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导手握大权,但从不像曹操,司马懿那样暴戾冷酷,他性格温和,不出恶言,只说好话,不做□□,脾气好得像个活菩萨,尊重所有南渡的士族,以礼相待,这让仓皇南渡、备受亡国羞辱的士族们感受了久违的尊敬,纷纷成为王导的附庸。
跟着王导有肉吃、有官做、有好话听,你动不动心?
所有南渡的中原士族都听命于王导。
王导是东晋建国的总导演。
就连新皇帝司马睿也说“王与马,共天下”。“王”排在“马”之前,可见司马睿心里很明白,他只是王导捧出来的一个吉祥物,这天下其实是王导的天下。
所以,司马睿刚刚坐在龙椅上,会口出惊人之语,要王导和他一起坐。
要王导和他坐在龙椅上,接受百官朝拜也就罢了,新帝司马睿只是嘴上说说,他的屁股牢牢贴在龙椅中间,双腿打开,根本容不下另一人坐着。
除非王导坐在新帝腿上……
新帝当众“表白”,主动扯下了遮羞布,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王导身上。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稍微有一点政治头脑的官员都知道,在开国大典这种隆重的场合里,新帝表面是邀请王导一起坐龙椅,实际上是变相的逼王导当众表态:这天下,姓“王”还是姓“司马”?
龙椅只有一把,天下只有一个,要么是王家的,要么是司马家的,各位大臣,你们要认准了,老子才是皇帝!
站在王导身后的是大都督王敦,王敦的倔强脾气所有从洛阳南渡来的士族们没有不知道的,王敦的官职可以随身带着兵器、穿着鞋子上朝,见堂兄兼族长王导被新皇帝加在火上烤,王敦当时就变了脸色,右手放在腰间的佩剑上,缓缓抽/出,只要王导一个眼色,王敦就敢当场砍了龙椅上的新帝。
什么玩意儿啊!过河就要拆桥!没有我堂哥操劳,你能当皇帝?我这就带你见司马家的祖宗!
王敦一生,快意恩仇,他干得出来这种事情,他若能忍,就不叫王敦了。
王悦站在叔父王敦和父亲王导的后面,他上前一步,握住王敦的剑柄,把拔/出一拳的剑重新插/进剑鞘里头。
王悦低声耳语道:“新帝的吃相固然难看,但现在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王悦也恼火新帝迫不及待的举动,这分明是给父亲难堪。
不过,大晋刚刚重生,需要休养生息,不能再动荡内斗了,否则的话,隔江的汉国会乘虚而入,打过来的。
王敦看王导,王悦看王敦,清河紧张的看王悦,荀灌看着清河。
荀灌这次穿着女装,站在清河身边,气氛剑拔弩张,她立刻环顾四周,寻找最佳的撤离方向——待会要是打起来,她先把清河拖走再说。
周抚看着荀灌,他的官职低,离站在最前面的荀灌等人有些远,且没有资格佩剑入场,此时急的满头大汗,他低声问父亲周访,“要是真打起来,我们帮谁?”
一边是王导,一边是新帝,真是为难。
周访也一头雾水,平心而论,他作为江南本地的士族,没有受到过王导的恩惠,凭本事当的官,应该帮新帝,可是新帝在登基大典上搞出这种骚操作,让王导下不了台,这种心胸和手段,周访着实有些看不上。
周访说道:“若真打起来,我们父子两边都别掺和,先撤了再说。”
由于朝代更迭太频繁了,忠君这种事情,不存在的,自保才是占据主流的思想。
所以,在东西两晋南北朝这期间当皇帝,基本上都是送人头,还不如士族稳定。
周抚看着前方的荀灌,说道:“爹,您先撤,我去帮助荀灌——护送清河公主离开这里。”
周访同意了:清河公主是惠帝嫡出公主,保护她总不会错。
周抚乘着众人的目光都盯在王导身上,无人理会官员的站位秩序,干脆一步步蹭到了荀灌了身边。
荀灌正观察出口呢,看到周抚,问:“你来作甚?”
周抚:“我担心待会乱起来,你……清河公主有危险。”
这么快有了盟友,荀灌更添信心,对清河说道:“公主不用担心,一切交给我们。”
其实清河没有想个人安危,她再想王导和新帝打起来了,她作为大晋公主,该如何站队?
