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上帝知道——枼青衫
时间:2020-03-22 08:59:31

  魏邵天顶了下枪口,自己做决定,“现在走,我开车。”
  十五个小时后,瑞丽。
  阿泰进到一家无牌保健品店,跟老板说话。
  魏邵天摇下半个窗户吸烟,手里捏着粉红的烟盒。开了一整夜的车,路上除了放水就没歇,他的脑子还是很清醒。
  说了没两句,阿泰就出来了,坐回车里。
  “厉哥不在,你得在这等几天。”
  魏邵天眉梢动了动,“等几天?”
  “这……我也不好说。”
  阿泰都是怨声载道,“我说了赶路也没用,还不如留在城里多玩几天。阿天,我都是为了你着想,谁知道你这么不识好歹?”
  魏邵天掸了掸烟灰,发动车子,“我大你好几岁,叫哥。”
  经过这一天一夜的折腾,昨晚的药劲算是醒了,阿泰咽了咽口水,喊:“天哥。”
  阿泰想起昨晚半路在加油站,他尿急,提着裤子去放水,魏邵天以为他想跑,拎着衣服把他抓回来的情形。这个阿天单枪匹马来找厉哥,原以为是个好欺负的,没想到他身上带着枪不说,身手跟特种兵有一拼,用他那小身板干架根本不现实。
  拳头好办事,这是真理。
  阿泰偷偷瞥了他一眼,魏邵天无言在开车。
  隔着一条江,对岸就是缅甸木姐。
  “这里哪能住宿?”
  “都能住,就是条件差。跟你说了山里……”
  眸光扫过来。
  阿泰住嘴,“前面右拐,过了桥有家温泉会所。那里离口岸也近。”
  魏邵天听到这名字就烦,“什么性质的会所?”
  “哎呀就是住宿的。你也看见了,这小地方,你要问我,我就知道这几个地方。”
  车子开上姐告大桥,阿泰说:“以前没修桥的时候,都只能靠竹筏过江。那时候我才屁点儿大,还坐过呢。”
  “你不是这儿的人,跑来干嘛?”
  “跟着家里人过来做边贸。”
  阿泰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靠着边境,就得干点铤而走险的事才来钱快。”
  过去的十几年,边境线上的情况就是如此。
  魏邵天把车停在会所门前,见来往有些背包客,于是信了他的话。
  到了前台,准备开房,阿泰说:“天哥,你自己住,我有地方去。等那边有信了我再来找你。”
  魏邵天知道阿泰没什么实权,只是个接头人,也没为难他。到了木姐,剩下的事就该他自己办。
  反正他人来了,总归都得有个结果。
  开好房,魏邵天打算下楼找点东西吃。过了江,姐告这一片到处都是中缅商贸城,乍一看其实和东南亚没太大区别。街上有远道而来赌石的游客,有边境贩子,有嫁过来的缅甸少女……就是没几个像本地人的。
  魏邵天看见家川菜馆,牌子上没有缅语,于是进去点了个炒菜。
  刚坐下,开了瓶啤酒,一个人踢踏着塑料凳,在他旁边坐下。
  魏邵天愣了愣,阿乐已经朝人招手,“老板,加副碗筷。”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魏邵天抽出两个塑料杯,往里倒啤酒,“我就点了两个菜,怕不够你吃。”
  “我不饿。”
  阿乐手里拿着包玉溪,“欸,有火没?”
  魏邵天从口袋里拿出火机,“你不是戒了?”
  阿乐吐一口烟雾,“最近才抽上的。”
 
 
第56章 
  两瓶啤酒,一盆毛血旺,加一道当地菜清炒菌菇,吃得干干净净。
  走出饭馆,阿乐问:“你住哪?”
  魏邵天指了指对街的酒店,“就那。”
  “住也住在瑞丽,这边老缅多,不安全。被忽悠了吧?”
  “哪有什么安全的地方。”魏邵天低头点上烟,“走吧。”
  进了房间,阿乐敲了敲墙壁,确定是实心墙。
  魏邵天把窗帘关上,摸出烟盒,“你怎么找来的?”
  “滇缅这条路上人多且杂,你是生面孔,难保不会有人盯上你。”
  魏邵天清楚“有人”指的是谁。
  “你跑到这来,嫂子怎么办?”
