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无可能是他假装?”苏郁说出心中疑虑,便见府医立时摇头,很是笃定的驳道,“绝无可能。当时二公子表里皆弱,气息几近全无,我猜测,二公子能大好,应当是有神医傍身。”
“神医?”苏郁嗤笑,后又想起从前往金陵顾府投过不少毒,顾绍祯却好命的活了下来,如此看来,倒好像真有神医傍身,护他周全。否则,那条贱命,早就被阎王收走了。
若顾绍祯果真中了剧毒,十有八/九是苏珍所为。除掉自己的心腹,顺便抢走顾淮卿的宠爱,可真是亲手养出来的白眼狼。
苏郁攥紧帕子,冷眼一瞟,又深吸一口气,定神后便往书房走去。
岭南道运来两箱桂花梨,上面覆满冰块,走水路亦节省了许多时日,到达顾绍祯手里的时候,鲜嫩如同从树上刚摘的一般。
朱桑合上箱子,扭头爽快道,“公子,这一箱是不是我们分了?”
顾绍祯没抬头,斜卧在榻上单手执书,窗边的风卷起纸页,唰啦作响,他懒懒将手枕在脑后,鼻底似笑了笑。
“公子,眼下京郊梨子尚未成熟,这桂花梨我还是头一遭见,就是不知味道怎样。”他拾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掂量的眼神满怀期待的与朱陌互相看了几眼,两人办抱着箱子,护犊子一样。
“拿去分了吧,剩下那箱送去城西。”
梨子性凉,顾绍祯向来不喜,他搁下书,又挑开窗砽,看了眼便继续说道,“姓赵的厨子死前有无交代?”
朱桑立时从嬉笑的脸转成庄重,他低头回道,“他死有余辜,逼问之下吐出当年在膳食里面下毒谋害老太爷的事,我没来得及再问,老爷便叫人将他堵了嘴绑走打死了。”
顾绍祯合上眼皮,面上并无波澜,只是淡淡道,“顾月莹想要进宫的邀帖,若不成全,总显得不近情理。朱陌,你去做吧。”
朱陌道了声是,便见彭吉从门口进入,一眼看到案上的梨子,惊叹道,“这么快便从岭南道过来了?我原以为还得耽搁几天。
待会儿分梨!”
他兴冲冲的摸着下巴,却见顾绍祯猛然坐直了身子,一脸彷徨的望着那两箱梨子,不温不火的自言自语,“分梨?分离,不吉利。”
“朱桑,两箱梨子你们都分了吧,别送城西了。”
......
温良良原想着给温白景银子,先购置好铺面,然后等待开张,没想到那人全无正形,每日踩着点往外跑,不到深夜绝不回府。
那日温良良独自下了趟冰窖,真真被面前的壮观情景惊呆,原本的三十余坛椒酒浑然不觉扩了数倍,满满当当摆了一地,她粗略过了一遍,至少也有三四百坛。
前厅的物件再没少过,温白景从哪来的钱,买这样多的酒?
这夜温良良特意等在院中,芍药花丛前,摆了一张竹制藤椅,她手持团扇轻轻摇着,将飞蛾小虫扑开,复又拿出巾帕盖在面上,远处的假山流水潺潺,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有种安宁心神的用处。
她侧过身子,巾帕盖住半张小脸,团扇搁在腰间,府门门栓动了下,温良良屏住呼吸,紧接着便听见开门小厮打着哈欠与温白景低声问候。
那人步伐轻盈,目不斜视直冲着房门口走,走到一半,忽又折了回去,跑到井旁,似乎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扔了进去。
他背对着自己,温良良看不真切。
温白景拍了拍手,嘴里哼着曲儿,方要回屋,便听身后一声叫喊,“哥哥,近日很忙?”
温良良身姿未动,将帕子从脸上扯下来,转头笑盈盈的望着温白景,那人连着退了几步,看清人后,便长吁短叹的抱怨。
“妹妹,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装鬼吓我呢。”
嗓子吸气的时候呛了一大口,憋得他不停咳嗽。
温良良起身,摇着团扇走到他跟前,温白景喝了酒,浑身从里到外仿佛在酒坛里浸泡过一般,熏得人头脑发昏。
“你也知道大半夜,哥哥,我本想着帮你盘个铺面,不管盈亏,你总算有个事情喜欢。可你日日不见人影,冰窖里无缘无故多出了几百坛椒酒,来路是否光明正大...”
“得,好妹妹,不劳你费心,总之哥哥记着,等盈利后,先把你的天青釉水仙盆赎回来,再送你两个玉镯子。
铺面我盘好了,后日开张,就在咱家不远处,地角旺,人流大。对了,妹妹写的一笔好字,劳烦开张的时候给我写几幅字画,挂在铺里撑撑场面。”
他摸了摸后脖颈,打着哈欠催出一个酒嗝,温良良蹙着眉,捏着鼻子怀疑道,“哥哥,你哪来的银子?”
