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世安笑容不变,他一边扶着裴昌宇一边接过护卫递过来的金疮药,“这些都是小事,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有未来。”
裴昌宇望了一眼峭壁之下还未来得及清理掉的尸体,笑容有些发苦,“躲得了这一次指不定还要下一次,这次是我命大正好碰上了你,下一次我还能有这个运气侥幸逃脱吗。”
谢世安嘴唇张阖了几次,最终只是笑了笑道:“昌宇兄吉人天相,即使没有遇见我也定能逢凶化吉的。”
裴昌宇见谢世安的欲言又止,他停下了脚步认真道:“世安有话不妨直言。”
谢世安面容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犹豫。
裴昌宇:“你我之间何须顾忌,既然有话不如坦言相告。”
谢世安叹了一口气,语气似有无奈,但满满皆是在替裴昌宇着想:“按理来说这是你家的家事,我本不应该多言。”
裴昌宇:“你与我相交数年,你对我既有扶持之情又有知遇之恩,你我之间不必讲这些虚礼,如今我处境艰难,若你有良策能救我于危难何不直言相告?”
谢世安:“良策谈不上,我只是觉得一味的忍让和退避未必能换来预想中的和平,马善人骑、人善人欺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
裴昌宇闻言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谢世安的瞳孔深不见底,宛如暗潮,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波涛汹涌,他对上裴昌宇的视线,“若我是你,我会选择当断则断、釜底抽薪。“
“凭借昌宇兄的才华,若是没有他们给你使绊子,只怕你能走的比现在更远,何况自古大任便是有才者担之,你怎知裴家在你手中不会比在他裴睿手中更好?”
裴昌宇闻言心绪骤然起伏,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很多片段,童年的轻视,兄弟的侮辱......若是弟不恭,为兄者何必友,若是父不慈,为子者何必孝?谢世安说的没错,自古大任便是有才者担之,裴家家主之位为何不能是他的。
只是......
裴昌宇抬头打量了一眼谢世安,裴家如今站在三皇子这边,而因为苏家姑娘的事情,谢世安与三皇子之间已有私怨,谢家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是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在大皇子和三皇子之间谢家已是更偏向大皇子,谢世安这番话真的只是单纯在为他着想吗?
谢世安自然知道裴昌宇在想什么,对于有欲望的人来说,最怕的不是‘你不行’,而是‘你可以’,他知道裴昌宇对他有戒备,既然种子已经埋下,所以话点到为止之后谢世安便不再继续,他笑道:“当然,家和万事兴,毕竟是亲兄弟,若是能兄友弟恭和平相处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裴昌宇看着谢世安,想从谢世安的表情中看出点什么来。
谢世安坦坦荡荡,“昌宇兄身上还有伤,别站在外面了,先进屋吧。”
裴昌宇点头应道,脸上的感激之情一半是真心一半是伪装,他边走边似随口般闲聊道:“还是你好啊,竟然还有闲情逸致跑来这儿逍遥。”
谢世安笑容带着几丝宠溺与无奈,“哪里是我想啊,还不是我家夫人吵着闹着要来,她现在人在屋内呢,昌宇兄可别嫌她不知礼数,是我见外面在打斗,担心她会受伤,所以才没带她一起出门相迎。”
裴昌宇瞧见谢世安脸上发自内心流露出来的宠爱之情,觉得这种理由倒也合情合理,毕竟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情谢世安都做得出来,更何况是出来赏个莲这种小事,他客气地笑道:“都说谢大公子和谢少夫人琴瑟和鸣宛若神仙眷侣,我原以为是市井之间的夸大其词,没想到今日一见才发现竟然没有一丝夸张。”
谢世安知道裴昌宇这番话是奉承之词,但是没办法,谁让这马屁正好拍对了位置,他心情不错地将裴昌宇领了进去。
屋内,苏文卿已经收拾好了心情,她看见谢世安扶着裴昌宇走了进来,端起名门贵女的仪态,温顺贤良地福身行礼道:“夫君,裴公子。”
裴昌宇微微颔首回礼,他的语气充满歉意,“具体的我都听世安说了,今日打扰了你们夫妻二人赏花的兴致,我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苏文卿笑容温婉,“裴公子说的是哪里的话,花年年都开,年年都能赏,能相助到裴公子才是真的不虚此行。”
裴昌宇没有漏掉苏文卿脸上表情的一丝变化,谢世安喜怒不形于色,也许看不出什么,但他不相信一个久居深闺的大家闺秀也会有这么深的城府,他不动声色地试探道:“此地偏僻难行,谢少夫人为赏莲不惜跋山涉水,如此看来谢少夫人也是一个爱莲之人啊。”
苏文卿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嫁的夫君是个隐藏影帝,她怎么也不能在演技上落后啊。
苏文卿挂起得体的笑容,眼帘微垂似有几丝羞赧,语气带着几分腼腆又带着几分羞涩,活生生将一个刚步入幸福婚姻的少妇形象演绎得活灵活现,“我与夫君因莲结识,今日对于我们也算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裴昌宇听过谢世安与苏家姑娘多种版本的爱情故事,其中便有一个是因莲结识,他想起当日谢世安在御前求娶苏家姑娘的举动,又见苏文卿害羞和难为情皆不像是作假,心中的怀疑消去大半。
也是,就算谢世安再怎么神机妙算也不可能算出他出寺庙后遇到追杀会往哪里逃,在这里守株待兔几率未免也太小了一点,何况若是苏文卿说的是假话她便应该想尽办法将故事圆完令他信服,这种语焉不详明显就是不好意思。
裴昌宇充满歉意地看了谢世安一眼,在心中为方才自己的小人之心深深地道了一个歉。
第五十四章
苏文卿见屋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心中有点忐忑,演的好还是演砸了好歹给句准话啊,这种沉默谁受得住啊!
