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议论当中,顺天府尹默默蹙起眉头,回头对自己的衙役道:“先在此处稳住局面,本官入宫求见陛下。”
柳大人家的事情本该自己管,可人家是二品高官,又有个做太子妃的女儿,自己管不了,只能请示陛下,请上头裁决。
衙役也不大敢提审二品中书侍郎,忙不迭答应,恭送长官匆匆忙忙入宫去。
柳念絮坐在对面的茶楼上,拉着沈穆的手玩耍,笑问:“你猜府尹大人去干嘛了?”
二人一大早就等在这里,准备看好戏。沈穆本是不愿意来的,架不住柳念絮磨蹭,只好起身跟来,这会儿是低头看了眼。
“进宫。”沈穆面不改色,淡淡开口,“这事儿他必不敢自专,我们也一起回去吧,说不定父皇要见你。”
“见我做什么?”
“那是你爹。”沈穆平静看着他,“你亲爹,你得想好说此前,怎么才能显得你孝顺,又不把他摘出来。”
柳念絮眨眨眼,歪头想了想,却已被沈穆拉着起身,上车回宫。
两个人刚回东宫不久,果然如沈穆所料,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请柳念絮和沈穆过去。
柳念絮一脸天真不解,“敢问公公,父皇找我们有何事?”
她边拉着沈穆的衣角边唠叨:“父皇找太子殿下过去很正常,可找我能做什么?”
大公公笑道:“这事儿能说,事关柳大人,说是有几个老人家状告柳大人府上,大约想找太子妃问问。”
柳念絮特别惊讶,“我爹?”
她恍然失措拉住沈穆的手,害怕道:“殿下?”
“没事。”沈穆安抚她,“别怕啊没事的,父皇只是问问而已,未必是柳大人的错。”
柳念絮依赖地靠近他。
大公公看着,心中自有计较,亦含笑道:“正是太子殿下说的这个理,柳大人兢兢业业,忠君爱国,陛下也不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太子妃娘娘尽管放心,陛下圣明烛照,定不会教人冤枉柳大人。”
柳念絮颤颤巍巍点头,咬着下唇,战战兢兢开口:“可是……可是如果我爹他……他真的做了坏事 该怎么办?”
她说话磕巴,眼中含着悲伤的泪光,紧紧拉着沈穆,害怕不已:“殿下,如果真是我爹的错,他会死吗?”
话语当中,充满对柳中郎的不信任。
第133章
沈穆脸色淡了淡,安慰她:“没事, 不会死的, 我会为他求情。”
“多谢殿下……”柳念絮颤声道, “那这样的话, 会不会对殿下不好?”
“你别怕, 我不会有事。”
“……”
传话的公公心中嘀咕不已, 听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的意思, 这二位竟也觉得是柳大人的错, 难不成……他只是一个奴才,不敢过多揣测, 只默默垂下头,将事情藏在心中。
若陛下问起来,当然是要据实以告的。可如果陛下不问,那他也不会多嘴多舌。
甭管怎么说, 柳中郎都是太子妃的亲爹啊!
养居殿内, 顺天府尹战战兢兢立在皇帝下手,一脸惊恐害怕, 瞅着沈穆和柳念絮走进来,连忙叩首行礼:“臣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妃娘娘。”
府尹大人很是惊恐,他找陛下告状,状告的正是太子殿下的岳父, 如今瞧见太子殿下和太子妃, 生怕被人记恨, 将头低的更深了。
沈穆看他一眼,淡然开口:“起来吧。”又看向皇帝,“父皇宣儿臣过来,所为何事?”
皇帝叹口气,一脸不忍,“今日清晨,有人说柳家私自放印子钱,逼死人命,告到顺天府去,顺天府特意来找朕请示。”
“朕想着,太子妃是柳爱卿的亲女儿,这事儿还是问问她,想要如何吧。”
皇亲国戚处置起来,与别个不同,该徇私的时候,还是要徇私,否则丢太子妃的颜面,再跟着丢太子的颜面,可如何是好?
皇帝看向柳念絮,神态温和一些,“太子妃,柳爱卿是你生父,你觉得此事是他所为吗?”
儿媳妇胆子小,不可吓着,否则儿子要拼命,皇帝紧跟着解释,“你别怕,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并不一定要取他性命。”
柳念絮心中一阵遗憾。
为什么不一定?凭什么不一定?身为皇亲国戚害人性命,不该从重处置吗?
