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怎么想,不管匈奴开什么条件,这都是一场亏本买卖。
于是,孟淮道:“我们不但不能答应匈奴,还要驰援魏国。”
他话音未落,有人受不了了,埋怨道:“王上还是忘不了那个魏国公主,您难道忘了燕国当时是被谁灭的了?”
在雍国就铤而走险,现在又要去救人,不可理喻。他们简直怀疑燕皇是不是被公主下药了。
面对冒犯直言,孟淮也没生气,他平静道:“方才我已经将利害关系都说了一遍了。其实该怎么做,我想诸位都有判断了,只是心里还有个疙瘩,只是拉不下脸来,难道就为了一点颜面,就全然不顾其他吗?魏国的李悟何尝不是我的仇人,他是如何哄骗利用阿姐的,我至今没有忘记。我坦然,我是有私心,我那点私心人尽皆知,坦坦荡荡,没什么好隐藏的。但诸位想想,五年了,我可有做一件对不起燕国的选择?我今次的决定是否真的会害了燕国?大家仔细想想吧。”
说罢孟淮走了出去回屋休息,可他哪能休息得了,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在黑暗中睁着,满脑子想得都是秦嬗。
她现在肯定内外交困,亦或是已经到了龙城,陷入危险之中了。想到这里,孟淮便坐立不安,可他毕竟是帝王,用兵布阵不能只凭自己一家之言,不能独断□□。
他还在等答案,心跳不安,一夜未眠。
第二天晨鸡一声鸣叫,孟淮打开门,只见外面站满了人,其中阿萨打头,他比划着道:“王上,我们想好了,此一时彼一时,龙城这一趟得去,为了燕国,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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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嬗和李悟到达长安后,新帝已经开拔去龙城了。李悟知道后连骂三遍愚蠢至极,险些又要一口血吐出来。
冯郐忙传太医,留下秦嬗和李悟在宣室内,与卫封等老臣商议对策。
卫封已是白发苍苍,身体大不如以前了,好在精神还算矍铄。
韩策见到了秦嬗,将长安的情况告诉了她,即是新帝亲征虽有不少人反对,但也有一些人支持。
毕竟魏国以武立国,魏帝转向内政后,很多年没有御驾亲征的事情发生了,所以一些人跟打了鸡血般。
然而查了一遍当时支持的人,多是居心叵测的皇族亲贵,怕是想新帝最好能死在战场上,他们能取而代之吧。
李悟听到这里,冷笑道:“取而代之?我还没死呢。”北北
秦嬗皱眉看他,一路赶到长安,李悟的身子频繁出现状况,现在几个致命处的伤口还在发炎,高热不退,全凭李悟咬牙撑着。
逞什么能呢。
秦嬗沉默片刻,决定派人将卫封暂时送回府,反正情况已然这样了,急也没用。
人离开后,李悟已经往内室休息,她等太医看完掀帘进去,看李悟那半死不活的样子,鼻子里哼了一声。
李悟呲牙道:“公主看到我这样很开心吧。”
“一般吧。”秦嬗不远不近坐在榻边。
李悟仰面躺着,低声道:“龙城的形势不妙,肯定得派兵增援的。”
“我知道。”
“我得去一趟。”
秦嬗挑眉,“你不要命了吗?”