“放心,哥哥不偷不抢,来路通透。夜深了,我太困了,你赶紧回屋睡去吧。”他一边推着温良良往房里走,一边安抚道,“等我日后发迹了,必然记得妹妹的恩情。”
温良良被推进去,温白景从外面合上门,面色瞬间恢复凝重,他吹了声口哨,摇头晃脑的往自己屋子逛去。
温白景极有生意头脑,开张当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请来的堂会唱的八面威风,他能说会道,铺里忙的不可开交。
温良良刚走到柜前,便被温白景拽到账本那,将笔一推,急匆匆道,“好妹妹,你替我记账,我去前头张罗。”
账本上密密麻麻写了两页,门外的宾客依旧不绝如缕,这阵仗,着实有些出乎意料。
“姑娘,这是一坛的银子。”
老妪踮起脚来,将碎银放在案上,目光矍铄的望着温良良,又道,“这酒真是好,等喝完我还来。”
温良良很是纳闷,她一边找钱,一边瞪圆了眼睛,趴在柜上与老妪问道,“婆婆,这酒好在哪里?”
老妪几乎立时打开话匣子,感慨万分的连带比划,“姑娘,你不知,我和我家老头的连日腹泻不止,温老板驾着车挨家挨户送酒让我们尝,喝完果真有效。
今日铺子开张,我们都来回购,也不知怎的了,这些日子好些个邻里都呕吐腹泻,若不是这椒酒解难,难免叫人心慌。”
温良良心跳陡然一顿,她送走老妪,便觉得哪里出了差错,联想到那夜温白景往井里投放东西的情形,她忽然有个十分诡异的猜测,这猜测一出,便让她浑身汗毛耸立,冷汗涔涔。
这厮,不会先往吃水的井里投毒,然后再往椒酒里加入止泻的药,假借椒酒功效奇特,忽悠百姓吧。
那人忙的晕头转向,始终笑脸迎客,大坛小坛很快清售一空,好容易坐下歇脚,温良良将账本和笔往柜中一锁,迟疑着走到温白景跟前,右手叩在桌面,敲了敲。
温白景累的脖颈抬不起来,索性趴在桌上,只哑着嗓子懒懒道,“好妹妹,可让哥哥喘口气再说话。”
温良良闻言,坐下去,等他调匀了呼吸,便问道,“哥哥,你若是缺钱用,便与我直说。凡事不要走歪门邪道,来路不正的钱,花着也不会安心。”
温白景抬头憨憨笑了笑,他额上一大片汗,后脊更是溻透了,薄衫贴在脊梁上,隐约能看出里面麦色皮肤。
“妹妹放心,这铺子和椒酒,来路都正,不会惹上麻烦。”
话音刚落,便听门口传来厉声呵斥,“老板何在?!”
作者有话要说: 熬了一个很大的夜,肝疼。
温白景:(瑟瑟中捂紧我的小马甲)亲妈,快给我再披几件大袍子,这届读者眼睛太辣。
☆、036
两人齐齐扭过头去, 只见四个身穿官服的衙役探头探脑逡巡了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到温白景身上,挑眉打量他片刻, 便上手要给温白景带镣铐。
“诸位大人, 不知我哥哥身犯何事?”
温良良上前一步, 将温白景挡在身后,心中猜测仿佛得到印证一般, 虽说话不卑不亢, 心里头却是没了底气。
其中一人还算客气, 凛眉肃声, “有人报他心怀不轨, 给多处水井投毒,然后假借自己的酒有奇效, 怂恿百姓前来购买。
我们大人要拿他入狱,择日开审。”
言罢,便有人上前抓住温白景的胳膊,将镣铐套紧, 锁上后,颐指气使道,“若想他在狱里过的好些,你也知道该怎么做...”
他比划着拇指和食指, 在温良良面前斜睨着眼睛来回搓了几回,温良良便从钱袋里取出二两银子,那人拱手一抱, 拉着温白景出了门去。
依此情形,温白景定然早就被人盯上,待他作案后,以极其迅猛的速度,将人证物证找齐,一同提交了县衙。
温良良心下有些慌乱,一时间便不知如何是好。
偌大京城,没有官家势力,往往行事受人牵制,她沉了沉心思,忽然想起顾绍祯来。
他的人脉匪夷所思的强大,眼下也顾不上拖累与否,温白景一日待在牢狱,便一日有性命之忧。算计他的人,定然查清了他的底细,正因为他们来京不久,无所依仗,故而才会报官来拿。
温良良来到顾府的时候,那份喧嚷已然恢复如常。彭吉只当她惦记着顾绍祯,便满心欢喜的领她入门,穿行过相府,在周遭丫鬟小厮的窥探下,堂而皇之来到东院月门前。
顾月莹蹑手蹑脚的趴在树后,探着脖子往前张望,她本是路过,想去小厨房里动手脚,没成想一露面便看到头戴帷帽的女子疾步而来,观其身形,婀娜窈窕,虽看不到面容,却叫人浮想联翩,心旷神怡。
温良良捏住绉纱,微微压低下颌,朱桑急匆匆的打开门,啪嗒一声合上,眉开眼笑的打着哈哈。
“夫...姑娘,稍等一下,公子正在更衣。”
朱桑脸颊泛着红,两只手使劲搓着衣服下摆,眼珠子咕噜咕噜的看一会儿温良良,又心虚的回望房门,倒是彭吉心下了然,轻轻将手堵在唇边,凑过去低声问道。
“公子不会又在挑衣裳吧。”
朱桑猛烈的点了点头,将手一挡,神秘兮兮的笑道,“自打听到夫人来的消息,便手忙脚乱换了七八套衣裳,每套都是华美俊秀,偏偏公子挑剔,如今房内一片狼藉,他却还没选好穿哪一套。”
彭吉摸着下巴,砸吧着嘴连连感叹,“这还是我们的公子吗?不对劲,很不对劲,有点癫。”
温良良立在太阳底下,因罩着帷帽,发丝周边全都浮起细汗,又热又黏,她擦了擦鼻梁,心内愈发着急起来,此时院中无风,树木静止,蝉鸣又是极其聒噪,她跺了跺脚,索性不管不顾,上前一步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
“顾绍祯,我有事....”