面上还要维持着温柔腼腆,咬唇道:“父皇,我与爹爹关系不太亲近,并不知他是否……是否做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亦从未告诉过我……”
柳念絮屈膝跪下,眼中含泪,“我不敢为父亲求情,更不敢说他无辜,只想求父皇饶他不死,好歹……好歹给我一个尽孝的机会。”
这话说的极有意思。
我爹有没有干坏事,我全都不知道,你别问我。如果问,那我就觉得他干了,也不敢求情,只留他活着就行。
偏偏说出来,显得她十分孝顺。
就好像一个被父亲亏待的女儿,一无所知,还在卑微的救他性命。叫谁看了,都得说一句太子妃孝心可嘉。
皇帝点头:“太子妃是个深明大义的。”
性子柔弱,却不是个为外戚谋私的性子,如此也好。穆儿性情强势,若娶个过于强势的太子妃,未必能有这般恩爱和睦。
他看向沈穆,“穆儿,你说呢?”
沈穆眉峰微动,淡淡开口:“顺天府去查吧,查出来按律法处置,照太子妃所言,饶他一命就好。”
皇帝静静看着他。
这个儿子不是很喜欢太子妃吗?为何对柳爱卿的事情如此冷淡?
皇帝很是不解。代入他自己,疼爱沁嫔的时候,恨不得将沁嫔娘家一块捧起来,穆儿却有别样的性子。
沈穆回报以一个不解的眼神。
父子二人打了一通眉眼官司,最终皇帝收回目光,默默叹息一声,开口对顺天府尹道:“去查吧,朕觉得柳爱卿不是这样的人,你务必查清楚,别叫他受了冤屈。”
府尹战战兢兢点头:“是。”
顺天府尹走后,皇帝深深叹口气,“穆儿,你对柳大人有意见?”
“父皇何出此言?”
“朕不瞎!”皇帝揉揉额角,“朕知道他待太子妃不好,你心中有气,可你总要记着,他是太子妃的亲爹,他倒了,对太子妃不是件好事!”
沈穆不以为意,握着柳念絮的手,“太子妃有我,她那对父母,不要也罢。”
柳念絮只管低头不语,脸上带着悲伤,难过不已。
“你又胡说八道!”皇帝蹙眉,瞪他一眼,“柳大人再不好又如何,世上没有恨父母的儿女,否则便是不孝。太子妃自个儿好好的,别因为你坏掉名声!”
柳念絮鼓起勇气抬头看向皇帝,攥着沈穆的衣袖,勇敢开口:“父皇,我……我不怕,我知道殿下是为我好,爹爹……爹爹他只要活着,我……我便不欠他的。”
他给我一条命,我也留他一条命,多公平啊。
听他维护自己,沈穆唇角弯起一抹浅淡的微笑,揉揉她的头发,柔声开口:“念念真乖。”
皇帝被刺的眼睛疼,恼怒地挥挥手:“行了行了,你们走吧。”
儿子和儿媳妇关系太好,让他看着心里不是滋味。怎么他就没这个福气呢?想想皇后一贯的阴沉脸,再想想沁嫔何等愚蠢,皇帝不由自主叹口气。
他让走,沈穆没有丝毫犹豫,牵着柳念絮的手毫不犹豫:“父皇,儿臣告退。”
皇帝在背后笑骂一声:“混账东西!”
沈穆不为所动。
皇帝摇摇头,看向一旁的公公,淡淡开口询问:“方才你去东宫传话,太子和太子妃什么反应?”
公公道:“两位主子不太惊讶……”
又将两人对话复述一遍,便不再说话。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此看来,在太子妃心中,柳爱卿当真不是个好人。难为她还肯为这个父亲求情,的确是孝顺,若换了朕……”
话没说出口,可想都能想到。换了皇帝这样的人,碰见这种父亲,早就谋朝篡位了!
公公低头不敢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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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东宫,柳念絮一脸遗憾地坐下,拉着沈穆的手感慨:“他怎么就是我爹呢?”
要不是我爹,我就能弄死他了,哪儿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的。
“别担心。”沈穆很淡然,毫不失望,“这事儿是你继母所为,本就赖不到柳大人头上,能让你继母失去诰命之位,让你父亲与她和离,已足够了。”
柳念絮下巴靠在他肩上:“我知道,那我们去顺天府看庭审吧,这次应该可以直接过去,不用藏在茶楼中。”
反正府尹大人已经将事情报告上来,事关她的父母,她听一听亦算是理所当然。
“好,我带你去。”沈穆将她拉起来,侧头叮嘱,“但是你只能隔着屏风看,不许说话,不许落井下石,若想落井下石就让别人说,知道吗?”
柳念絮瞪他一眼,“我又不傻,要你叮嘱我这些?”
