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婉言道:“只是因为一点小事罢了,庆阳分折子的时候分错了,上官为难他,罚他扫庭院以示惩戒,这不是作践人吗?”
“所以……是自己辞的官?”老太太敲了敲桌子,深深叹口气。
孟庆阳小声道:“岳母,我……我亦是无法……”
“我以为,奏折十万火急,是万万不能出半点差错的,万一耽搁了国事便是大罪!”老太太怒道,“上官责罚你,已经是网开一面,你竟还觉着人家为难你?”
柳念絮柔声劝道:“外祖母别生气,父亲母亲亦非故意的,他们多年来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当然受不得罪,外祖母可千万别生气。”
“念念说得对。”孟庆阳忙接道,“就是这样,我实在没干过活,熬不下去……”
老太太又是一口气憋在胸口,女儿女婿,孙女们,个个都是蠢货,浔阳侯府到底造了什么孽,将来该何去何从?
柳念絮明摆着骂唐婉言和孟庆阳没本事,吃不得苦没出息,他竟还觉着人家说得对?
女儿到底什么眼光,先看上个人精生了个小人精,又看上个蠢货天生一对?
老太太无力道:“罢了,我会同你大哥说的。”
“说什么啊!”大太太先急了,“老太太,万万不可啊!”
第4章 姊妹相见
安静的卧室内,暗沉的雨天点了蜡烛,几缕烛光正落在老太太眉眼之间,雪白的亮光衬出她干枯而锐利的眉目。
老太太目光沉沉,问:“为何不可?”
“老太太,不是儿媳妇不愿意帮衬妹夫,可如今京都节度使离任,大老爷瞧着这个位置呢,万万不可在这时候出风头,被人抓住把柄,还望妹妹妹夫见谅。”
大太太亦是一颗真心向着夫婿,绝不肯令人扰了夫君的仕途,喝了口茶水继续道:“而且妹夫在工部的缺已经是个肥差事,清闲有实权,若再想找个这样的,可就艰难了……”
老太太便叹息一声,到底还是大儿子的官途更要紧。
唐婉言虽傻,亦不会在此时强求,只尴尬笑道:“大嫂说的是,还是大哥的仕途要紧,我们不碍事的。”
几许心酸,令老太太心微微发软。
柳念絮眨巴眨巴眼睛,声音甜滋滋的:“大舅舅是侯爷,爹爹亦是侯爷,为何要大舅舅帮忙安排官位啊?”
渭北侯脸上挂不住,讪讪道:“这……这……”
唐兰嫣不喜这个姑姑带累唐家女儿名声,更不喜姑姑姑父常年麻烦父亲,让爹娘为难,她又一向直肠子,竟直接嗤笑一声:“渭北侯府如何跟我浔阳侯府相提并论?”
“兰嫣!”大太太斥责一声。
唐兰嫣理直气壮道:“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对,怎么不对?
柳念絮在心中暗笑,渭北侯府本就不如浔阳侯府,浔阳侯府才能逼迫孟庆阳娶二婚的唐婉言为妻,自打孟庆阳的父母仙去后,渭北侯府更是一落千丈,只剩个空壳子,全仰仗着岳父家过日子。
再看浔阳侯府呢,浔阳侯本人是一品武将,极有可能出任京都节度使,稳稳当当的天子心腹,简在帝心的人物。浔阳侯的亲弟弟唐家二老爷,同为一品武将,虽不如哥哥得重用,缺却也是朝中一等一的人物。
渭北侯拿什么比呢?唐兰嫣纵然看不起他们,他们亦无话可驳。
柳念絮捂着嘴,惊愕浮夸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是不是说错话了……你自己心里没有数吗?
老太太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继续表演。
“爹娘。”她喊的一声比一声甜,温柔劝说,“兰嫣姐姐一向心直口快,有什么就说什么,没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更没有恶意,你们千万不要生气。”
得,一句话踩死两个,真是个人物!
老太太打圆场:“都说的什么话,渭北侯府是文官世家,同我们武官不一样,庆阳年轻,总得慢慢熬。”
又微微一笑:“而立之年就出头的文臣,着实少见。”
说着,老太太警告地盯了柳念絮一眼,生怕她说出不好的话来。
柳念絮摸了摸鼻子,没有讲话。柳念絮的确是想说话来着,都是文官,她那个渣爹怎么就能年纪轻轻熬出头呢?
跟妻子的前夫比一比,孟庆阳恐怕更没有脸面活在世上了。
不过柳念絮自诩是温柔贴心的小可爱,今儿已经踩够了,剩下的留着以后来,否则将来没了乐趣,还让人家难受的不行,那就不好了。
柳念絮浅浅一笑,看向唐婉言身后两个穿金戴银的美貌小姑娘。
大的那个约莫十二三岁,穿了件翠色的襦裙,已有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之姿,随了母亲的样貌同样美丽。
小的那个看着略小两岁,跟姐姐一个款式的襦裙,折枝花纹都一模一样,只换了大红色,还是未长开的幼童模样,眉眼之间却已经可见倾城之姿。
柳念絮笑问:“娘,这是我妹妹们吗?”