李悟瞅着秦嬗有些着急,眼睛里闪过一丝快意,“公主在担心我啊。”
秦嬗懒得理他,别过脸去,认真地分析:“戚铉招架不住匈奴兵,你若是去了,死在龙城,匈奴会更加肆无忌惮。还是我去一趟,你在长安修养,做个胸有成竹的戏码,给匈奴一些心理压力。”
李悟听完,顿了良久,笑道:“公主要攻心啊。”
秦嬗继续道:“匈奴部落在夏日是分开游牧的,毕竟这是一年中最水草丰美的时候,所以夏日不是匈奴出兵打仗的最佳时机。这次可能也是嗅到机会不想错过吧。所以…”
李悟道:“所以,派几路起兵绕道后方,突击他们的营地。他们分散游牧,援兵肯定没这么快过来。”
援兵过不来,那就可以包抄围堵,逼迫匈奴失去长距离骑射的优势,打个近战,如此便有转败为胜的可能。
事不宜迟,李悟点了三万兵给秦嬗。秦嬗全副装备,英姿飒爽地到宣室来与李悟道别。
李悟的脸色比之前又差了几分,秦嬗眼瞧着,心里咯噔一下。
但她还是一句软和话都不施舍给李悟,淡淡地道:“我要走了,短则十日,长则一月,肯定回来。”
末了,秦嬗还是忍不住补上一句, “你别就这么死了。”
就这一句话,像石头一般甩给李悟,他捧在怀里,就像捧着一个火热的宝贝,开心得意的很,他道:“放心,死不了,我还要与公主岁岁常相见呢。”
秦嬗白了他一眼,转身要离开,突然李悟拉住她的手。秦嬗转过头来,对上了李悟眼尾发红的眼睛。
不得不说,李悟亦是得了老天的莫大恩赐,那张俊俏的面庞即便是在病中,也天生带着矜贵之气。
可今日他身上那份满满的自信和戾气没有了,这一刻的李悟仿佛是刺猬把身上的刺都收了起来,他拉着秦嬗的手,从下往上望着她,眸光深深,脉脉含情,好似要将秦嬗整个人都装进自己的眼睛里。
“什么?”秦嬗问。
“保,保重。”李悟有些别扭地说。
秦嬗的心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有点发酸,但她丝毫没有松口,公事公办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李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秦嬗这一去也是凶多吉少,彼此能不能见面还不知道,她竟然还是这么狠心绝情。
可这才是秦嬗,李悟嘴角勾起来,他执着地拉着秦嬗的手,摇晃着撒娇,“公主,我舍不得你呢。”
秦嬗深吸一口气,牙根咬得咯咯想,心道这男人精神还很好嘛。
“兵贵神速,放手。”秦嬗扶着额头道。
李悟闷笑着松开手,不依不饶地唤道:“公主…公主…”
“干嘛!干嘛!”秦嬗已经背过身准备走了,李悟却还这么黏黏糊糊,惹得她真是没好气。
哪知静了许久,身后的李悟道:“新帝有心无力,他没有治国之才。若真出了事…公主,大魏有女子登极执政的前例,你可以取而代之的。”
秦嬗身子震了震,李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她闷闷地嗯了一声,带着人踏出了宣室。
大门关上了,李悟颓然脱力,倒在榻上,精神恍惚。
空荡荡的宣室似乎还弥漫着秦嬗味道,还有她或气恼或娇嗔或玩笑的话语,还有她极少的盈盈的笑声。
五年了,它们都真实地包裹着李悟,融进了他每一寸的肌肤,鲜活他每一丝灵魂。这五年的时光,够让李悟在无尽的轮回中尽情回想了。
如果真的死了,李悟想,我一定不要喝孟婆汤,我要记得她,永远记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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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这边确实鏖战正酣,昨日连着两个副将被匈奴斩杀,人心惶惶,就在这时秦嬗带着援兵赶到了,除了镇国公主外还有三万援兵,这下可是士气大振了。
秦嬗达到龙城后没有休息,直接去了府衙改成的军营。新帝正在那儿挥斥方遒,排兵布阵。几人想拦着她,但韩策等人哪是这么容易被截住的,轻松将秦嬗送了进去。
此时已是深夜,秦嬗风尘仆仆地推门而入,屋内十来个人齐齐回头看着她,其中新帝脸色尤其精彩,一阵白一阵青。
他紧张地舔了舔唇,尴尬地哈哈笑道:“五妹怎么这会儿来了,五妹舟车劳顿,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秦嬗没有回答,只是冷冷道:“诸位,我有话跟陛下说,可否暂请退下。”
新帝就看着屋里的人一个个走光,韩策等人将门口把住,将大门关上,新帝瞄着秦嬗的表情,心里有些忐忑,知她肯定在为夺虎符一事生气,他堆起笑脸,刚唤了一句:“五妹…”
啪!