她毕竟姓司马。清河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就在众人各有所思时,王导毕竟是王导,无论心理素质还是临场应变能力都是一流的。
王导其实早有谋断,他故意憋着不出声,就是想让大臣们心里做出评价和决断,到底跟谁混比较有前途。
新帝这种过河就拆桥的行为,实在令刚刚南渡,惊魂未定的士族们不齿,士族本来就不尊重皇权,新帝这种迫不及待,跳梁小丑般幼稚的行为,让士族们看清了新帝的平庸和肤浅。
到底是个旁支宗室,沉不住气啊。不晓得他能当几天皇帝,咱们还是继续跟着王导混吧。
即使真的打起来,王敦掌控兵权,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新帝也不是王导的对手。
王导瞧着气氛差不多了,一触即发,缓缓出列,说道:“请皇上恕微臣不能遵命。皇上是天子,就像天上的太阳,仅此一个。微臣就是地上的尘土,没有微臣,还有会其他大臣们辅佐皇上,仰望皇上。天上的太阳如果下凡,和尘土在一起,那么地上的苍生又能仰望谁?”
王导缓对着龙椅上新帝一拜,“请吾皇收回成命。”
王敦王悦也跟着附和,“请吾皇收回成命。”
清河荀灌周抚等众人皆随声附和。
新帝看见群臣皆俯拜在他的脚下求他,尤其是王导把他比作太阳,把自己比作微尘,顿时心中大爽,王导再有权势又如何?我……不,朕才是皇帝。
新帝大手一挥“众卿请起,朕收回成命便是。”
三拜九叩的登基大典之后,司马睿宣布改元,年号为太兴,这就是太兴帝了。
新的帝国,新的封号,为了昭现皇权,太兴帝赐给王导公爵之位,从以前的纪丘子的子爵,变成了始兴郡公的公爵,曹淑是公爵夫人,王悦成为始兴郡公世子。
太兴帝还赐给清河一个新封号——临海公主。
你以前是小河,现在成为大海,你看,我对你不薄啊,至少比你的白痴父皇会取名字。
听到太兴帝更改封号的圣旨,清河哭笑不得,皇位真的使人疯狂,清河恢复的记忆里,一个个皇帝你方唱罢我登场,丑态毕露,唯一不忘初心的,只有我的白痴父皇啊,他始终如一。
清河对外还是自称清河公主,这是父皇给她的封号,无论朝廷叫她什么,都无所谓,“清河”是父皇留给她最后的一点念想了,她要一直留着。
第六卷:暮阳朝升
第129章 大道直行
太兴帝这个改名狂魔,除了把清河改封号为临海,还把都城建业城改成了建康城,据说是了避讳先帝司马邺的名讳。
这个就有点扯了,司马邺被刘曜困于长安时,发了无数道勤王诏书,要实力最强的司马睿带兵救驾勤王。可是王导不点头,司马睿那里敢去?军队又不听他,如今倒好,司马邺死了,见死不救的太兴帝倒是想起要避一个死人的名讳。
反正司马睿称帝之后,就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一阵爆改,来试探王导和群臣的态度。
只要不触及国家既定的基本政策,王导由着他改,一点都不着急,平日上朝对太兴帝行臣礼,礼节上挑不出错处。
王导是中兴之臣,精力都放在安置百万移民和江南的发展上,并不把太兴帝的小动作放在眼里,由于南北语言相差甚大,王导在江南各地建立学校,以成教化,定风俗,把中原的文化嫁接到江南,用文化来融合南北。
语言不通,文字一直都是统一的,王导推行教化,甚至为了方便传播文明,召集中原和江南本地人合作,融合南北语言,重新标著文字的发音,从此吴语融入了洛阳音。彼此能够听得懂对方说些什么了。
另外一件大事,就是编写史书了,王导实现了对清河的诺言,在写羊献容时,没有什么失节失贞一说,对于羊献容的结局,只写了七个字“洛阳败,没于刘曜。”
王导把初稿送到了清河手中,先给她过目。
清河看到史官们编写的初稿,甚是叹服,史官手中的笔太厉害了,一个“没”字,就把被掳走、被强行嫁人一系列故事囊括了,令人浮想联翩。
王导问:“公主意下如何?”
清河合上初稿,“可以定稿了。”王导是个爽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答应了的事情就会做到,最近很得清河的好感。哪怕没有曹淑王悦的爱屋及乌,清河都觉得王导是个不错的人。
此时已经到了夏天,湖心的竹亭凉快清幽,王导舒服的都不想走了,如果能这里喝喝茶,弹弹琴该多好。
不过,清河身边有曹淑陪伴,有了上次被支开的教训,曹淑说什么不会让王导单独和清河见面。
王导见曹淑,就像老鼠见了猫,恨不得立刻逃走,远远的离开才好。
王导不敢造次,他收起初稿,向公主和夫人告辞。
王导就是这样,注重礼节,哪怕面对一个无权无势的前朝公主,他也以礼待人,让人觉得受到尊敬,心里十分舒坦。
曹淑没有送丈夫,对清河说道:“夏天太长,公主就在这里小憩片刻吧。”
凉亭有竹塌,周围有轻纱防蚊虫,清河的脑子还在恢复中,不易劳累。
清风徐徐,不需要丫鬟打扇子伺候,为了让清河睡的舒服,曹淑亲手为她拆散了发髻,拔出水晶龙形簪,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曹淑拿出梳篦,给她梳头,“大夫说了,每天早中晚,用梳子通头一百次,有助公主脑子里的筋脉运行,梳通了就不疼了。”
其实清河觉得没什么用,不过曹淑总是一副亏欠她的样子,总是想方设法为她做一些事情,清河为了安慰曹淑,就由得她折腾。
有一种需要,就是曹淑觉得清河需要。
曹淑梳了一百下才停手,扶着清河躺下,清河说道:“夫人自去休息吧。”
曹淑摇头,“公主快睡,我在这里看会书,我年纪大了,白天睡了,晚上走了困,反而睡不好。”
清河躺在竹编凉枕上,入睡前,想起记载母亲羊献容的史书初稿,问道:“夫人,为何史书上说,我母亲进宫封后时,那句‘衣中有火’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清河还没出生呢,当然不知道原因了。
曹淑是亲历者,说道:“那是我故意烧的。”
清河更好奇了,“夫人为何烧母后的衣服?”