唐婉言对她很冷淡,“阿瑜阿瑶,这是你们姐姐。”
大太太二太太都看不过去她的态度,一起撇了撇嘴,满脸不屑。
旁人看不上柳念絮,浔阳侯府这些人更看不上,但唐婉言哪儿来的脸面看不上她呢?这是你亲生的闺女,被你带累如此,你这般态度,还要不要脸?
二太太笑着走过来,“念念头一次见她们,想来不认识,这是你大妹妹,闺名孟瑜,今年十二岁,这是你小妹妹,闺名孟瑶,现今十岁,你还有个弟弟孟澎,今年才八岁,被你大舅舅送去国子监上学,今儿没能过来。”
孟瑜孟瑶……
“好名字。”柳念絮赞叹,又伤感地低下头,呢喃道,“人家连名字都是宝石美玉,独我一人身如柳絮,飘落无根,果真是命苦之人……”
若说前头是做戏,这会儿她是真的有点难过。父亲家里的两个妹妹,名字也都是吉祥如意的好寓意,只她不是……
其实在她一出生的时候,便已经注定一生漂泊,无依无靠。
可这伤感亦只得片刻,一闪而过,柳念絮抬起头,又是笑靥如花,“不过没关系,我现在见着母亲,日后定然没人欺负我。”
唐婉言一时脸颊发烫,竟然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天真无辜的眼神。
这个女儿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抛弃了她,一晃十几年,一次都没见过面,有时候她继母带她去赴宴,给唐婉言知道都宁可避开。
唐婉言以为,这个孩子会恨自己的。
比起仇恨,柳念絮的孺慕之思,更叫她无地自容。
柳念絮看着她,温柔天真,心中却冰冷一片。她就是想要唐婉言愧疚,愧疚还只是第一步,前路漫漫来日方长,这些个贱人带给她的苦难,总要让她们自己也尝尝。
老太太心中叹息,念念果然是极为厉害的,唐婉言这等没脸没皮的人,都能因她产生愧疚……
换个正常人,若她愿意欺瞒,自然个个都会怜惜她。
孟瑜已不小了,十二岁的少女初懂人事,却不知道父母之前的事情,更不明白自己何时还有个姐姐,所以进屋到现在,和妹妹孟瑶一直懵懵懂懂的,不敢开口。
这会儿见母亲的神情,不知为何心中一突,有种危机感从脚底泛上来,令她心惊胆寒。
“姐姐……”孟瑜试探道,“你是我姐姐吗?”
柳念絮低头对上小姑娘的眼睛,心底哂笑,孟瑜年龄虽小,竟比她父母还聪明些,纵使一脸戒备,心机都搁在脸上,也总比没有的好。
想想自己十二岁的时候,活在父亲和继母的压迫下,绞尽脑汁与他们周旋,才能好好活下来。
孟瑜可真是好命,好命的人才有资格愚蠢。
柳念絮笑眯眯看着她,神情极尽温柔,“阿瑜,你愿意认我当姐姐,我真是太高兴了。”
孟瑜站着,看不见唐兰嫣几人一言难尽的表情,犹犹豫豫看着柳念絮,见她实在温柔,便觉着她可能真是个好人,小声道:“姐姐……”
柳念絮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她不怪孟瑜,小姑娘亦不该为父母的错事负责。
可人心不由自己控制,她忍不住嫉妒眼前人的天真无邪。
如何可以,柳念絮多希望自己也能做个蠢货,快快乐乐被父母宠爱,被所有人宠爱,做了傻事也顶多被人笑一笑,而不会战战兢兢,每走一步都被人戳着脊梁骨。
“看啊,她娘不守妇道,她也不是什么好人!”
“走路都在勾引男人,和她那个娘一样!”
在柳家这些年,她恨毒了所谓的父母,甚至宁愿从未出生过。
柳念絮眨了眨眼,依然云淡风轻,含笑握住孟瑜的手,热泪很快盈满眼眶,顺着长而浓密的睫毛落下来,嘴唇翕动,似乎是非常激动。
只答了一个字:“诶!”
柳念絮知道自己演的有多好,微微低着头,露出美丽的侧脸,眼泪晶莹剔透,一颗颗如同珍珠。
她想,只要是个人,不管男人女人,都免不了心软。
唐婉言见她如此,果真心中酸涩难言,她恨那个姓柳的男人,可念念是她的女儿。这么多年她怎么舍得把念念抛在柳家呢?
她怎么会为了自己的名声,盼着念念去死呢?
