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
温良良扶着门框,冷凝了神色,既烦他自作主张,又怪自己每每心软,看不得他吃气便应了下来。
“妹妹,我想去。”白景不会从哪窜到她身后,摩拳擦掌很是兴奋的样子,“常人哪能见得到空叟大师,他那手水丹青,可谓如仙似梦,如梦似幻,绝妙的很。”
顾绍祯凛眉嗤笑,捏了捏跳突的太阳穴,嘲道,“温良良,瞧你给我挠的。”
他吸了口气,手指凭空戳了戳伤口,引得院中人纷纷侧目而视。
朱桑低头偷笑,复又一脸正经的看着温良良,摆手道,“肯定不是夫人..姑娘抓的。”
几道红痕触目惊心,一看便是指甲划得,温良良跺了跺脚,气急败坏的来到他跟前,仰面怒道。
“你可真是没脸没皮,睁眼说瞎话,朱桑,我没动他。”
朱桑端着笑,义正言辞道,“对,不是姑娘,定是哪只猫儿看走了眼,误伤了公子。误伤,误伤....”
朱陌跟着点了点头,摸着下巴敛了笑,“姑娘说的是。”
明明顺着温良良的话应承,听起来却无论如何都别扭,顾绍祯又故作委屈的样子盯着温良良,便是解释越多,越说不明白。
“最是烦你。”
气话落到顾绍祯耳中,听得那叫一个受用。
从前温良良在顾府做夫人,小心谨慎,端庄得体,便是受了委屈,面上却也装的毫不在意,十分大度。哪里会这般使小性子,无所顾忌的发脾气。
临上马车前,顾绍祯又踱步回来,略一低头,问道,“明日你穿哪件衣裳?”
温良良剜他一眼,鼓着腮帮子把头一扭,秀气的鼻梁汗珠云云,风一吹,淡淡的香气卷入顾绍祯的前怀,他也不急,耐着性子等她。
春烟眼珠咕噜转来转去,用手掌挡住半边脸,小声道,“小姐最近做了几件新衣,藕色的。”
顾绍祯挑眉,一甩广袖,往门外走去,途中探出右手摆了摆,“说定了。”
朱桑朱陌回身冲着温良良拱手抱拳,爽快道,“夫人,哦姑娘,明早见。”
说罢,两人疾步跟上前去,温良良便是想反驳,也没人招呼,刚要责斥春烟,彭吉从旁走来,眉眼和顺,“夫人,哦姑娘,公子送你的猫,可还喜欢?”
“他送的?”温良良诧异,便见彭吉直起身子,看着门外,笑道。
“公子对那猫儿有些不待见,抱完便打喷嚏。”像是感应到彭吉的话,攀着车沿的顾绍祯不适时宜的打了一个喷嚏,又回头迎上温良良的眸子,乖戾的笑了笑。
彭吉摇头,“你瞧,公子嘴硬心软,想着夫人喜欢猫儿,便放在身侧养了几天。他那样骄矜的人,能为着夫人一步步筹谋,是真心喜欢夫人。”
他抱了抱手,很快便跟着车马往城东赶路了。
顾绍祯回到相府不过盏茶的功夫,宋昱琮便寻上门来。
月余未见,他好似清瘦些,眼眶下乌青一片,顾绍祯走到厅门前,便看见他垂首不知所思的样子。
“殿下,贡茶一案想是有了定论。”
顾绍祯置若罔闻,滚了滚拇指上的玉扳指,示意丫鬟退下。
他不是圣人,自然无法普度众生。
更何况,宋昱琮所求,乃是求而不得之人,是他顾绍祯的夫人。
“幸有你找出当年在沈家做事的胡友山,经年累月,他潜藏的很是隐蔽。若非他受人指使,在贡茶里加了藤黄,又怎会将火势引到沈家。
胡友山卖主求荣后,一路南下避开追杀,日子过得战战兢兢。稍一刑讯,便将当年之事吐露干净,顺藤摸瓜,查出几个皇后的党羽,现下都关押在刑部。”
宋昱琮笑笑,眼睛里泛着血丝,声音也显得很是粗哑。
“皇上是何意图?”顾绍祯托着下颌,半边身子靠在方椅上,暗中打量宋昱琮的神色。
“他命我全权处置此事,掌权后他很是谨慎,虽让我监国,却不曾给我大印。三司会审马上定案,沈家的事情,也算有了交代。”
顾绍祯揉了揉耳朵,便是翻案,沈家已然破败,纵然沈香君营生不错,也决计恢复不了当年沈家十载贡茶的盛势。
至于广化寺的空叟大师,尘缘已了,乐得逍遥。
沈家兄妹,也算对祖上有所交代。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皇后?”