湖心亭四处无人,曹淑也就不用顾忌什么了,直说道:“还不是刘曜这个疯子,他居然混到宫里去了,要抢走皇后,皇后要救潘美人,如何肯跟他走?拉扯之下,皇后的礼服被扯破了。为了掩盖破衣,我就偷偷烧了皇后的礼服,火一起,我就扑灭了,扯破的地方已经烧没了,无人知道背后有这段秘密。”
曹淑的性格真是风风火火,胆大心思,说干就干,到了这个年纪,也依然如故。
清河为之乍舌,曹淑笑道:“这不算什么,当年我们三个女孩子之间的感情,不亚于你和灌娘。那个时候,我胆子最大,皇后胆子小的像个鹌鹑,但是偏偏是她做出和一个匈奴人相爱,差点私奔的事情,也偏偏是她为了救潘美人而自我牺牲。我呢,胆子最大的一个女孩偏偏最听家里的安排,嫁给了琅琊王氏的王导,我和他根本就不合适,也凑合过了十八年,哎呀,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清河感叹道:“你们三个人都很勇敢。”以及,刘曜真是个疯狂的男人。
曹淑轻轻抚摸着清河的脊背,“公主和我们一样,你永远都是我们三个人的小公主。”
清河在曹淑的安抚下睡去。过了一会,有侍女来报,“夫人,雷姨娘求见。”
雷姨娘是曹淑生下长子王悦之后,为丈夫做主纳的侍妾,生了三个儿子。
曹淑大部分时间都在别院里陪着清河,她虽是家中主母,但并不管家,平时管家的是雷姨娘。
曹淑蹙眉,“这是什么地方?公主的居所,这是姨娘该来的地方吗?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要她回去。”
曹淑对丈夫尚且如此,对一个姨娘就更不客气了。
侍女很是为难,“雷姨娘没有进来,只是外头等待,天这么热,暑气重,衣服都汗透了,她说有要事告诉夫人。”
雷姨娘要是倒在院子外头,对清河公主的名誉有损。
曹淑只好放下书,说道:“要她别进来打扰公主清净,我出去见她。”
雷姨娘姿色不错,气质看起来和士族贵妇没有区别,就是天太热,妆花了,雷姨娘行了礼,“本不该打扰夫人,可是——”
曹淑是个急性子,“有话直说,我没功夫听你絮叨。”
雷姨娘屏退众人,说道:“夫人,郎君在外头养了外室,那外室还给郎君生了两个儿子,藏得好深,妾今天才知道实情。”
自从怀上清河,曹淑就不睡王导了,她才不会管王导有几个女人,但是生了孩子就不一样了,养女人是风流韵事,但私生子绝对是丑闻了。
曹淑听了,果然面色一变,说道:“别在这里说,我们先回家。”
王家住在秦淮河南岸,乌衣巷。
回到家里,雷姨娘就迫不及待的把外室扒了个底朝天。
说这外室在五年前就当做礼物献给了王导。
曹淑一听,“五年前我还在洛阳,把家交给你管着,你居然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雷姨娘哭了,“妾是个姨娘,只管得着家里,外头的事情,一概不知,也没有资格过问。”
曹淑说道:“郎君若喜欢,正儿八经的纳妾便是了,我四年都不在家里,他为何在外头藏藏掖掖的,还弄出两个孩子来,他用得着顾忌你一个当姨娘的脸色?不敢把外室弄回家?这其中必有原因。”
王导此人,从不得罪人,是个老好人。但是妻子曹淑相反,她说话,真真一脸情面都不讲,说的雷姨娘好没面子。
雷姨娘习惯了,何况现在这个时候,必须依靠当家主母来制住外室,忍住耻辱,说道:“妾也不知,也不敢问郎君。还请夫人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