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力卢笑了笑,回头看向站在差役中间一身紫色官袍的京兆府尹,他无辜地摊了摊手,“天地良心,兆大人,这一次我可真的什么都没做。”
京兆府尹兆准是一个长相很清瘦的中年男人,认真做事的时候很像那种两袖清风的清官,一笑的时候又有点像只刚藏好尾巴的狐狸。
他一边指挥着人将地上吓哭了的男人扶起来,一边对拓跋力卢行礼笑道:“刚刚接到百姓报案,说这里有人当街斗殴,却不想四世子也在这里。”
拓跋力卢故作认真地想了想,“斗殴真没看见,就是听见大伙儿正在讨论谢大人,有点好奇,故而停下来探讨了一番。”
京兆府尹没有接拓跋力卢的话,他先让人将壮汉和秀才都押下去后才转头认真道:“世子尊贵,若是无事还请好生待在驿馆,两国风俗不同,万一有不了解狼族礼仪的人不小心做了某事让世子觉得被冒犯,那可就真成我们招待不周了。”
拓跋力卢大笑了起来,他打量了兆准几眼,“不愧是谢大人提拔上来的人,这说话做事的方式倒是有几分一脉相承。”
京兆府尹看着刚从地上被扶起来的男人对拓跋力卢笑道:“磷火在狼族是神圣的象征,但是在我们南朝却是恶鬼作祟,世子虽然是无心,但是到底伤害了百姓,人我会让差役带回去好生检查一下,若是有事,那可就需要世子负责了。”
拓跋力卢一步一步走向京兆府尹,眼神危险又带着杀意,“只是兆大人,你有谢大人那样的身手吗,你要知道,杀你可没杀谢大人那么困难,你就不怕明早就有人发现你的尸首被吊在安京城的城墙之上了吗?”
京兆府尹兆准恭恭敬敬地笑道:“世子这番话可真是吓坏下官了,不知道下官有何处做得令世子不满意,世子但说无妨,下官一定想办法解决。”
拓跋力卢想了想:“要说不满意吧,你这个人就让我很不满意,你一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很想杀了你,你说这你能有办法解决吗?”
“自然,”京兆府尹兆准笑道,“只要世子好生待在驿馆,非今上召见不出,我自然是有多远滚多远,不会出现在您面前。”
拓跋力卢眼中杀意愈浓,“你就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京兆府尹兆准:“目前不怕,谢大人告诉过下官,说只要您还没有等到他哭着跪下来求您这一天,您应该不会舍得杀了下官,毕竟杀了下官,就意味着您要离开安京城了。”
拓跋力卢听见京兆府尹那句‘哭着跪下来求他’大笑了起来,眼中杀气和周身气压渐渐散去。
京兆府尹兆准笑道:“既然已经无事,不妨由下官派人送世子回驿馆?”
“怎么能是无事呢,”拓跋力卢抛下京兆府尹,闪身来在街巷谢家马车前,“我这次出来可是专门为了找人。”
谢霁持刀拦住了拓跋力卢,严肃且戒备。
京兆府尹兆准使了一个‘去调禁军’的眼色给差役。
拓跋力卢看见众人皆是严正以待的模样笑了出来,突然生起耍完之心,欺身而上甩开谢霁直击马车而去。
谢霁没有错过观察拓跋力卢的每一个动作,几乎是拓跋力卢一动,谢霁就立马迎了上去,他持刀与拓跋力卢围绕着马车交了数十招,招招皆能料敌于先,挡在拓跋力卢与马车之间。
拓跋力卢反手用匕首格住谢霁的长刀,带疤的嘴角划过一丝嘲笑,故意刺激道:“用枪你是行家,在我面前用刀?呵,你怕不是忘记你哥当初为了救你差点死在战场上的教训了吧。”
谢霁抿着唇,不言不语,身上骄阳如火般的少年气质仿佛一瞬间沉寂了下来,如同泰山古钟,沉而重,他横刀直劈,就像是想要证明发泄什么似的,带着悔与愧,刀势磅礴大开大阖之间如有千钧之势。
拓跋力卢没有预料到谢霁骤然而起的刀势,被逼得翻身落回街巷口,他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掌心,突然有点后悔当初在战场上为引谢世安来救而留谢霁一命的决定。
若非谢霁,拓跋力卢嘴角微微勾了勾,谢世安如今也不能这么游刃有余。
谢霁默不作声地转了转用力过度的手腕,跳到马车棚顶。
苏文卿本来心惊胆战地坐在马车里仔细听着车外动静,马车突然剧烈的晃动让她整个人头皮都炸了开来,她再也不能强装淡定,下意识地抱住了谢母的胳膊。
谢母一边安抚一边用嘴型比划道:没事,应该是谢霁。
苏文卿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只听见车棚上响起谢霁不带一丝笑意的声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若再来一次,我不会再让我哥因我赴险。”