  阿乐说的云淡风轻,“怕出事,让她回娘家了。”
  听到这里,魏邵天的嘴角往下沉,“你是为了厉哥来的。”
  “我找了他五年,你不是不知道。”
  阿乐沉声道:“阿添,这次我和你一起去。”
  魏邵天捏断手里的烟,说:“不行。”
  阿乐静了会儿,解开三颗前扣,从衣领处往下拉。他指着左胸上的枪疤,“这一枪,只要偏移一寸就会没命。那天晚上,我只看到了厉荣的车,甚至没能看清他的脸。”
  五年前的雨夜,颠簸的山路,越野车的佛牌晃荡作响。
  魏邵天拉着把手,皮靴踩在面板上,“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下月初六。”
  “契爷知道吗?”
  阿乐摇头,“我打算攒够奶粉钱就走。”
  车子停在县城的市集口,老规矩,他们一人从抽屉里摸出一把枪,阿乐去解手,他去周边逛逛。
  魏邵天从小店里买了几包跳跳糖,抖擞着回到车上,拿起车前擦玻璃的毛巾随便擦了擦头发。这样的天气,实在难遇。他摸着螺纹转钮逐个频道调试,想找个有人说话的广播,最好是音乐台。很快,喃唱声混着断续沙哑的电波从广播里传来,配合着雨点敲打在车顶的声音。
  他放低座椅,拆一包跳跳糖倒进嘴里。窗外雨倾如柱,闪电将整座山照的阴森煞白。这种雨夜,总有些不寻常的气息。
  市集的尽头,突然一辆黑色的轿车横冲过来,前头有人,但车子根本没有减速的迹象。
  魏邵天一个激灵,从座椅上坐起来,就在这时,雷声和枪声同时响起。
  然后他看见了在雨中倒下的阿乐。
  他用身体里最大的速度追出去,这场热带降雨瞬间将他全身浇湿。
  “阿乐!阿乐!”
  阿乐的胸口处不停往外冒着血,摁也摁不住,人已经没了意识,他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把人从地上扛起来。
  他知道阿乐来县城做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会中枪。如果将他带回城寨,他们都要遭殃。
  可魏邵天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救活阿乐。阿乐的老婆还在巴色等他,还有未出世的孩子……他的人生不能被斩断在这里。
  魏邵天深吸一口气,说:“就因为你的命是我捡回来的,所以不行。”
  阿乐上前抓住他的领子,眼睛红了,“阿添,我他妈跟你不一样!我不是为了逞意气,是为了还这一枪!你明不明白?”
  魏邵天躲开他的目光,“万一出了事,我没法和嫂子交代。”
  “我都交代过了,用不着你交代。”
  阿乐望住他,“阿添,我这辈子,该干的都干了,就剩下这一件事。只要能抓到厉荣,我就带着老婆孩子离开湄公河。回广东老家,开间粥铺,永远不再回来。”
  魏邵天甩开他的手,抓着头发退到窗台,他心头烦躁,重新抽出一根烟点上。
  在城寨的那几年,魏秉义带他见过很多人,唯独没有厉荣。
  十年前,厉荣已是缅北赫赫有名的毒枭。其行迹神秘,迄今为止唯一确定的信息是,厉荣信佛,蒲甘是他和魏秉义交易碰面的地点。
  一个月前他离开城寨时,便打算用魏秉义的名号去见厉荣,但厉荣行事极其谨慎,听到警方的风声,知道城寨有变故,始终没有现身。
  能接近厉荣的机会,只有一次。
  能将这条货路连根拔起的机会,也只有一次。
  太阳从暗红的窗帘织布透进来,在两个男人的脸上留下一道道暗斑,没人知道他们身上亘古不化的沧桑从何而来。
  “阿添,这次要能抓到厉荣,就真的结束了。”
  也许边境线上的罪恶还会继续,金三角的罂粟还会继续疯长,贫瘠的土地仍将一如既往的贫瘠下去。
  但他们的战线,将到此为止。
  烟快烧到滤嘴,攒了半截的烟灰落地,魏邵天把烟捏灭在手里,哑声问:“那时候,你为什么要带我出城寨?”
  如果十年前,阿乐没有带他走出城寨,他便永远不会撞破他的秘密。
  阿乐答:“你长的帅,我对你有信心。”
  魏邵天翻眼,“你他妈的看多了无间道,上头?”
