一眼,心里都有了答案。
那袍褂青年生的高大,相貌一般,又因着身材魁梧、穿着富贵,气场跟寻常老百姓还是明显不一样。
果不其然,赵慈行身后传来陌生的洪亮的男声:“魏大小姐饶命,嘉岩来晚了!”
*
玛丽怒娇参半地白了章嘉岩一眼,“你也知道呀……”她说着往那二人背影望了望,那二人不仅走远了,又因着二等车厢和三等车厢都开始下人了,月台渐满,恐怕难以再喊回来,或是追上去。当然,她也不至于热心到那程度。
章嘉岩大笑,拱手赔礼:“大小姐莫气,实在是先前雪太大了,我都提前出来了,车速还是慢,而且嘉蕊死活要跟来,她现在在车里等你们呢,怕她冷没让她下来……”他说着看向另外二人,“一会儿桌上该怎么罚怎么罚!我都认!成不成?”
刘易斯板着脸,摆了个架子,“你接个站都能出差错,我还不如让刘叔来接。”他嘴里的刘叔是魏公馆的大管事刘庆。他们搬去上海以后,刘庆依然打理哈尔滨的老宅。
“魏公子息怒,我这不都认错了吗。”章嘉岩自知理亏,只能陪笑道。但他见一向多话的罗亚哲不说话,疑道:“罗二公子怎么了?火车上没休息好?还是被哈尔滨这温度给吓到了?”
他们说话间,有人把他们的行李一一提下车了,章嘉岩还没使眼色,两个跟他来的小厮已经接手。
众人便往外走。
罗密欧还是不答话。
刘易斯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调侃道:“公子这是被女人伤了。”
章嘉岩跟罗亚哲也是相熟的,大抵知道他一贯德行,便是大笑着道:“我当什么事,不就是女人嘛……还能有我们罗公子拿不下的?我可不信。”
玛丽走在前面,此时回了回头,半是警告半是玩笑,“行了,别生事了,都知道罗密欧不是常情的人。他一时心血来潮,过几天就好了。”她琢磨要今夜就能碰到一个合他心意的,也许过了今夜就没事了。只是罗密欧刚才喊那一声赵姐姐,听得她都有点替他伤心了。
“这话我爱听。”罗密欧忽道,“还能有我拿不下的。”
玛丽晃晃头,她就知道花花公子罗亚哲不可能动真情。不过她从他这话里听出了点危险。看这样子,这事还没完。
刘易斯嘲笑道:“上个月那金陵的林妹妹你不就没拿下吗?”
罗密欧嗤笑一声,“我说过这话?”
“……你个滑头。”刘易斯狠狠推了一把罗密欧,笑着骂:“从南京回来哭丧着个脸,原来都是装的……”
章嘉岩掏了烟盒出来散烟,玛丽没要,刘易斯和罗密欧都接了。因着迟到,章嘉岩还帮着一一点上。
“是你没听懂。我都说是林妹妹了,能没拿下?”罗密欧吞了一口烟雾不屑道。
章嘉岩插了嘴,“我怎么觉得我这一个月在哈尔滨错过好多事……一样一样说,先说伤了亚哲心的是怎么回事?”
“你刚才过来时看到一个穿银狐大衣的女人没有?还戴了红帽子。”刘易斯问。
章嘉岩想起那女人来,还有那女人身旁的男人。那俩人都是出挑的人,时间间隔又短,他自然记得。他摆出夸张的恍然大悟的模样,“明白了。明白了。长得确实不赖,跟电影明星似的。但看着有主了啊。火车上碰到的?”