第134章 一更
沈穆喉间溢出一丝轻笑, 敲敲她的脑门:“你啊……”
并不与她争论傻不傻的问题, 只带着人上了轿子,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顺天府衙门走去。
旌旗招展, 伞盖上裹着黄绸, 描龙绣凤, 上百人跟着,这等奢华的排场,不消人说,京城中的老百姓便能瞧出来来者不凡。稍稍打听几句,便知乃东宫仪仗。
衙门外的老百姓窃窃私语,暗自揣测是否太子妃出宫,特意给柳大人撑腰来了?
众人都将可怜的目光落在那几个老农身上,有那仗义的乡亲当场喊道:“大老爷是好官, 切莫因为柳大人位高权重就徇私枉法!”
柳念絮坐在轿子里, 唇角抽了抽, 低声道:“他们该不会以为,我会帮着我爹爹徇私吧?”
“显然是的。”沈穆瞧了一眼, 幽幽道, “谁让他是你爹呢……”
世人的观念总是如此的令人无言以对。因为柳中郎是太子妃的父亲, 所以哪怕他对太子妃不好,太子妃也一定会保护他, 血浓于水, 当然如此。
这话若到柳念絮跟前说, 柳念絮定是要呸他一脸的。
她托腮叹息, 十分惆怅:“我该怎么告诉大家,我根本就不会徇私,我比他们还恨不得我爹去死。”
这也太难了,分明就是我让人告的,结果还要诬陷我要保护他?
世上哪有这样的事情?
沈穆摇摇头。
血缘羁绊就是这般流氓,哪怕你没有这个心思,但只要给人知道你们的关系,世人就能猜想一出官官相护,徇私枉法的大戏来。
任谁都没法子,只能生受着。
一片议论声中,沈穆和柳念絮二人从顺天府正门坐着轿子进去,从头到尾不曾露面,一行数人都跟进府衙内,不过片刻功夫便没了踪迹。
府尹大人毕恭毕敬请两位主子坐在屏风后头,好茶好水伺候着,才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出去处理案情。
柳中郎从中书省衙门被带过来时,并不知柳念絮也在。他二品红袍在身,清润朗朗,看上去尚且是当年的温润书生,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会害死人命的人。
他负手立在府衙中央,语气冷淡,“府尹大人招本官过来所为何事,本官公务繁忙,还急着回去处理!”
顺天府尹拱了拱手:“柳大人恕罪,招您前来自是为了办案,这几位乡亲状告大人在京郊各地发放印子钱,利息极高,超过了朝廷的定额,逼死人命,敢问柳大人,可有此事?”
柳中郎蹙眉,“一派胡言!”
“本官乃二品中书侍郎,官俸便吃用不尽,哪儿用得着做这等丧尽天良之事!”柳中郎怒火中烧,冷冷开口,“几个刁民状告本官,有证据吗?”
“有!”那几个老农异口同声,各自从怀中掏出几张纸来,“大老爷,这是我们的欠条,您瞧瞧,上头还有柳府的印记,绝对做不了假!”
顺天府尹看一眼,递给柳中郎:“大人,您瞧瞧?”
那纸上的印章,偌大一个柳字,不需要多看便知,的的确确是他柳府印记。柳中郎脸色难看不已,将纸条掷在地上,一副不可理喻的清高模样:“本官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情,更不知这些欠条从何处而来。”
“本官问你们,去放债收债的,是我柳家下人吗?”他盯着那几个老农,“说清楚,本官乃太子妃生父,不用旁人诬陷!”
“正是,他自称是柳府的二管家,姓孙,旁人都喊他孙爷爷。”那老宁知无不言,“就是这位孙爷爷,拉了我女儿去抵债,可怜我那小女才十五岁,就……就……”
说着说着便哭起来,伏地大喊:“青天大老爷救命啊,要给我们做主啊,我那可怜的女儿……”
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柳念絮默默撇撇嘴:“现在知道哭,早干嘛去了?”
沈穆疑惑看她。他借了人给她,其中细节都是她自个儿处理的,并不知她为何讨厌这人。
柳念絮叹口气,不悦开口:“我知道这个人,他借钱是为了赌,妻子被他卖去大户人家当粗使婆子,儿子媳妇早就跟他分家单过,留下一个女儿……”
她说着有些愤怒,没再说下去。这种父亲实则还不如柳中郎,比柳中郎还恶心几分,所以今儿让他们来告状,柳念絮连身能保暖的衣裳都没给。
找这些人来,也是让他们狗咬狗,都不是好人,看谁比谁不要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