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抱着清河默默吸了一会,感觉恢复了力量,说道:“王敦一直无子,从小到大,他都对很好。南渡的路上,你那时候身中迷药之毒,整天昏睡,我们轮流抬着你,即将支撑不住的时候,幸好遇到了王敦,王敦带着护卫还有公主的人,给了我们安全和食物,雪中送炭啊。”
“后来你被王澄父子掳走,我杀了这对父子,犯了不杀同族的族规,也是王敦替我顶罪,对外宣称是他杀的。”
王悦在清河面前卸去了淡定的伪装,“我劝父亲说要么重新驯服这把剑,要么毁了这把剑,说起来容易,心里很难受,当然,这些没有父亲做起来难。父亲已经失去权力,王敦大权独揽,父亲无论选择那条路,都难。”
清河回抱着王悦,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王导不是一个人走路,他还有你,你还有我,我们在洛阳的时候,那么难都过来了,这次也会有办法的。”
八王之乱,那次不比这个修罗场?虽说前路难料,清河还是比较乐观的。
王悦说道:“对不起,我没能兑现承诺,当初说不用你操心,你只需好好休养身体,一切都交给我。你信任我,就真的放手,什么都没管。是我太自负,考虑的太简单,以为你我的婚事只需换一个听话的皇帝即可,但现实不是这样的,王敦一变,事情就逐渐失控了。”
所以的一切,都建立在王导当权的基础上,如果王导失势,王敦膨胀,王应野心勃勃,那么必然将琅琊王氏拖到万劫不复之地,到时候连王悦也一起跟着玩完,清河和王悦的婚姻也会面临灭顶之灾而夭折。
清河捧着王悦的脸,哎呀,怎么都看不够,我怎么可能为了这个责怪你呢,
清河说道:“感谢你这两年为我撑起一片天,我已经恢复了,身体上,心灵上,都重新接受了我自己。要阻止王敦王应父子,我可以助一臂之力。”
“我已经准备好了,得让他们知道,皇族并非一无是处,纵是傀儡,也有傀儡的长处,不是他们父子手握兵权和权力就能取而代之的。”
“我,大晋清河公主,这些年只有两种本事,第一是玩泥巴,第二就是对付权臣。玩泥巴我经常烧出一个个废窑,烧出来的陶器品相不好看,全部砸烂,但是对付权臣,我好像没有输过。”
清河鼓励王悦,也鼓励自己,身处颓势怕什么?老娘什么没见过。
王悦回到乌衣巷,恢复了神采。
王导和曹淑正在紫藤花架下吃饭,从王导桌子上剩下的饭食来看,他胃口还不错。
能吃的下去,看到父亲也想通了。
王导从逆境中立刻站起来,选择面对问题,解决问题,先从妻子曹淑这里下手。
夫妻两个寂然饭毕,喝茶的时候可以聊天。曹淑说道:“有什么事情你直说,你陪我吃饭,还选了紫藤花架下,搞出这么大仗势来,目的没有吃饭那么单纯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曹淑直来直去,王导扭扭捏捏,“什么奸不奸的,我们是正头夫妻。”
曹淑把茶碗一放,“你不说我走了。”
王导忙拉住妻子,“说,我说,这不得慢慢谈风弄月进入正题吗。”
这么多年夫妻,还是没法沟通,曹淑说道:“别把我当成官员拉拢,我不吃这套,你找我准没好事。”
王导只得顺着妻子的脾气直说了,“王敦身边有个宠妾,叫做宋袆——夫人和她认识。”
曹淑说道:“认识,洛阳老熟人。不过我和宋袆只是认识,谈不上熟人,潘美人和宋袆倒有些交情。宋袆是当年金谷园主人石崇的宠妾绿珠的侍女,擅长音律,尤其是笛子。潘美人的父亲潘安是金谷园常客,潘美人和绿珠关系不错,后来皇后贾南风倒台,石崇潘安他们都被赵王和孙秀处死了,全家被诛,绿珠不堪被孙秀逼迫为妾,跳楼自尽。侍女宋袆被襄城公主买走了。”
“再后来,潘美人把孙秀弄到绿珠楼,捅了三十七刀,为潘家三十七条人命复仇,最后还把他推下楼,死在绿珠摔死的地方,也算为了绿珠复仇,告诉了宋袆。宋袆一直很感激潘美人为旧主复仇。我和潘美人素来交好,宋袆爱屋及乌,和我有几分面子情。自从她跟了王敦,逢年过节,还有我的生辰,她都会以私人名义送些礼物。”
“夫人呐夫人。”王导扑过去,紧紧握着曹淑的手,“你是我最大的宝藏。为夫现在遇到了困境,求夫人救我!”
曹淑一脚踹开丈夫,“老夫老妻了,别动手动脚,瞧你鬓边的白头发,你想献身,我还不要呢,滚。”
话音一落,曹淑一怔:王导真的老了!平时没有正眼瞧过他,怎么今天看起来那么老?曹淑一生逍遥快活,不生闷气,至今都没有一根白头发呢。
王导从曹淑这里听过无数个“滚”字,越听越来劲,“求夫人和宋袆把关系搭起来,有些事情,女人家说起来比较方便。”
曹淑问:“有这个必要吗?我是堂堂县公夫人,跟小叔子的小妾搞什么关系?”