苏文卿松了一口气,她不留痕迹地手收回来,尴尬地将手心中的汗往自己衣服上擦了擦,感觉回去十分有必要和谢世安好好提一下此事,她摇摇欲坠的精神迟早有一天会提前毁在拓跋力卢发疯和他弟毛手毛脚的联合重击之下。
拓跋力卢无意在这种时候与谢霁争一个你死我活,他将匕首收入靴中,“你哥还真是谨慎,特意把你从北疆叫来,他也不想想,若我真想对少夫人做什么,那晚宫宴就动手了,何必还需要等到今日。”
谢霁曾经在战场上和拓跋力卢交过手,他知道这人最可怕的不是他的武功和巫术,而是濒临绝境却不躲不闪、硬要拉你同归于尽的嗜杀性,若论武功,他或许在拓跋力卢之上,但真打起来,他未必能赢。
“我不是我哥,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若无事便闪开,别耽误我们回府吃饭。”
拓跋力卢望着谢霁微微脱力的手笑了起来,“别这么冷淡啊,好歹我们也是旧相识,方才我去谢府找你们,还专门按照你们南朝的礼仪送了拜帖,但是谁知道你们竟然都不在。”
谢霁微微皱眉。
拓跋力卢带着刀疤的嘴角划过一丝带着恶意的笑容:“为了应和最近安京城的情景,我特意为你们送上了一份大礼,可惜你们都不在,就觉得这礼物送得有点寂寞,所以想来和你们说一声,早点回去,别忘记邀上谢大人一起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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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拓跋力卢走后, 苏文卿一脸疑惑的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安京城的情景?最近安京城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谢霁默默看向京兆府尹。
京兆府尹兆准解释道:“安京城近两日出现不少传言,都在说谢大人是为了能够一战成名、赢得漂亮, 才会将归渡江以北的的归阑城放弃给北蛮。”
谢霁简直难以置信, 若不是当着他大嫂和大伯母的面, 他都要喷出脏话了,“我哥十七岁便已连中三元, 惊才艳艳, 经天纬地, 南朝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还需要怎么有名?当时归渡江以北皆已被蛮人占据, 拓跋力卢只撤走归阑城的蛮军, 这摆明就是一个陷阱。”
京兆府尹:“能够一直保持理智客观对待一件事情的人毕竟是少数,何况这件事情八成是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刻意为之, 世人皆爱人云亦云,再加上拓跋力卢适才在大街上故意恐吓捉弄说公道话的人,朝廷官员看见拓跋力卢尚且自危,更何况普通百姓, 经此一事后即使有人有心,怕是也不再敢当众替谢大人说话了。”
谢霁握紧了拳。
“下官会尽全力控制流言,但是观此情形,怕是成效甚微, ”京兆府尹恭恭敬敬道,“还望二公子将如今的情况转述谢大人,希望谢大人能够早日想出应对之法。”
谢霁点点头, 抱拳道:“如此我便代替我哥先谢过兆大人了。”
“都是分内之事,”京兆府尹笑道,“下官已差人去调禁军,不如二公子稍等片刻,待禁军护送您们回去?”
谢霁不知道拓跋力卢在折腾什么,想了想,保险起见,便同意了下来。
回府的路上,包括赶马车的谢霁在内,一车三人气压都有点低,众口所责之地,即使是“是”也能变成“非”,何况这件事情他们辩无可辩,死者已死,无论再怎么解释,一句狡辩或者借口便能被轻而易举地驳回。
苏文卿靠在窗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还是我第一次有一种‘风雨欲来山满楼’的感觉。”
谢霁掀开车帘露出虎牙笑道:“大嫂,这也是我第一次从你口中听到诗句呢,不过我想原句应该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你想啊,山满楼,楼不就塌了吗,多奇怪啊。”
苏文卿翻了一个白眼,“谢谢啊,拜你所赐,我现在愁云尽消,风雨俱散。”
谢母在一旁笑出了声。
谢霁吐了吐舌头,他一边驾车一边随口问道:“你们说拓跋力卢送的‘大礼’是什么啊?”
