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公主是个粗神经,浑然不觉王悦的变化,说道:“我也是大晋嫡出的公主,如果身份暴露,也一定会被有些野心家威逼利用。从今以后,这世上再无河东公主,你们就说我在洛阳城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我和孙会带着阿豚去乡下隐居去,你要保密,连江南盟主也不能相信,亲爹王导也不能告诉。”
河东公主历经艰辛,这几年也长脑子了,不再像以前那样任性冲动。
王悦点头答应,“有了王澄的教训,其实我连清河都不想暴露她的身份了,怕她被人算计利用。但是如今她失踪,我必须借助江南盟主的人手去寻她,无法隐瞒了。”
河东公主留在武昌开解曹淑,过了几天,孙会带着女儿阿豚来武昌借他。
阿豚满月时就被孙会抱到江南抚养,现在已经一岁多,会走路了,孙会把女儿羊的很好,阿豚人如其名,简直就是真人版的小猪佩奇,长得白白嫩嫩,走路摇摇晃晃,很是可爱。
曹淑见了,立刻抱在怀里,“清河公主小时候也是这样白胖可爱。”
阿豚养在江南乡下,自由奔放的散养,并不怕生,胖出旋涡的小手拍着曹淑的脸,咿咿呀呀的叫着,曹淑落下泪来。
河东公主劝道:“我妹妹早就定下是夫人的儿媳妇了,红线绑住的人,有月下老人安排着呢,不会丢的。妹妹从小是个有福气的,我一直嫉妒她运气好,她定能逢凶化吉。”
河东公主其实也着急,不过急也没用,看着泼辣的曹淑变得多愁善感、王悦几乎不眠不休的寻找清河,河东觉得还是别添乱了,给他们打气鼓励。
新的小生命总能给予生气和活力,曹淑和阿豚亲昵一番,依依不舍的把小白胖子还给河东孙会夫妻,“你们带着孩子回乡下去,不要在这里久留,以免公主身份泄露,招来祸患。权力腐蚀人心,我如今也是谁都不相信了,这个秘密我会带进棺材的。一旦有了清河的消息,我会派人去告诉你们。”
看着一家三口团圆赶着马车远去,曹淑眼里满是艳羡,谁能想到最后,居然是一对互相憎恨的怨偶得到圆满呢?
造物弄人啊!
曹淑正思忖着,前方道路尘土飞扬,一大波人马来到,打着王家的旗帜,马蹄震动大地,曹淑觉得脚下都发麻。
定睛一看,为首的那位正是阔别“多年”的丈夫、如今江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纪丘子王导,他亲自来接妻儿回家。
夫妻重逢,曹淑内心毫无波动,转身就走,就当没看见。
曹淑不想见王导,一见丈夫,就想起清河的遭遇。
王悦一时半会也无法接受生父变成养父,可是他总不能像母亲那样对王导视而不见,于是迎了上去,站在路边一拜。
王导一见儿子,当即就从马背上下来,紧紧握住王悦的手,王导身后还跟着三个小少年,都是雷姨娘生的弟弟们。
王恬、王恰、王协齐齐拜大哥。
王导对嫡长子爱不释手,“你们兄弟先去拜见母亲,尽孝道,我和你们的大哥在后面边走边聊。”
王导宠爱长子王悦,永康里远近闻名,永嘉之乱,王导日夜忧心王悦的安危,如今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还长高了,人才越发出众,王导欢喜得不得了,把三个儿子和随从们都打发走了,只想和王悦在一起。
王悦看着热情的父亲,想起病榻上昏睡的惠帝,养父的活力和智慧,生父的衰弱和痴傻,交替在脑中闪现。
王导笑道:“见到为父很激动吧,瞧瞧话都说不出来了,没事,路程还长,我们慢慢讲。”
“父……父亲。”王悦艰难的叫出来。从小到大,王导对他近乎溺爱,曹淑反而严格一些,父亲对他的好,他当然知道,便有恃无恐,时常违背父亲的意思,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说一不二,若不如此,王悦断然不可能在洛阳坚守四年,若寻常父亲,早就刀架在脖子上逼着回去了。
王导见儿子神色凝重,还以为他因失职弄丢了清河公主、担心闯了大祸的缘故,连忙说道:“不要紧,一切都有我担着,公主慢慢找,即使找不到,有我在,没人会追责到你头上。你只要安全回来就好。”
王导一边说,还一边孙子似的观察着儿子的神色,见儿子还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样子,说道:“那年你和清河公主差点就赐婚了。你放心,没了清河公主,你也能当驸马,江南盟主还有几个女儿——”
“父亲。”王悦打断道:“不用说了,我非她不娶。”
王导说道:“若找不到呢?”