“就认识了一天一夜。罗密欧都被人警告两回了,他自己寻死不说,偏要拽上我……”刘易斯玩笑的语气抱怨,“我还得邀请人去我家住。他那司马昭之心,人能答应吗?我姐怕他胡来,事事照顾那赵小姐,我们可到现在都不知道赵小姐的闺名呢……”
玛丽没再搭这些混小子的话。她待赵小姐好不仅是刘易斯说的那个缘由,早晨她跟赵小姐说的那番缘分的话也是真心的。再有,碰到有意思的人,谁还没点好奇心,他们如果有所图,她乐意陪着演戏。但她现在寻思不然还是不要再跟赵小姐和Eden有联系了。罗亚哲如果铁了心要胡闹,她是管不住的,别说她了,就是他南京的亲爹也毫无办法。一旦真闹出什么事,虽然魏家罗家章家随便哪家不会摆不平,总是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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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正是傍晚, 白雪覆盖的哈尔滨火车站人来人往, 好不热闹。赵慈行一出车站就望到了霓虹灯下缓缓启动的白色电车,她眉眼自然舒展,刚想跟身边的男人说, 不若坐电车, 但同时她也望到了车站对面的几个日本宪兵。她眉眼落了下来, 去看艾登, 艾登也是刚刚瞥过那几个日本宪兵。她不能完全摸透他此刻的心境, 哪怕她可以也不可能完全体会得, 她于是去抓他的手。他似是没料到,僵了僵, 马上握紧了她的手。“我们去那边。”他说, 声音透着寒意。
艾登说的那边是火车站售票口那一侧,赵慈行边走边昂头望那个方向。除了小汽车, 还有马车和洋车。这短短一段路程, 赵慈行已经看到了好几个白俄人。难怪都说哈尔滨的白俄人多, 是真的多。这一路,艾登目不斜视, 不苟言笑,赵慈行侧眼看他, 仿佛回到了刚认识他那会儿。她担心烦到他,遂也不做声了。只在心中来来回回地想,他是矛盾的,不甘于让那把刀扎在心里, 可是也拔不出去。
还没等司机车夫们围上来拉客,艾登就挑了一辆黑色汽车,为赵慈行打开了车门。他也上车后,冷声跟那司机说:“魏晋宾馆。”
司机是个中年人,回头热心应道:“没问题,先生。先生、夫人坐好了。”
赵慈行又被叫了一回夫人,但这回她的心思不在此事上面。她看着外面的人流车流,霓虹灯下的冰城夜幕。雪将将停,正是饭点,明明是看似温馨的烟火气息,却笼罩着乌云。那乌云在这座城市上空,也在她和他的心里。
司机话不算多,还是闲扯了几句。
“二位贵人不是第一次来哈尔滨吧?”
“刚才雪大着呢,幸亏这会儿雪停了,不然很难走动。”
“……魏晋宾馆要我说就算不是哈尔滨最豪华的,也是其中之一。”
“……如今都称北满。”
“……到处都是日本兵。”
“……敢怒不敢言呐。”
因着那二人都不说话,司机也不自讨没趣了。且自讨没趣是小,让人嫌他罗里吧嗦,少给小账还不是他自己吃亏。再加上如今的时局,司机也留了个心眼,万一是对着不该说这些话的人说这些话,往大了说可招致杀身之祸。
赵慈行很少完全没理由的不搭理一个人,但她此时此刻真的一句话都不想说。她呆呆望着车窗外头,望着冰雪下,纯白的东方巴黎。它也许是美的吧。她想。路过某一胡同口,她竟看到写在墙壁犄角旮旯的四个大字“还我河山”。想来是某位爱国人士冒险所书。她感慨万千,夹杂着自己的小情小绪,忽而对这样的夜晚生出了很多很多的恐惧。而不再是在火车上时和在月台上时那样。又尽管那时她也心有彷徨。
司机自上车就瞥见的一件事是:那先生始终紧紧握住他夫人的手。先生面上虽冷,夫人好像也不爱说话,但两人看着感情是好的。司机想的是,能有什么不好的,男人和女人都是少见的好相貌,正值青春年华,那还不是恩恩爱爱。怕是对着外人,又或是嫌他是个开车的,不显露不搭理就是了。