苏文卿想起皇宫中那一地的眼珠,忍住恶心反胃,揉了揉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东西罢了。”
然而令苏文卿没有想到的是拓跋力卢这次送来的东西倒是比她预想中的正常很多,一块巨大岫岩景观石,上面板板正正地刻了一行正楷,“祝谢大人名垂青史,万古留名”,虽然石头根上有不少红漆印上去的巴掌印,参差不齐,显得有几分像血迹,但是对比起那一罐死人眼珠和她一路上给自己做的心理预设,倒也没有那么难以令人接受。
“咔。”
苏文卿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只见谢霁满脸铁青,左手死死地握着刀,就连刀鞘都被他摁陷下去了一块。
苏文卿不解,正想询问,就听见小厮和谢世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回过头,只见谢府大门口,谢世安正将马缰递给小厮,谢世安先是看见了她,然后再看见了她身前的那块岫岩景观石,她亲眼看见谢世安在看见石头的那一瞬间表情僵了一下,那是她从没有来谢世安脸上看到过的表情,带着点惊诧和落寞,就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似的。
苏文卿手指微蜷,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谢世安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他眼神温柔又可靠,走过来和谢母还有谢霁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将她拉过去上下检查了一番,还看起来很专业似的替她把了把脉。
“我听说拓跋力卢来过了?”
谢霁将情况大致讲了一遍。
谢世安点了点头,沉吟片刻,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定,他抬头看向谢母。
知子莫若母,谢母对上谢世安看过来的眼神的那一瞬间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想,“你想让人先送我离开?”
谢世安:“这个局他们目前还没有布到母亲身上,趁入局未深,此时离开,是上策。”
谢母:“文卿呢,她怎么办?你应该知道,我和她,你最多只能送走一人,若你此时送走我,来日无论发生任何变故,你都很难有机会再将她送出去了。”
谢世安握着苏文卿的手紧了紧。
苏文卿第一次看见谢母和谢世安二人不带丝毫玩笑地对话,一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插嘴,她其实很想表一个态,反正她都被拓跋力卢盯上了,走也走不了,还不如先让谢母走,反正能走一个是一个,何必都折在这里。
谢母就像是看出了苏文卿心中所想似的,她轻轻地笑了笑,露出几分平日相处的神色,不再如此严肃,她解释道:“如今的局势千变万化,你身上所受到的关注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就会消失,可是若我走了,谢府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会落在你身上,如此你便是失去了离开安京城的可能性。”
苏文卿闻言微微一顿,随即笑道,“您也说了如今的形势千变万化,今儿能走,谁能保证明儿还能走,若拖到最后都不能走了,那岂不是更亏大发了?何况船到桥头自然直,”苏文卿拍了拍谢世安,在谢母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地捏了谢世安一下,表面却装出一副伉俪情深的模样道,“我相信他。”
谢母没有回答,她看了苏文卿和谢世安一眼,笑了笑,让谢世安送她回房。
苏文卿捏谢世安的那一下瞒得了谢母却瞒不了谢霁,他和苏文卿听话懂事地目送谢世安陪谢母离开,待他们走远了后,他才悄悄向苏文卿问道:“大嫂,你是不是不乐意大哥送大伯母出去?”
苏文卿:“没啊,为什么这么问?”
谢霁:“因为我看你悄悄的捏了大哥一下。”
“......”苏文卿叹了一口气,“因为听完你大伯母那番话我才反应过来,你大哥压根就没有想过要送我离开。”
谢霁不解。
苏文卿笑了笑,为什么没有想过要送她离开呢,怕是因为她的身体状况比她知道的还要糟糕吧。
“嗯?”
“说不定是想体验一把生同衾死同椁吧,啧,别说,听起来还有点浪漫啊。”
“......”谢霁看见翠蝶远远地将药端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吐槽道,“大嫂,你喝药的时间到了。”
“......”苏文卿将手中核桃壳往谢霁身上虚砸了过去,笑骂道,“加上下午你踩车顶的那一次,我晚上一定要叫你哥......”
“揍我吗?”谢霁跃跃欲试地问道。
“不,”苏文卿微笑,“我要叫你哥罚你抄书,你最讨厌的是什么来着,各朝各代的皇帝起居实录对吧,那就抄这个吧。”
谢霁闻言整个人都不好了,抄那玩意,他宁愿蹲一天的马步外加承包谢府所有的粗活,他将他哥平日的做法回想了一遍,从翠蝶手中接过药,一脸讨好地端到苏文卿面前,“大嫂我错了,来,先喝药,”谢霁卡顿了一下,后面是什么来着?他努力回想,顿几秒后才接道,“罚我没事,气到自己身体就不好了。”
苏文卿看见谢世安的语气神态被谢霁模仿得丝毫不像乐了出来,她笑着从谢霁拿着的托盘中端起药碗,正要低头喝,突然看见乌黑的药中出现了一双幽绿色的吊狼眼,她的手微微一抖,立马又稳了下来,随后神色如常地将碗中的药喝尽。
谢霁没有忽略苏文卿那一瞬间身体本能的紧张反应,他本来有一点担心,结果看见苏文卿喝完药后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不由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大嫂你是又看见狼眼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