王悦:“我一定会找到她的。”
王导见儿子露出激动之色,连忙说道:“好好好,听你的,我们先寻人——哎呀,你现在都比我高了,路上辛苦,瞧你现在瘦的,回去好好给你补一补……”
一路上,王导絮絮叨叨,拉着儿子的手嘘寒问暖。
王悦基本没有说话,以前王导对他好,他心安理得,但是现在成了养父,而且养父不知道自己是养父,王导的好,就成了王悦心里的负担:你的女儿流落天涯,我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包括你这样的好父亲。
王悦越沉默,宠儿狂魔王导越害怕,以为儿子有心理阴影,于是什么忤逆父亲、偷偷逃家等等行为全都既往不咎,也不翻旧账,还反过来劝他,“过去的都过去了,从现在开始,江南就是你的家,这是一块好地方啊,我们在洛阳失去的东西,都会从江南得到,不,我们会得到更多,我的儿子,这里就是为父这四年来为你打点的未来。”
第109章 一年后
各位看官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你在外头闯祸搞事情,回家后亲爹不打不骂,说话还小心翼翼的照顾你的心情,还指着一片大好的前途说,“你看,这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你心中是什么感受?
王悦是感动和愧疚交织,这一切本该属于清河。
入夜,曹淑在卧房里静坐,有人敲门,“夫人睡了吗?”
是丈夫王导,曹淑自从怀孕,就没有和王导同床过,夫妻分房睡觉快十六年了,夫妻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客气疏离就像睡在我隔壁的兄弟似的,进门都要先敲门。
曹淑说道:“马上就睡。”
王导晚上来找她,肯定是想和她聊王悦的事情,但曹淑不想提,干脆说要睡觉。
面对曹淑委婉的拒绝,王导并不放弃,继续敲门,“我有几句话要说,很快的。”
曹淑不答,吹熄了蜡烛,静静的坐在黑暗里。
王导隔着门说道:“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曹淑不答。
王导又道:“你以前会直接要我滚。”现在变得委婉了、沉默了,不像他熟悉的老婆。
曹淑依旧不答。
王导再道:“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王悦这孩子也变了,他跟你一样,变得客气了,对我恭恭敬敬的。”
曹淑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儿子给你好脸色有什么不对。那个当爹不希望有这样的儿子。”
习惯了儿子表面乖顺懂事,内心乖张叛逆,表里不如一的性格,现在的王悦让王导觉得紧张、担心,“我觉得他不快乐了。”
曹淑冷笑,“国家都亡了、公主也丢了,谁会缺心眼的欢天喜地。”
王导说道:“我觉得不是这个原因。我想和你聊一聊,解开他的心结。三国、曹魏、司马家的大晋,几次朝代更迭,也就是七十几年的事,他才多大?轮不到他忧国忧民。”
王导看得开,大晋亡了,江南在他手里却是蓬勃向上之势,这里的水土更适合耕作,百姓富裕,气候温和,他认为南方无论经济文化还是政治都会崛起,赶超北方,这里可塑性太强了,未来有无限可能,他必有大作为,冲淡了亡国的哀伤。
曹淑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政事,昨晚一夜没睡,我很累了,夫君请自便。”
王导隔着门继续说,驿馆里王悦,王恬等四个儿子都听见父亲的声音,开门看见母亲把父亲关在门外。
这是在外头,不是在家里,曹淑晓得分寸,不得已开门,放丈夫进来。
到了卧室,就是曹淑私密之地了,曹淑上床,“你说吧,我听着。”
王导一个人分析儿子的变化,滔滔不绝,末了却听见曹淑发出轻微的鼾声。
王导举起蜡烛凑近一看,原来曹淑早就在耳朵里塞了两个棉花团,拒绝听他说话。
若是一般丈夫,肯定会勃然大怒。但王导这十六年和妻子相处下来,已经习惯了。
甚至,王导还有些窃喜:有内味了!还是熟悉的味道,还是熟悉的老婆。
所以,儿子也会慢慢回到从前的。母子两个可能就是路上太过艰苦所致。
虽然曹淑什么都没说,王导还是得到了令人满意的回答,吹灭蜡烛,回到自己房间歇下。
王悦寻找清河,从长江南岸开始,一层层的搜索,路线越来越南。
与此同时,王悦暗中资助郗鉴在江北整编落魄军队和青壮年男子,这些人身无分文,却有力气,为了一口食物铤而走险,是最危险的人,郗鉴收留了这些人,供给三餐,条件是不偷不抢,农时开荒种地,闲时练兵,郗鉴也在江北命手下偷偷留意清河相貌长相的女子。
就这样,王悦和郗鉴一南一北,一直寻找关于清河的消息,符合条件的少女很多,但都不是清河。
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反反复复。
一年后,郗鉴在江北成名,他成为几个著名的流民领袖之一——被称为流民帅,郗鉴也在这一年娶妻生子,家庭事业两开花。
王悦在父亲王导的引导下,成为建业最顶级的士族公子,备受江南盟主司马睿的赏识,成为盟主世子司马绍的属官。
王悦接受了官职,暗地里却效仿当年邻居抠门戎所为,在江南各地建立粮库,粮食价格便宜时购进,涨价往外出,以掌控粮价,同时在建业各大闹市开了好几家王记胡饼店,味道和洛阳城的一模一样。
慢慢的,类似武昌、扬州这种大城市,也出现了王记胡饼店。因百万中原人南渡江南,以躲避战火,所以胡饼店不愁买卖,生意都还不错,也渐渐吸引了一些常年以稻谷为食物的江南人尝尝鲜。
饼店的背后是王悦设置的、专属清河的“救助站”。
王记胡饼店的标志是个人,脖子上挂着一圈中空的胡饼,看起来像个呆萌可笑的憨憨。
每个城市的王记胡饼店门口都立着这样一个脖子上套胡饼的憨憨,就像后世的肯德基爷爷一样统一,形象深入人心。
只有清河知道这背后的故事:清河十二岁那年,曾经和他玩笑,用刚出炉的乳饼轻轻敲他的头,结果因中间的部分太脆,直接破碎,就像套环似的挂在他的脖子上。
王悦推测,清河很可能在逃亡途中被限制了人身自由,所以一直不现身,但是清河只要看到王记胡饼店,或者听说过胡饼店奇怪的脖子套胡饼人形招牌,肯定会联想到是他!