宋昱琮叹了口气,眯起眼睛感慨,“她是嫡母,没有圣上的准允,我不能动她。”
后宫嫔妃寡淡,皇后与庆安帝夫妻多年,即便她把持朝权,跋扈专横,失势后庆安帝亦没有赶尽杀绝,只将她送至白佛寺,眼不见心为净。
说到底,未触及到圣上的底线,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揣着糊涂自得其乐。
“殿下可知,圣上新得了一位高僧,精通点茶之术,又会炼制丹药。”顾绍祯顿住,抬眼望向宋昱琮。
那人始料未及,稍一寻思,忽然惊道,“空叟大师?”
“圣上对皇后留情,究其根本是因为没有伤及到他。若是茶团里面重现藤黄,殿下以为,照圣上多疑的心性,加之旧案累积,他还会不会保全皇后。”
“此计甚妙。”宋昱琮站起来,一手放在后腰,一手端在前怀,颇有些激动的说道,“皇后亲弟的老丈人,将贡茶采办下发到各处,鱼龙混杂,为谋私利,好些事情都说不清楚。
甚至你那庶兄,也分了一杯羹食。你放心,我会将顾家择出来,至于其他,一网打尽。”
“多谢殿下。”
宋昱琮不过半晌,便神采奕奕,与初来之时的沮丧判若两人,他喝了口茶,又问。
“明日你有何安排,若是没有,便与我一同进宫,我向圣上为你讨个爵位。”
顾绍祯的祖父受封爵位,其父顾淮卿却没有袭爵,一来因当年祖父疾病暴毙,死因蹊跷,二来顾淮卿不得圣意,袭爵之事终未提起。
顾绍祯起身微微垂手一抱,“顾某感恩戴德。”
宋昱琮摆了摆手,若有所思的看着厅外的木槿,“殿下,明日顾某有约,要枉顾殿下的好意了。”
“哦,因何事见何人?”
“因婚事,见未来夫人。”顾绍祯面色和煦,难得语气轻快些许。
“无妨,此乃人生大事,自然重过一切,封爵一事,你心中有数便罢。至于你父亲,我瞧着与我那糊涂爹爹一模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不然,怎会由着一个妾室主张中馈,荒唐。”
宋昱琮拂了拂衣袖,作势要走,忽然转身拍了拍顾绍祯的肩膀,叹道,“原说此次回来,要带你见见我的小娘子,怕是见不到了。”
“哦?”顾绍祯佯装不解,“为何?”
“她嫁人了。”
宋昱琮双手一背,长吁一声,“日后你与夫人成亲,我为你们二人主婚。”
“如此,多谢殿下抬爱。”
......
广化寺香客众多,虽山路难行,却有不少人一步一叩,虔诚至极,直至抵达庙门前。
顾绍祯特意在车内备了温良良爱吃的甜食,果酒,天蒙蒙亮便坐在车里一直等着。
温府大门启开,温良良穿着藕色襦裙,目不斜视的提步跨入自家车内,甫一坐稳,顾绍祯便跟着攀爬进去,顺势坐到她对面,一撩衣袍,感叹道。
“想不到温良良这般阔气。”
温良良鄙薄的瞪他,又往旁边坐了坐,“何时也会巧言令色了。”
两人皆穿了一身藕色衣裳,便是连领口的暗纹,也都是一模一样的银线绣团绒,顾绍祯气色极好,路上数度窥视假寐的温良良。
庙门前有几个小僧在打扫,碧青色的叶子嗦嗦而下,绕过大雄宝殿,便是观音殿。
院中银杏参天,青砖肃穆,袅袅白烟自鼎炉中不绝如缕的飘起,顾绍祯先行往善堂递帖,便留温良良在殿内等候。
殿中跪着一个女子,衣着鲜亮,额间泛红,像是世家女眷,身旁却无一人侍奉。
温良良在殿中仰头,因带着帷帽,周遭便显得昏暗许多。
“姑娘,佛前不可藐视,需得摘帽方显心诚。”
女子扭过头,双手合十,依旧跪立在蒲团上。
温良良看见她眸中泛红,神情悲怆,不由多问了一句,“你求什么?”
“观音殿自是求子的。”
说罢,竟又沁出泪珠,哀叹道,“妾的命势不好,夫君身子孱弱,房事不济,嫁入夫家数月,一直未曾有喜。
婆母主家,几番言语讥讽,明里暗里指桑骂槐,恨我不能生养。试问这世间,有谁像我一般,有苦难言?”
她哭的很是撕心,温良良不免有些触动,遂跪在旁边的蒲团上,轻声慰藉。
“你也不必自怨自艾,夫君体弱本不是你的错,你婆母兴许心知肚明,只是将气撒到你身上而已。”
温良良特意四处看了一番,又压低嗓音宽慰道。
“世上的可怜人又岂止你一个,我那夫君是个病秧,不光体弱多病,房事更是不济,每每片刻光景,便累的不省人事。”
又怕她不信,特意加了一声感叹。
顾绍祯恰好走到门前,闻言又气又好笑,太阳穴鼓鼓的乱跳,他倒不知,自己在温良良眼中,竟是这样无能。
那女子擦了把泪,红着眼眶反过来安慰,“你却是心宽的,你那婆母不曾刁难你?”