就在苏文卿快撑不住内心压力的时候, 谢世安终于开口了, 他一副没有注意到裴昌宇态度转变的模样熟稔地将手中的金疮药递了过去, 语气中的关心既真诚又适度,“昌宇兄身上有几处伤得着实不轻, 我这儿也没有大夫, 不如先用伤药简单处理一下?”
苏文卿见谢世安发话, 心中松了一口气, 看来她的演技是没什么问题了, 她笑容和婉:“裴公子今日受惊了,你与夫君稍坐, 我去后面替你们温一壶热酒。”
谢世安趁机拉着苏文卿的手,语气寻常,但在裴昌宇看不到的角度,眼神中带着些讨好:“辛苦夫人了。”
苏文卿脸上笑容异常温顺, 然而眼神却令谢世安预感不妙,她“温柔”地将手从谢世安手中抽出,低眉顺眼乖巧如黄莺,“夫君客气了。”
裴昌宇看了看苏文卿离去的背影, 又看了看谢世安恋恋不舍欲言又止的模样,真心诚意地叹道:“你与尊夫人真是伉俪情深啊。”
谢世安颇为糟心地看了裴昌宇一眼,然而表情的笑容却依然温和, “昌宇兄谬赞了。”
苏文卿非常“贤惠”地将房门带上,还没转身就将“知礼大方”的面具撕了个干净,她咬牙切齿地走到一旁,确定这个距离裴昌平听不到后才道,“来人,去给你们家大公子热一壶温酒!”
用她设局就算了,还想要她热酒,做他的青天白日梦去吧。
护卫见惯了自家少夫人和和气气、丝毫没有架子、偶尔还能开几句玩笑的模样,他还是第一次在苏文卿脸上看见这种表情,护卫急忙点头应下,顿了顿后又按照自家公子的吩咐问道:“少夫人午膳还没用,公子已经让人将鸡汤搁在了后厨,少夫人不如先去喝点垫点肚子吧。”
苏文卿“呵”了一声,“喝什么喝,气都气饱了,汤在哪,带我过去。”
护卫:???......
后厨里,苏文卿一边喝着鸡汤一边苦大仇深地盯着那壶正在烧的热酒,她喝着喝着突然道:“婶儿,你这里有盐巴吗?”
农妇被苏文卿这一声叫得受宠若惊,她急忙停下添炭的动作,擦了擦手,“有!有!是汤太淡了吗?”
“不,”苏文卿面无表情道,“是酒太淡了。”
农妇懵了,“啊?”
苏文卿抬头笑容乖甜,“是这样的,夫君他口味重,喜欢在酒里加盐。”
农妇欲言又止地看着苏文卿起身笑盈盈地一勺又一勺将盐加入酒杯之中,酒加盐就已经够惊悚了,加这么多,不会齁死吗?
苏文卿加完半杯盐后仍然不解气,翻箱倒柜找出来了一盒苦丁茶,一片一片地碾碎倒入酒杯。
农妇看得心惊胆战,总觉得自家大公子这味觉有些异于常人。
前屋,谢世安正一步一步诱导裴昌宇主动提出与他合作,这步棋他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布置了,这些年明里暗里在朝政上提拔扶持裴昌宇,就是为了引起本就不放心裴昌宇的裴家嫡子裴睿的忌惮,裴睿行事比他父亲裴彦更加霸道,裴家内部也是早有人心怀不满,谢世安让这些人看到裴昌宇的可塑之性,渐渐诱导他们转头来支持裴昌宇。
没有什么比嫡庶长幼之间的内斗更能消耗一个大家族的实力,所以不管最后是裴睿胜还是裴昌宇赢,裴家都会被削去一层皮。
“我记得昌宇兄母亲的牌位便是供在广济寺?”