路过圣索菲亚教堂时,赵慈行倾了点身去看,握住她的手紧了又紧,她连忙扭头看他。艾登盯着女人的眼睛,低声道:“你看你的。”他说罢吻了吻她戴着手套的手。赵慈行真的觉得隔着皮手套她都能感觉他嘴唇的温度。是她适才才尝过的,不是冰冷的,是温热的。她淡淡一笑,嗯了一声,继续看车窗外。
艾登描绘着女人的侧脸,她与东正教教堂的圆顶那么格格不入,她真的在这里。
他其实,有很多很多话想说与她听。
譬如他在哪里揍趴下过三个比他高大的白俄小混混,又在哪里被一群比他大的中国流氓揍得半死,他在哪里抢过朝鲜人手上的饭团子又在哪里被一个日本姑娘追着施舍食物。甚至,还他妈有恶心的糟老头子想带他回家,他那时是没有枪,不然他肯定毙了他。很多人嘲笑过Eden没有中国名字,一个汉字都不认得,也有很多人对Eden笑过,只是Eden那时是看不到的。
【我所见过的哈尔滨太冷了,宝贝,你不知道它有多冷。我没法告诉你。我更没法告诉你的是我眼前晃动的十字架。我也会想吐的。但是,我还能看到冰天雪地里穿着蓝衣的小女孩,我想那是你小时候的模样。为什么是蓝衣呢?因为我第一回在教堂见到你,你穿的就是蓝色的旗袍。所以你没说错,你还可以是一只蓝狐狸。】
赵慈行再次扭头,艾登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她第一次在他脸上在他眼中看到了他努力想要隐藏起来的东西。她默默转开脸,如果他不想让她看到,她可以当一个瞎子。
“快到了。”他忽地说。
赵慈行没扭头,只是使劲,用她最大的手劲,去握他的手。
【艾登,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就在这里,永远在这里。】
司机得了一笔远高于他期待的小账,说了好几回谢谢,还说他也经常在这附近拉活儿,兴许还能碰到。先生夫人仍是不说话,但夫人对他笑了笑。夫人笑起来很好看,只是眼里好像有悲伤。
黑色的小汽车开走了。赵慈行抬头看了看面前的洋楼。
与四国宾馆不一样,四国宾馆是完全偏西欧式的现代建筑,原也是由英法两国人初起创建,赵慈行在法国见到过许多类似四国宾馆的建筑,或是酒店或是公寓,都有精巧的弧形小阳台。而她面前这座洋楼是一幢偏白俄风情的建筑。又尽管它与四国宾馆有类似的地方。但在细节处理上它更肃穆,也更有民族特色。
风呼呼吹来,赵慈行整个人抖了抖。艾登一手拎着皮箱,一手揽住了她。他仍是没说话,他们一起走进了宾馆。赵慈行在心里想,他上次回来应该是差不多六年以前,那时候东北尚未沦陷。她猜他那次回来是回来报仇的,但他没报成仇,却阴差阳错救了叶莲娜的命,成为了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儿的父亲。他明明是一个比他以为的要温暖得多的人。他是提香的画,王维的诗。他的吻也不会骗人。
宾馆大厅相当豪华,工作人员主要是中国人,有少数洋面孔。宾馆的客人应该也是以中国人为主,但日本人似也不少。入住办理很快,赵慈行全程几乎没有说话,等她意识到她真真切切到达了哈尔滨且将在这里度过第一夜的时候,艾登已经关上了套间的门。
赵慈行在这个西式的客厅里缓缓转过身来。她看着艾登脱下帽子与风衣并挂好,她看着他脱下西服外套并挂好,她看着他取下枪套稍稍迟疑走到了卧室的床边放好,她看着他一边朝她走过来一边看那金色怀表。他抬头看她时,忽然露出了很邪气的笑,那真的太突兀了。让她有些害怕。
“不热么?”艾登走至赵慈行身前,暧昧不羁地问。
赵慈行没答话,低头很细致地解着大衣的纽扣。他就在她面前看着她慢慢吞吞的动作。待她解完,正要去脱下,他已经帮她摘了扔了出去。
赵慈行原本还在想,他可能会问她饿不饿,但他没问。她现在感觉到的是,如果他说他饿了,是另一个意思。
“我刚才忘了跟你说……”艾登纹丝不动,只用那样轻佻的语气说着话。
赵慈行看向他的深黑眼眸,疑了句,“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