王导说道:“这不王敦变了嘛,当了三个月丞相,快要不认我这个堂哥了。王敦喜欢宋袆,宋袆应该快三十岁了吧,不生子嗣,至今独宠,丞相府里都叫她夫人。若不是她出身卑贱,前头又是襄城公主,王敦早就把她扶正了。”
这宋袆也是个奇人,传奇仅仅次于二国皇后羊献容。幼时得名师绿珠姑娘指点,一曲笛音难寻觅。后被襄城公主所得,公主一日都离不得她。
襄城公主和驸马王敦感情冷淡,王敦极少去公主府履行夫妻义务,但是每次去,王敦必听宋袆吹笛。
襄城公主在南渡路上死去后,王敦做主把财宝当做嫁妆,要宫女们带走配给将士做夫妻,轮到宋袆,宋袆表示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将军您。
王敦就这么收宋袆为妾,这三年来,无论王敦是天下兵马大都督还是丞相,都始终只有宋袆一个女人。宋袆曾经是襄城公主的奴婢,不可以与主人平起平坐,所以曹淑自持身份,不与宋袆深交。
曹淑说道:“丞相府里叫她夫人又如何?还不是个妾。”
王导说道:“王敦相信她,如今王敦野心膨胀,我快压不住了,王应那小子垂涎龙椅,这要闯大祸。”
曹淑一针见血:“你就是舍不得宰相的位置,想把王敦赶下台。”
王导使出杀手锏,“我不当宰相,清河公主和王悦的婚事就会遇到问题。他们两个从十四岁拖到十八岁,你不把宋袆变成耳目,从王敦那里搞点情报,清河公主这只煮熟的鸭子就要被别人给吃了。”
曹淑拍案而起,“不可能!谁敢跟我抢儿媳!我就弄死谁!”
王导鼓掌,“对,夫人说的都对。咱们家的大儿媳妇,全指望夫人出马。夫人一人,比得上千军万马。”
曹淑行事风风火火,当即下了帖子,请宋袆去娄湖欣赏一池秋水。
第166章 贩卖焦虑
国丧期间,禁止一切娱乐活动,曹淑和宋袆都穿着素衣,在湖心竹亭里喝茶,并没有大肆操办宴席。
今日天气不好,下起了雨,曹淑本以为宋袆因天气而取消或者推迟,但是宋袆的牛车准时到了娄湖。
宋袆快三十了,看起来只是二十出头的少妇,和羊献容一样青春永驻,都是被时光格外眷顾的女人,岁月在别人脸上刻上风霜,在她脸上则小心翼翼画着风情。
这样的美人,难怪王敦这种出了名冷清冷性的人都独宠她。
宋袆托腮,“县公夫人为何一直看着我?”
曹淑:“你比以前更美了。”
宋袆没骨头似的依靠在身边的熏笼上,痴痴的看着一池秋水,“不过是一玩物尔,好看是本分。县公夫人命好,出身名门,嫁得贵婿,生得麒麟子。比起县公夫人拥有的这些,美貌算什么?”
宋袆妩媚一笑,“我若不美,就要配给兵士,如何嫁得当今丞相?美色和权力是绝配,我嫁丞相,方能成为县公夫人的座上宾客。”
宋袆毫不避讳的炫耀权势和美貌,曹淑更直接,说道:“就怕美色还在,权势已去。没有权势庇护,再美的花也要凋谢。当年绿珠姑娘倾国倾城,石崇一死,绿珠坠楼,玉殒香消。”
绿珠是宋袆的旧主,宋袆的技艺是绿珠启蒙,深得名师指点。
宋袆道:“县公夫人的意思是,我们家丞相要倒,我要另寻庇护之人?”
曹淑说道:“朝堂上的事情,我从不过问。反正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前景如何,谁都不说清楚。我只是为你的美貌惋惜,一朵娇花需要权势珍藏保护。想当年羊皇后五废五立,没有权势,受尽欺凌,如今在赵国再次封后,世人都骂她不贞不洁,可是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美貌的女人,若不是依附权势,只能被人践踏在泥土里,凭什么要与泥土为伴?一朵鲜花要保护自己,就需要寻一个靠山,此山靠不住,还有他山可靠。”
宋袆想了想,“县公夫人不是在推荐自家夫婿吧?曹夫人也太贤惠了。”为了丈夫挖自己小叔的墙角。
曹淑噗呲一笑,“我家那个老头子,须发霜白,天生劳碌命,有早衰之相,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我都嫌弃他老,没得耽误了你的青春红颜。”
也只有曹淑敢这样当着外人的面嫌弃自己丈夫。
宋袆问:“夫人说的是谁?”