  阿乐笑了笑,过去撞他的手臂,“是,从前我没得选,但如果有机会选择,我想做个好人。”
  人生,谁不想要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从头醒悟,总好过迷途知返。
  男人做决定,只需要一句话。“到了木姐,我们分开行动。要抛头露面的事,只能我去。”
  阿乐点头,“你在明,我在暗,做你的后备支援。”
  天边云卷云舒,姐告口岸,出境的车排起长队。
  两小时过去,陈泰福的手不停敲打着车窗沿,瞻前顾后,“今天是赶上什么日子了,地府新开张,排队要赶着去投胎?”
  魏邵天受不了他的聒噪,点起烟,把广播声音调到最高。
  车子往前挪了一个位,阿泰见到个熟人,于是下车去闲聊了几句。
  “来,咂根烟。”
  “看着日不拢耸,咋个啦,昨晚搞得不快活?”
  “那小娘不理我,把我踹下床,还要我别找她。”
  “喔嚯,那以后还了得……”
  他们说的是方言,魏邵天只能隐约听懂几句,大抵跟女人有关。
  “……你又运了什么人?”
  “这次不是,有个外地朋友来转转,去对面买翡翠的。”
  “最近生意好做吗?”
  “凑合……”
  车子又过一辆,阿泰坐回车里,脏兮兮的皮鞋搁上倒车镜,“诶,到了木姐,我就交班了。”
  “还有花样?”
  “你以为厉哥那么容易见?三顾茅庐的人多了,什么来路都有,就怕混进了条子,这叫小心驶得万年船。”
  阿泰指了指右边,“走这路快。”
  魏邵天伸手将烟蒂扔出窗外,打灯转向,毫不犹豫。
  位置空了出来,后位的越野车稍不留神,一脚油门踩多了,直接贴着货车屁股撞了上去。
  口岸边警听见动静,过来查看。魏邵天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把车开进闸口。
  过了边防,滇缅公路换了模样,变成坑坑洼洼的硬化路。
  车开到镇子里,沿街乞讨的妇女孩童比比皆是,偶能见着几个僧侣,和挎着枪坐在二战美军卡车上的三色太阳袖标政府军。
  镇上房屋破陋,交通混乱,云南牌照占了多数……车子每开过一个地方,都黄土飞扬。难以想象,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的边陲县城,是无数毒品罪恶诞生的源地。
  窗户开着,阿泰对街边穿着筒裙拖鞋的姑娘吹口哨,有女人的地方,他永远兴致高昂,满脑肥肠。
  “缅甸妞身材好,就是皮肤黑了点。”
  阿泰跟他讲:“别看地方不起眼,这是缅北边境重镇,俗话叫兵家必争之地。”
  缅甸分七帮七省,木姐现由果敢武装控制,但实际情况盘根错节,当地民团数目众多,由缅军控制,军费和兵马钱全靠黑色暴利行业维系。卷烟厂、妓院、赌场遍地开花。
  “出了国门,见什么都不稀奇,人口贩子山头军……跟他们比起来,运点药都是小生意。”
  魏邵天随口问了句,“挣这个钱,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攒钱娶老婆了。家里连辆摩托车都没留给我下,我也叫白手起家,挣够老婆本……”
  经过一家玉石市场,阿泰指路,“前面右拐。”
  车子开进黄沙路,两边是农田,这是条开山的路。
  魏邵天问:“知道马可波罗吗?”
  “知道啊,写了本游记的那个。”阿泰哼一声,“别小瞧人,我是没读书,但这点东西还是知道的。”
  “那你知不知道,马可波罗可能从没来过中国。”
  阿泰懵了,“那他的书怎么写出来的?”
  魏邵天说:“道听途说。”
  车子开进深处,仿佛进了空谷,视野范围内除了黄土就是农田。远处有一栋别墅,依山而建,只有四分之一裸露在外。
  阿泰还在寻思马可波罗的事情,车子停了下来。
  “干嘛?要放水啊?”
  魏邵天说:“你走吧。”
  阿泰知道的事情,可能比他还少。
  “你也忒……”
  “今天之后,你会感谢我。”
  魏邵天不想拔枪出来,用眼神示意他下车。
  阿泰吞口水,把话咽回去了。
  面前是四野无人的山路,手机一格信号也没有,阿泰站在原地,“真他妈的鬼火绿……”
  车子开出去两米,又倒了回来。
  窗户里扔了包烟出来,蓝盒熊猫。
  “你那天晚上唱的那首歌,是‘男仔’,不是‘滥仔’。”
  魏邵天把车停在一片玉米地前,带着墨镜在车上睡了半个钟,越野车才跟上来。
  阿乐往他怀里砸了罐红牛,目光投向山里的别墅,“都到这了,不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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