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仆妇闻声,哪还敢再开口,一个个灰扑着脸,咿呀了半晌,总归有一人壮了壮胆子。
“姑娘,这是几天前的事情了,当时你病的厉害,顾二公子为朝廷捐了几十万两银子,又亲自披甲上阵,听说是为了换三皇子回京。”
“是呢,顾二公子是三皇子的人,大伙都说,若是顾二公子能活着回来,三皇子一定待他不薄。”
“顾二公子肯定福大命大...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姑娘。”
温良良扶着廊柱,眼前一片白光,她耳中只余下“顾二公子福大命大”,手心沁出冷汗,整个人仿佛在空无一人的雪地里蹒跚,边际全无。
温良良被叫的回了神,她长长的吁了口气,又将领口松开,取了伞,便吩咐小厮套了马车,径直往城东去了。
她不要他福大命大,她要他回来,荥阳宁邑现下何等危险,凡入内者,一律不得外出。古有瘟疫横行时,有城曾连封半年之久,更有甚者,一年都有驻军看守。
他是什么人,娘胎里的弱症,受不得累,锦衣玉食许多年,怎会吃得了那种苦楚,温良良掀开帘子,不顾耳边斜风疾雨,焦灼万分的说道,“快些!”
☆、050
滂沱大雨气势压人, 闷滚滚的雷声一阵一阵的在头顶轰隆,马车驻足在相府门前,小厮抖了抖身上的蓑衣, 回头扬着嗓子喊道, “姑娘, 我去敲门?”
温良良忽然清醒,她掀起帘子, 摇头道, “回府吧, 回去。”
话音将落, 一道闪电划破乌沉的天空, 明晃晃的好似一把利刃,悬在头顶之上。
回去后, 温良良便枯坐在书案前,狼毫笔沾了墨汁,饱满的汁液沿着笔尖滴答一声落到纸上,温良良低头看了看, 眼泪忽然开闸一般,一颗颗啪嗒啪嗒的掉了下来。
她大约知道,顾绍祯是跟自己较劲。
可是为什么,她又很不明白, 为什么突然就失心疯一样跑到荥阳,冯玉琬的事情让她顾及不上旁事,温良良实在想不出原因, 到底哪里惹恼了他。
千言万语涌到胸口,提笔却连一字都写不出来,温良良将笔放回砚台,两手扶额,内心慌乱而又紧张。
“笃笃”,敲门声几乎被雨声淹没,温良良只觉浑身一冷,她抬起头,恍如大梦初醒。
“谁?”
“小姐,外头来人了。”春烟声音很是急迫,似乎因为畏惧而刻意压低了嗓音。
雨势浩大,会有谁选这样的天气前来会面,温良良拧眉一顿,心里头七上不下,翻来覆去竟全是顾绍祯那张阴鸷的俊脸。
她叹了口气,“只说我病着,不见客。”
“小姐,不行,他们好像是宫里来的,还有位公公指名今天要你过取,说,说有贵人要见你。”
春烟急的直跺脚,温良良打开门,穿的依旧是被雨淋湿的衣裳,她往前厅看了眼,匪夷所思的喃喃道,“会是谁?”
.......
温良良幼时进过宫,跟着祖父赴过宴,故而规矩也知道,饶是只带了春烟一人,走到宫门前的时候,仍被拦了下来。
“姑娘,奴才给您撑伞。”那位年纪不大的公公,上前接了春烟的活,笑呵呵的弓着身子,一路照顾周到。
“公公,这是要去哪?”温良良愈发忐忑起来,过了前殿,便是后宫,后宫有谁想见她?她谁都不认得,更没有什么情意深重的故人。
如今庆安帝痴迷炼丹修佛,后宫几乎全权交由高贵妃打理,想到此处,温良良脚步一顿,那公公觉察出什么,扭头望了一眼,咧嘴道。
“姑娘小心脚下,前面便是了。”
高贵妃找她?
温良良抬眼,雨帘从屋檐下扑簌簌的滚落,门上挂了一块金丝楠木的匾额,上题“如意殿”三字,从前仅次于皇后的寝殿。
眼下皇后被拘在白佛寺,那么如意殿便应当住着后宫最尊贵的妃子,温良良敛眉垂首,公公收了伞,将门推开后,温良良余光瞥见一人,果真是高贵妃。
宋昱琮的生母,高贵妃。
殿内燃着苏合香,味道清淡缓和,高贵妃似乎打量了许久,有些不确定的问了声,“良良?”