裴昌宇扯着嘴苦笑了一下道:“是啊,我母亲只是我父亲的一个通房,即使生下了我,却因为大夫人不喜,所以到死都没能成为妾室,无名无份,入不了护国寺,只能供奉在这个广济寺。”
谢世安宽慰道:“裴夫人性格强势,昌宇兄这些年受委屈了。”
“委屈?”裴昌宇苦笑了一声,“我毕竟不是大夫人所生,大夫人这么对我们母子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是父亲他……我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这些年裴睿对我的诬陷和谋害他哪一次不是看在眼里,可是他从来不曾说过什么……从来都不曾……”
谢世安道:“裴大人也是为了裴家的稳定着想。”
裴昌宇道:“是啊,我父亲深谋远虑多有远见啊,他不能帮我,因为他不能让我有与裴睿一争高下的实力,一旦我和裴睿斗起来,裴家一定会有内耗,所以我就成了弃子……呵……一个为了裴家稳定死不足惜的弃子!”
谢世安故意劝解道:“我们这些人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前半生受家族照拂庇佑,后半生就只能家族鞠躬尽瘁,这也是无奈之举。”
裴昌宇摇了摇头,“我与你不同,你是谢家嫡子,从小众星捧月要什么有什么,但是我不一样,幼时便是夹缝求生,不敢争也不敢抢,好不容易熬过了科举,入了仕,我从裴家这里获得的也只是打压。”
谢世安适当地没有再言。
裴昌宇看着谢世安,眼神中夹杂了一丝晦暗不明的光,带着破釜沉舟又带着微微试探与期望,“我知道你外祖父梁太师当年是蒙冤而死。”
谢世安抬起头,佯装脸上笑意减淡。
裴昌宇道:“为人子者,当解母之忧,你难道就真的没有想过要替梁太师平反吗?”
谢世安故意露出一点心动,接着又摇头叹道:“可是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现在要翻案也是无从翻起。”
裴昌宇压低声音,“也许我们可以合作,当年的事情由梁太师状告裴家而起,如果我能执掌裴家,我承诺你,必定会还梁太师一个公道。”
当苏文卿端酒进来的时候,谢世安已经半推半就地与裴昌宇定下了初步合作的计划。
“夫君,裴公子。”苏文卿笑容依然温婉,但谢世安莫名觉得她好像没有适才那么生气了,而且眼神也由方才的‘走开,我不想理你’变成了几分跃跃欲试。
谢世安垂眸瞥了一眼面前的两个细口温酒杯,杯颈处很细,如果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杯内都有什么,谢世安望着他手边细口温酒杯中的盐和茶渣头皮一阵发紧,然后在他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从她手中接过了温酒壶。
苏文卿:????
谢世安将温酒倒入装有盐的酒杯后递给了裴昌宇,言语之中充满了关心和热情,“《普济方》中记载上研细温酒调以白盐能缓解疼痛,此地缺医少药,我夫人一番心意,还望昌宇兄勿要嫌弃。”
苏文卿:......
裴昌宇接过酒,十分感激地看了一眼苏文卿,“早听闻谢少夫人兰心蕙质博览群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苏文卿笑容艰难,“裴公子过誉了。”
裴昌宇端起酒杯一饮而下,随后“噗——”的一声,他一口喷了出来。
苏文卿面容讪讪,急忙起身找能擦桌子的抹布。
裴昌宇才刚拉拢谢世安,怎么好当着他的面让他夫人没面子,他一边从怀中拿出帕子擦去嘴角边的酒渍,一边连声解释道:“无妨,无妨,刚刚喝的有点急。”
谢世安取过苏文卿手中的布,轻拭去桌上的酒,脸上虽然还挂着笑,但那笑容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有几分维持客气的勉强。
裴昌宇看见苏文卿一脸尴尬地站在一旁,又看了看谢世安似有不悦的表情,狠心之下一咬牙,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用刺激到麻木的舌头满脸真诚地夸赞道:“好酒,好盐,还真别说,这伤口好像确实不太痛了。”
谢世安笑吟吟地扶着苏文卿坐下,将剩下的酒斟进裴昌宇的杯子中,语气愉悦,“昌宇兄身上有伤,即使是药酒也别喝得太急了。”
裴昌宇望着杯底还未完全溶解的白盐心凉了半截,他维持着表面的笑容,“多谢,多谢。”
此后,安京城高门大户无论前朝后院,但凡听见谢家少夫人亲自下厨这几个字皆闻风色变。
苏文卿的笑脸在陪谢世安送走裴昌宇后就彻底消失,她甩开谢世安的手,向站在一旁的护卫客气有礼地道:“劳烦你划船送我回去。”
护卫面露尴尬,他看了看苏文卿,又看了看谢世安,突然满脸痛苦地捂住手臂,他单膝跪地告罪道:“属下无能,适才打斗之中被刺客伤了胳膊,望少夫人体恤。”
“你......”苏文卿觉得自己可能离被气死不远了,如此不走心的借口,骗鬼呢,行,她就不信了,这么多人,全都受伤了!
谢世安趁苏文卿的注意被吸引的间隙眯眼危险地扫了一眼四周其他的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