“人心肉长,若你婆母再行责骂,不如忍气吞声,叫她有力无处使,日子久了,便没了心力,也能明白你的委屈。”
顾绍祯细想,还真是如此,从前与她折腾,温良良都是逆来顺受,温声软语,叫自己邪火不得发泄,静下心来反觉得亏欠她良多。
这样想着,不免愤愤难平,遂轻咳一声,倚靠着门框有气无力道,“夫人,快磕头,拜拜观音,叫我好精气通达,体力充沛,早抱儿子。”
☆、027
殿中的香火绵延不断的燃着, 那女子离去多时,临走还很是怜悯的望了顾绍祯几眼,叫他恨不能当场辩白, 我行, 我可以。
烟火味熏得温良良忍不住抬头, 讪讪的搓了搓巾帕,解释道。
“方才我只是为了安抚她, 编了些谎话, 不作数的。”
顾绍祯睥睨她一眼, 鼻底笑了笑, 没作声。
温良良便面不改色的拍了拍膝盖, 站起来走到门口,淡定道, “别让空叟大师在善堂等久了。”
顾绍祯从一侧取了香火,点好,又分出三柱交到温良良手中,揶揄道, “求一求,兴许我就行了呢。”
温良良瞬时面红耳赤,便是莹白的脖颈,也挂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她将要放下香,人便被顾绍祯推搡着护在前怀,那人抬头托着她的下颌, 一同望向殿中的观音像。
“我这副身子骨,兴许哪天死了都没人送终。”
温良良呼吸一滞,便见顾绍祯虔诚的跪下,对着佛像拜了三拜,将香火插到炉鼎中,转过头来,直直的盯着她。
明知是他卖惨,温良良却还是没能忍心拒绝,上完香,便冷着声音没好气道。
“我替你未来夫人拜的。”
“承情。”顾绍祯春风得意,心道,早晚娶你进顾家大门。
薄雾转淡,顾淮卿早朝离府后,苏郁便将苏珍唤到房中,闭门锁窗,便是连顾月莹,也特地支开,房中只余下他们姑侄二人。
“珍儿,你向来知道姑姑的心思,原先是想让绍礼娶你进门的。”
苏珍面上一红,偷偷抬眼抠着掌心,她性子软,父亲死后便跟在苏郁身边,全凭她照拂,故而也是心怀感激。
“姑姑为珍儿思虑,珍儿一定尽心侍奉姑姑。”
苏郁笑了笑,精明的眼中转过一丝狡黠,她握着苏珍的手拍了拍,叹气道,“原先那病秧未回府,姑姑说话也是做的了主的。
你表哥性情高傲,做了十几年的嫡长子,偏生病秧回来,他莫名其妙成了庶子,心中难免不平。”
明秀尸体从井中捞出来的时候,苏珍正跟顾月莹在白佛寺周旋,奉的便是苏郁的命。皇后倒台,顾绍礼也跟着倒霉,苏珍面上不说,却也知道明秀必是被顾绍礼强行占了身子,被苏郁私下弄死的。
她微微点头,又道,“表哥德才兼备,精明干练,比二公子强上百倍。”
苏郁了然的抿了口茶,很是舒坦的赞成,“这话倒不是自谦,绍礼的确是聪颖机敏。
珍儿,此番姑姑找你,是有要事相托。”
她抬头看了眼窗外,确认无人后,便接着说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是那病秧子。珍儿模样清秀,若是以貌诱之,让其当众出丑,姑姑自然记下你这份功劳。”
苏珍吃惊,两手交叠着攥紧,苏郁与权贵攀交她并非不知,顾绍礼更是从未想过娶她为正妻,可她无依无靠,也只能装聋作哑,浑然不知的样子。
“姑姑,珍儿清白毁了,日后便无法见人,何况,珍儿并非让人一见倾心之主,若是二公子....”
苏郁凛了颜色,将一包药拍在桌上,神情庄重,“放心,世间没有哪个男子能逃过这药的威力。珍儿,我是你姑姑,自不会亏待了你。
若是事成,绍礼定会念着你的恩情,抬你进门,如何?”
见苏珍半晌没应,苏郁不免有些愠怒,她冷笑着按住那包春/药,厉声道,“罢了,权当我没提过此事,自己不争气,便是我想法子为你,也不济事。”
“我做!”
苏珍一把握住那包药,掌心攥出汗来,她咬咬牙,目光坚定,“姑姑,我信你的。”
......
雪白的沫子在两人眼前变幻出飞鸟入林,碧波层叠,白沫经久不散,叫人叹为观止。
温良良微微撩起帽沿,此时茶面忽然浮现字迹,满满溢出,犹如有人提笔再写一般。便是沈香君,也没有这样精湛的手艺。
她的眼睛如小鹿一般瞪得圆滚滚的,甚是可爱,顾绍祯悄悄移过去手掌,捏住她小巧的柔荑,递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