这称呼,似乎已有十几年没听过了。
温良良福了福身,应声抬头,“娘娘安好。”
闻言,高贵妃笑了笑,她扶着额,又很是和善的指了指下首的座位,“坐吧,上回见你,你还那样小,嘴里塞着团子,怯生生的叫本宫高姨。”
那时高贵妃还只是昭仪,因为皇后的压制,处境很是难堪。
在后宫有皇子的妃子中,她过的显然最差。
“谢娘娘,小时奴才不懂事,不知规矩何物,冲撞了娘娘还请见谅。”温良良尽力保持镇定,高贵妃唤她匆忙,也不知有何事吩咐,只是此去经年,没有了温家倚仗,她不得不处处谨小慎微。
“我记得你母亲同你一起去的金陵,现下可还好?”高贵妃抬起眼皮,殷红的唇抹了一层口脂,亮闪闪的十分好看。
“前几日刚刚过世。”温良良抿起唇,两手交叠放在膝上,便听高贵妃惋惜的叹了声,“你母亲命苦,好容易将你养大,没来得及享福,哎...”
她那一声叹气,尾音不着痕迹的勾了起来,温良良想,接下来应当要说正事了,果不其然,高贵妃感慨完,便试探着问道。
“你今年多大来着,我记得比昱琮小几岁。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昱琮都已经娶了正妃,我又看中了兵部尚书的女儿,本想一同帮他娶进门,你也知道,我只想着早些抱皇孙。”
原是为了这个,温良良答道,“回娘娘,奴才比殿下小四岁。”
“哦,原是我记得没错,可看过人家,我知你是个好孩子,若是哪里不便,只管与我说,本宫自会替你撑腰,京中权贵众多,前几日本宫见过户部侍郎的儿子...”
“回娘娘,奴才,有意中人了。”
温良良咬着唇,说完便觉得两腮热乎乎的,高贵妃似有些意外,原先备好的话便再也讲不出来,她摸着手上的扳指,又看了看温良良的脸,笑道。
“竟是我多虑了,过定了吗?换过庚帖了?”
她挑起眉尾,目光忽然落在温良良腕上的玉镯,不由面色一变,连笑也收敛了三分。
“正在准备着。”
“好事,却是好事...嘶,你母亲将将过世,平白要耽误你三年光景,待除服后,那郎君可愿等你?”
高贵妃眸光一转,很是凌厉的望着她,转动扳指的手指也停止不动,温良良咳了一声,回道,“谢过娘娘挂心,只是,冯氏并非奴才生母,且,我那意中人,是个不守俗礼的,不会在乎这些。”
“那便好,他,待你好吗?”高贵妃明显松了口气,连声音都轻柔了许多。
“他待我是极好的,凡事也会为我着想。”温良良与她含糊着,心里头也愈发明镜起来。
高贵妃从方椅上起身,走下阶,很是动容的握着温良良的手,拍了拍,又感叹道,“如此甚好。
昱琮的心思你也知道,比较执拗,听不得劝,那日他过来请安,走得匆忙,不小心掉了一样东西。”
高贵妃从桌上的匣子里取出一物,拿到温良良跟前,笑道,“你瞧瞧这眉眼,唇角,像不像你。”
温良良顺势望去,小小的木雕,想是刻了许久,纹路新旧不一,打眼一看,确实跟自己像极。
她摇了摇头,否定道,“奴才自从离京后,便再也没有见过殿下。世间相似的人许多,兴许殿下刻的是旁人。”
高贵妃笑了笑,便随手将木雕一扔,咣当几下便掉到地上。
温良良的心跟着停了一拍,她虚瞟向那木雕,忽然间便想起来采薇馆,宋昱琮宿醉的一夜。
原来,他早就认出来自己了。
温良良看着木雕那人的装饰,头上戴的簪花,与那夜自己的打扮一模一样,她垂眉掩去心里的惶然,又听高贵妃笑盈盈的问道。
“不必拘礼,与本宫说说你的意中人。”
她似是不信,打定主意想问出身份,唯恐温良良随意编了由头骗她。
自打看到这个木雕之后,她便着人暗中跟踪宋昱琮,这才兜兜转转查到了温良良身上,那一刻,她很是不安。
母子二人好容易熬出头来,临近功成,又怎能与这样家世的女子扯上关系。
纵然当年温太傅拼力保全过宋昱琮,那又如何,时过境迁,人都要为自己掂量前程。
温良良定了定神,抬眼望着高贵妃审视的眸子,坦然的说道,“他,是相府嫡子,顾绍祯。”
“哦,难怪!”高贵妃恍然大悟一般,轻轻拍了拍椅背,笑道,“顾二公子自小养在金陵城,你与他认识也是巧了。
我说呢,那日昱琮选妃,我要赐他两个美人,他推三阻四,口口声声念着自己的心上人,原是你!”
幸好是你!
高贵妃心中一喜,顾绍祯为宋昱琮所用,宋昱琮凡事需要仰仗他的谋划,若温良良果真与顾绍祯是一对,那宋昱琮便无论如何也不敢将主意打过去。
毕竟,皇权比儿女私情重要许多。
温良良思量了半晌,忽然抬眸,似下定决心一般,跪下行礼,“奴才有一件事想求娘娘,望娘娘应允!”
.......