曹淑指着娄湖,“就是这座别院的主人,清河公主。谁说女人不能当靠山了?在王敦之前,你的靠山一直都是女人。当年绿珠姑娘坠楼,你被襄城公主领到公主府,过了十几年安稳日子,八王之乱,多少悲欢离合,都没有影响到公主府,照样夜夜笙歌。公主的地位超然,比一个个等着排队粉墨登场的权臣稳定多了,你曾经都经历过,比谁都清楚,想必不用我多解释。”
曹淑另辟蹊径,给宋袆指了条路,从洛阳到建康。从八王之乱到大晋重生,宋袆都是亲眼目睹过的,晓得无论权臣更新换代起来是多么快,王敦乍看军权政权独揽,权势如日中天,但若要倒,也就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比起王敦,清河公主和曹淑的确更靠得住一些。
宋袆上下打量着曹淑,“既是清河公主,为何不见公主本人?”
曹淑指着台城方向,“国丧期间,清河公主住在台城,且台城到处是王敦的耳目,说话不方便,所以我替公主代为转告。”
宋袆问:“清河公主招揽我作甚?我还以为是县公夫人为了自己丈夫重归丞相之位而笼络我。”
曹淑心道:你猜的没错。嘴上却说道:“你在洛阳襄城公主府的时候,想必也听说我和羊皇后的交情,我违背了丈夫的意思,带着儿子离开建康,回到永康里支持羊皇后,我丈夫多次派人去接,甚至被王敦逼迫我们强行遣返,我和儿子都想法子回到了洛阳,帮助羊皇后度过五废五立最艰难的时光。”
“我和丈夫是夫妻,但我们的立场并不一致,甚至有时候是相反的。别人出嫁从夫,一切以夫家的意愿为主。但我曹淑从不如此,我只听从自己的内心,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我以前支持羊皇后,现在支持清河公主,清河公主是皇族,以前我丈夫当政时,君臣即使有诸多不和谐之处,我丈夫从不会威胁司马家的皇位,毫无篡位取而代之之心。现在王敦……”
曹淑说道:“你应该最清楚,王敦变了,他的野心膨胀,连我丈夫也压制不住,再加上有个王应到处点火,这孩子年轻不知收敛,把一切都写在脸上,这对父子有篡位之心,江山易主,这不是清河公主愿意看到的。大晋可以换丞相,但是不能换姓氏。所以,清河公主托付我来招揽你,希望你深明大义,倘若王敦有篡位之举,还望你大义灭亲,让我们提前知晓。”
意思就是当内应。
曹淑所言,宋袆是相信的,曹淑母子一直站在羊皇后这边,和琅琊王氏两任族长都有摩擦,在洛阳时并不是什么秘密。
难道眼前的富贵荣华那么快就要散去么?宋袆被王敦宠成人间富贵花,舍不得眼前的荣华,却也对这一切有着隐隐的不安。
经历了太多混乱的时光,宋袆的不安比任何人都强烈,曹淑一席话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就是贩卖焦虑,这一招在任何时代都很管用。
宋袆喝完了茶,说道:“多谢县公夫人瞧得起我,不过,在这之前,我要亲眼见到清河公主。”
曹淑说道:“我来安排。”
宋袆告辞,回头再看娄湖风景,问曹淑:“江南烟雨和金谷园山清水秀,县公夫人都见过,夫人觉得那个美?”
曹淑折了一支秋月季簪在宋袆发髻上,“姑娘还不死心么,我们所有人都回不去了,洛阳已死,金谷园估计成为猿猴的家,那些旧时光,都忘了吧。”
侍女看着宋袆的背影,似乎要和江南烟雨融在一起,不禁感叹,“真是个美人。”
曹淑说道:“也是个寂寞的人。”出身下贱,偏又色艺双绝,必须依附靠山才能体面的活下去。
曹淑心想,我这样做,无非是乘虚而入,每个人都有弱点,王敦太自负了,以为一味宠爱,就能让女人效忠,其实宠爱不能代替安全感。
曹淑看宋袆,志在必得,给清河写了一封信,要王悦捎给他,要她配合招揽宋袆,清河自是答应了,找个借口出宫,悄悄与宋玮见了一面。
国丧期间,风波不断。王导决定奋起,王敦要大权独揽,昔日心意相通的堂兄弟频频起争执。
先是为了先帝的庙号问题。先帝虽然死的憋屈,但他毕竟是大晋复国的开国之君,那么谥号就是毋庸置疑的“元皇帝”。
可是仅仅一个元皇帝还不够,还要取个庙号,尤其是开国和中兴之君,绝对不能被一个谥号就打发了,还需取一个和成就有关系的好听的庙号。
王导在尚书台和群臣商量定庙号的事情。王敦的儿子王应来了,大煞风景的说一句,“我父亲说,如今大晋刚刚经历战乱,有很多事情要做,庙号这事就暂且缓一缓。”
王敦讨厌先帝,先帝是因他勤王而死,如果先帝有个好听的庙号,那么他王敦勤王意义何在?先帝昏聩,并不值得如此尊崇。
王导罕见的没有堂弟和侄儿面子,直言说道:“国家礼法不能废。祖有功,宗有德,先帝是中兴之君,怎么可能没有庙号?根据历朝历代的旧典和惯例,就定下庙号为中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