清河勇敢聪明,她定会去胡饼店求助的。
于是,江南各大城市的百姓们发现,几乎是一夜之间,最热闹的街市都有一家王记胡饼店,就像后世一夜之间,到处都是沙县小吃和黄焖鸡米饭一样。
一样的门头,一样的人形立牌,一样的幌子,配方一样的饼——用牛骨髓和糖和面的髓饼以及用牛乳和面的乳饼是特色。这是王悦和清河最喜欢的口味。
无论你身处那个城市,王记胡饼店的饼味道都是一模一样的,价格也是如此。
无论粮仓还是饼店,这都需要很大的本钱——尤其是牛骨髓,在禁止宰杀耕牛的江南,这东西很难搞到手。
但是王悦有王导这种宠儿狂魔的亲爹,儿子说借点钱,王导也不问干什么,直接把儿子带到私库里,要他随便拿,“父子之间,不用还了。”
王悦拿了钱,自我安慰:我是用来找回你的女儿。
粮仓在农村郊区,胡饼店在城市,所以城乡皆有王悦的耳目,王悦相信,随着饼店和粮仓的逐渐铺开,他一定会找到清河的。
这一年就在忙碌中过去了,王悦十六岁。
江南春暖花开时,位处江北以北的宛城(河南南阳)的春天姗姗来迟,冰雪刚刚融了一半,树梢上稍有些绿意而已。
这里是颍川荀氏镇守的城池,此时几道城门皆大门紧闭,严阵以待,城外,敌军兵临城下,已经围困宛城半个多月了。
荀崧和长女荀灌登上城墙,外头射进来一支削去箭头的箭,箭上绑着信。
荀灌要打开信件,荀崧摇头,“不用看了,必定又是招降的。我们不投降。”
荀灌还是打开了信件,往里头“呸”一声,吐口水,然后将信件放回去,原路射回城下的敌营。
荀崧被女儿逗笑了,“你呀,还是这个脾气。”
什么人包围了宛城?
说来气人,并非是汉国的匈奴军队,而是自己人干的,保持了大晋自己人杀自己人的传统。
为什么颍川荀氏要被自己人包围?
说来话长。
且说大晋亡国,洛阳陷落之后,颍川荀氏扶了司马邺为太子,荀家镇守在宛城。
但是司马邺并不满足当太子,他在一群野心家的怂恿下,去了长安称帝,改国号为建兴,是为建兴帝。
荀家不同意在长安建都,因为长安就是一个孤岛,四周都是汉国的势力,且周围没有天险可以守护,退路也没有,去长安有什么意义呢?
长安的下场会和洛阳一样。
还不如留在宛城,打不过还能跑到荆州,休养生息后再战不迟。
荀家苦劝,司马邺想当皇帝,非要去长安,以在中原四个皇太子中脱颖而出,最先称帝者视为正统。
没得办法,荀家就由得司马邺作死,去长安当皇帝,荀家人继续留在宛城,因君臣政见不和,荀家的宛城实际上属于半独立性质,只是把建兴帝当成名义上的领袖了。
建兴帝司马邺称帝之后,不满荀家的所作所为,他想要将宛城收入囊中,所以派了心腹第五猗(第五是姓氏,名字叫做猗)去接手宛城。
荀崧大怒,这个皇帝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啊!干啥啥不行,就学会了司马家最最讨厌的内讧,自己人杀自己人最在行。
荀崧不肯让出宛城,第五猗就联合杜曾等一批人联合在一起攻打宛城,强行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