那日的雨连绵缱绻了数日,终于在温良良出城门的刹那,暂时止住了势头。
白景打胯下马,牵着缰绳望了眼后头那人,温良良换做男子装束,见他下马,便赶忙勒住那匹枣红色骏马。
“妹妹,我只能送到此处了,你路上小心,抵达荥阳后,切记托人捎信给我。”白景仰着头,忽然从马上解下来一袋东西,两手一举,便挂到枣红色马上。
温良良低头扫了一眼,诧道,“哥哥这是作甚,我有银子。”
如今粮食短缺,白景酿造的果酒尚未打开销路,必然需要银子打点,温良良伸手要拿,白景却咧开嘴笑,另外那手压住袋子,摇头道。
“妹妹若是不收,那才叫哥哥不安。说过赚钱后要给妹妹赎回来天青釉水仙盆,再买两个镯子,这些银子权当我买过了。
我也不知如何劝你,一路小心,珍重。”
他拍了拍马肚,温良良点点头,她摸了摸香囊里的路引,从高贵妃处拿到的路引,能出入荥阳的凭证。
十几匹马匹踩着泥泞,温良良跑出几丈远后,忽然扭头冲白景喊道,“回来请我喝酒!”
白景摸了鼻子,挥舞的手也不觉累,他把手圈在嘴边,牟足了力气回道,“管够!”
☆、051
通往荥阳的官道上, 一队运粮草的车马走在温良良前头,城门在他们前方吱呀一声缓缓开启,那一刹, 仿佛有无数哀嚎迎面流窜而出。
温良良与其他几人皆以白纱覆面, 城中疫症严重到何种地步, 无人知晓。
守城的侍卫查验路引的时候,极其纳闷的嘀咕了一句, “这年头还有来送死的, 想出去的出不去, 不想活的却有这路引。”
温良良仔细收好路引后, 便与其余几人一同牵马上前。
荥阳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要找一个人, 放在寻常时候,却也不难。只是如今荥阳百姓流离失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单是绕过城门前街, 便废了好些光景。
温良良的脸色并不好看,连日赶路使她没能休息好,且路途中饮食极差,每每吃不了几口, 便恶心到难以下咽。为了保存体力,温良良只得大口吞咽,也顾不上味道好坏。
宋昱琮的人马从荥阳赶赴京郊驻扎, 与温良良恰好错开而行,顾绍祯如今住在县衙后院,还算干净的地方。
彭吉等人从城中办完事,赶回县衙的时候,正好看到顾绍祯在研究布防图,荥阳与京城距离极尽,若是防守不当,后果难以预料。
“公子,城中各处的药铺几乎售空,今日送来的粮草已经入库,朝廷发放的救济与预估相差甚远,路上尸首越来越多了。”
宋昱琮倒是走的痛快,听闻顾绍祯前来,却也没有推辞,当夜便快马加鞭离开了这个是非窝。
不光如此,他前期带来的太医扔在焦头烂额的研制药方,多日来一直没有进展。顾绍祯另带的几个大夫也全然无措,便是有些方子,此人有效,换个人便毫无起色。
“粮草可维持几日?”顾绍祯脸色白的异常,墨色深沉的眸子微微一转,如同深渊一般,叫人捉摸不透。
“粮草最多三日,药材没了...”
“吩咐朱桑从柜上取货,江南江北的药铺腾出药材,先供应荥阳,年尾之时,不必入账。”顾绍祯轻轻咳了一声,肺里进了湿气一般,闷燥难受。
他有洁癖,更何况在这样一个脏乱危险的地方。
“公子,需要跟三皇子上报吗?”彭吉试探的问了一句,却听顾绍祯一声冷笑,“他自己心里清楚,不必多说。”
“那,需要跟夫人回信吗?”
彭吉低下头,如期避开了顾绍祯凌厉的扫视,他攥着拳头,垂在身侧,半晌又缓缓松开,“告诉她作甚,上赶着死乞白赖的示好吗?彭叔,我要的人,不想她糊里糊涂的跟着我。
至少,她心里要有我...”
温良良正在一家客栈落脚,店里没几个人,小厮倒水的时候,特意与他们隔开半丈,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捏着壶把,倒完便逃也似的跑到柜后。
青灰色的碗里,水底有些渣滓,温良良看了看,实在不敢喝,便起身走到柜前,客气询问。
“老板,京城来的管事,现下在何处公办?”
她的嗓音有些哑,因为缺水,每说一个字,都如同刀绞一般。
那人伸手指了指东边,捂着嘴道,“县衙。”
沿途一路,都是温良良从未见过的荒芜,抱着孩子的母亲,垂头无力的枯坐着,那孩子早已咽了气,干瘪的手臂耷拉在外面,年迈的老妪佝偻着身子,走到跟前便伸手哆嗦着行乞,或有因战乱残了的人,两手做腿,匍匐着寻觅吃食。
她小心翼翼的牵着马,快走到县衙的时候,忽然前面冲出一波灾民,他们都穿的破破烂烂,灰头土脸的冲着温良良等人奔去,凶猛的架势如同好几天没吃饭忽然看到了猪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