话说了一半,温良良便张着嘴巴,脸颊火烧一般赤红滚烫,她连忙低头,伸手遮了遮脸,尴尬中有丝愠怒。
“你怎的不穿衣裳。”
顾绍祯只着中衣,领口因为不断更换被拉扯的敞开一片,精瘦雪白的皮肤堂而皇之的呈现在温良良面前,那人低头,一边捡拾胡乱扔的衣裳,一边抱怨。
“你来的匆忙,我来不及穿,这样的天,我热...”
他的话显然不具说服性,房中边角处放置了两盆冰块,丝丝凉气浸润开,温和适宜,地上铺了几层面料金贵的衣裳,香囊玉石扔的到处都是,屏风衣架像是慌乱中被人随手推到墙根,几案上的花盆差点被撞翻,仅剩下一半的底座,摇摇欲坠。
温良良撇开眼,随手拎起一件衣裳往他身上一扔,很是烦躁道,“你先穿上,别着凉。”
顾绍祯扔掉怀里的衣裳,接过温良良给他那件,看了看,又瞟向她的衣着,不满意的哼哼,“我不爱这纹路,不爱这面料,也不爱这样式。”
温良良心急如焚,奈何求人需得有耐心,便弓腰从地上又捡起来一件,拿到他跟前,“你快一些,我有话想问你。”
顾绍祯冷哼,偏又不去接那衣服,自行走到窗边的软塌上,慵懒的躺下,斜靠着软枕合上眼皮,“我还以为你是来看我的。”
房中窗户只开了一条缝,冰块的凉气使得周围空气十分舒畅怡人,温良良吁了口气,走到塌前稍稍弯了下腰,帷帽的绉纱飘到顾绍祯面前,勾的他又麻又痒。
他探出手指,撩开绉纱一角,对上温良良的眼睛,不禁一愣。
她的眼尾好似画了一层胭脂,红的晕出一层热气,眸中因为着急泛起浓烈的水雾,顾绍祯松开手,眼皮微微上抬,将右腿搭在膝上,漫不经心问道。
“你哭什么?”
温良良一怔,随即抹了下眼角,讶然道,“我没哭,只是有些着急。你本就体弱,需得先盖好薄衾,别让寒气入侵,着了风寒,便不大好了。”
说罢,她从塌尾抱起薄衾,小心翼翼的给顾绍祯盖上,整理被角的时候,顾绍祯忽然冷哼一声。
“温良良,这不像你。当初你我和离,我给你留了宅子和银子,你多傲气,还了回去,宁可入采薇馆,也不动我的东西。
今日这是怎的了,低三下四的为了别人来求我?为了谁,说来听听。”
他向来聪颖,温良良举手投足间又明显的反常,顾绍祯霎时沉了脸子,没好气的哼笑道,“说啊。”
眸光一闪,温良良不觉后退两步。
房中很是混乱,温良良落脚处踩了顾绍祯的翡翠色锦袍,两人目光齐齐落在锦袍上,一个难以揣摩的凉薄,一个暗自惊心的慌乱。
温良良移开脚,又将衣裳捡起来挂在屏风上,润了润嗓子说道,“顾绍祯,你人脉广,请你帮我一个忙,让县衙通融一下,不要为难温白景。
至少,在我弄清事情的原委之前,不要让他受刑。”
“你为了白景来求我?温良良,你为了别的男的来求我?”顾绍祯不怒反笑,只勾着唇角冷森森的望她。
他捏紧拳头,额间青筋隐约暴起,“我不救。”
他反驳的语气跟孩子一般,任性而又没有回旋的余地。
温良良面色通红,她半咬着唇,头低的仿佛要扎进地里,“顾绍祯,就帮我这一次,那是我哥哥。”
顾绍祯单手撑住脸颊,阴阳怪气的质问,“你哥哥?我从未听说你有哥哥,别以为冠上你们温家姓氏,他便跟你有了血缘之亲。
温良良,别随便一个男人,便往家里头领。”
他点了点脚,在空中晃来晃去,晃得温良良彻底没了耐心,她翻下来绉纱,三两步走到门边,很是硬气的驳他,“顾绍祯,我今天便不该来这,果然是心急人都要疯了,忘了你这样乖戾的人,最是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