唐婉言不懂自己以前的心情,上前一步握住柳念絮的手:“念念,你跟我回家吧……”
回家?回渭北侯府吗?
柳念絮心中冷笑,她疯了才要去。渭北侯无权无势,碰上宴会之类都没有姓名,如何比得上浔阳侯府?
“娘……”柳念絮哽咽道,“念念不去,您和爹爹,还有弟弟妹妹们好好过日子,念念就高兴……我……我就不去打扰你们一家天伦之乐。”
柳念絮拿帕子擦了眼泪,强颜欢笑:“娘心里有我,就多来看看我,若不方便也不必勉强,念念一个人可以。”
老太太没忍住,只得默默低下头 ,大太太二太太的神情同样难看。
柳念絮这话说的,就好像她们夫君院子里的小妾,握着夫君的手,娇娇柔柔道:“老爷,你去陪夫人吧,妾身一个人没关系……”
随便一个家里有妾室的当家夫人都能看出她的套路,甚至还会恶心的不行。唯有唐婉言一生顺遂,没见过小妾们的手段,才会看不出来,甚至还感动不已。
大太太二太太不知道该可怜她,还是羡慕她。
柳念絮接着道:“不过娘,过些日子我柳家的爹爹可能会来接我,您可千万别跟他撞上……”
第5章 往事不堪
窗外雨声潺潺,窗内静寂一片,几滴雨珠打在窗纸上,噼噼啪啪的。
柳念絮浅笑着看唐婉言。
唐婉言自己心里有鬼,当初是她背夫偷汉,所以十三年来,她并不敢面对前夫,一听柳念絮这般说,心里便慌得不行。
老太太慢慢眨眼,转了话题:“外头还下着雨,你们怎么过来的?”
唐婉言不敢面对刚才的话题,连忙顺着母亲接口:“本就定好今儿过来,见下雨也没敢耽搁,坐马车来的。”
老太太没有说话。
因为今儿是女眷们请安的日子,她来求一求自己,自己也不好当着儿媳妇孙女们的面子驳了她,所以哪怕冒着大雨也要过来。
这个女儿……
老太太摇摇头,让她们坐了,又淡声警告:“念念,你来我边上坐着,吃些东西吧。”
多吃东西少说话,你不张嘴,没人拿你当哑巴。
老太太是浔阳侯府最大的一根大腿,柳念絮还指望着她过日子,不太敢得罪她,今儿闹腾的也够了,便没多话,乖巧在她身侧坐着。
眉眼低垂,温柔娴静。
唐婉言松了口气。念念是个好孩子,只是性子太直,总爱说些令人尴尬的话。
众人坐在一处聊了半日,到晌午时分,丫鬟们才来回禀说两位老爷回府,正往荣辉堂来,这亦是往日的风俗,并未有人在意。
只柳念絮望着窗外风雨飘摇,寒意逼人,轻声道:“大舅母,让厨下备些驱寒的汤水给舅舅们吧,秋日里寒凉,别不在意。”
老太太惊讶地看着她。
柳念絮只低着头。
别人对她的好与不好,她都记着呢。那天大舅舅去柳家接她,将她从柴房里抱出来时一丝心疼的眼神,足以令她报一报恩情,多的她做不了,关心一下身体总不是难事。
老太太仰头沉默着,思绪万千。原以为念念这个丫头和她父母一样不知感恩,无情无义,竟不曾想她还会关心人……像天气寒冷这样的细节,若非真心,大约是注意不到的。毕竟方才她演一出母子情深的大戏给唐婉言看,都未曾想唐婉言也是从外头来的。
老太太伸手摸摸柳念絮的脊背,心头微微发软,感慨道:“念念有心了。”
老太太忽然就想起来柳念絮刚出生的时候,那么小一团,刚抱在怀里就冲她咯咯笑,甜的像一块蜜糖 。
若没有后来的事情,念念或许还是他们浔阳侯府娇宠着长大的表姑娘,是柳家的嫡长女,是那个甜美的小蜜糖。
而不是现在这样。
柳念絮朝着老太太弯了弯眼睛,回过头时又扬起唇角,勾勒出甜蜜的笑容,对大太太道:“还要劳烦舅母给我娘准备一碗,她也是冒着风雨过来的。”
唐婉言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回头看看孟瑜孟瑶姐妹,两个娇惯的女儿还不及念念一个人贴心,她真是……真是对不住念念。
浔阳侯和二老爷一同从外头进来,还穿着官服,暗紫的色泽富贵庄严,裹挟着门外的雨意,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唐家女儿对这两个人的态度同唐婉言完全不同,全都恭恭敬敬站起身来,对自己的父亲叔伯行礼,连柳念絮都不例外。
浔阳侯抬手让她们起身,看见唐婉言也不惊讶,只转头问:“小妹回府,见过念念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