一个巴掌清脆地落在新帝脸上,他转过脸来不可置信地看着秦嬗,后者退后一步,仰头直视新帝的目光。
“秦嬗!”新帝叫道:“我是皇帝!你居然敢打我,是要反了天吗?!”
“你还知道你是皇帝啊。”秦嬗道,“你是皇帝就不能将李悟引至江淮,让匈奴找到可乘之机。你是皇帝就不该亲自带兵,就不该让这么多人来送死。”
新帝脸色涨红,他嗫喏:“匈奴来袭并不在我意料之中,我亲征也是…”
“也是什么?”秦嬗抢白,“二哥是想证明,你也是个有用之才,并不是他人眼中窝囊废是么?”
新帝身子一震,转了话题,“不应战能如何,你不要告诉我,你要我去求和?”
秦嬗静默了。
“不可能!”新帝大手一挥,指着秦嬗道:“我魏国就没有向蛮族屈服的先例,我绝不和谈。”
“绝不和谈?”秦嬗觉得有些好笑,汉武帝尚且能承受马邑之谋的失败,卧薪尝胆,多年后重整旗鼓,新帝有什么脸面逞这个强。
“坚持这个一时之勇,陛下是想要博一个酣战而死的名声吗?”秦嬗喝问。
新帝咬着唇,道:“不行,用金银马匹甚至和亲换来的和平,魏国不能接受。”
“是魏国不能接受,还是二哥不能接受。”秦嬗道,“谈判还没开始,二哥为何就将情况想得如此之坏呢?”
新帝不说话了,秦嬗看他神色缓和,语调软和了些,道:“我有一计策,陛下不妨听一听。”
和谈当然是无耻的,在中原文化来看,是断不能接受与匈奴这等蛮族和谈的,每一个提出这个提议的人都有可能被钉在耻辱柱上。
可眼下,需要用和谈这一招来拖延匈奴进攻态势,为后方的游\\击\\战争取时间。而新帝却有自己的想法,若是秦嬗与李悟的计策没有成功,那他就失去了一鼓作气的好机会。
但他没有即刻否决秦嬗的提议,表示会认真考虑,第二日新帝调了后营一万兵马到阵前来,以备匈奴的突然袭击。
然而匈奴未尝没有探子,察觉到这个举动后,便立刻报了上去。匈奴已知秦嬗带着援兵到了,现在又紧急排兵布阵,怕是要主动进攻。
于是,一方要未雨绸缪,一方要先下手为强。本来都没想如此快再进攻,但两下里一错,于清晨再次燃起了战火。
彼时,秦嬗刚刚休息下,就被阵阵马蹄声和厮杀声惊醒。房门在下一刻被砰砰拍响,韩策在外焦急道:“公主,陛下受伤了!”
就算秦嬗有多么恨铁不成钢,这时候都没脾气了,她迅速穿好衣服,来到主堂。
此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众人都站在外间,见公主来了纷纷行礼,秦嬗匆匆点了点头,撩起帘子进了内室。
一大股血腥味扑面而来,秦嬗皱着鼻子,凝着秀眉,看向躺在榻上的新帝。
他何止是受伤了,是身中两箭。肩头那一箭还好,心口那一箭才是正中命门。
饶是现在仍有一口气,新帝也活不长了。
他摆摆手,内室的几个太医和宫人迅速退下,秦嬗知道他要找自己,上前去犹豫了一瞬,还是握住了新帝的手。
“我不后悔,”新帝道:“我将会是魏国第一个战死沙场的皇帝。到了地下,我面对母妃,也能有值得与她称道的事了。”
秦嬗心中有千万句埋怨咒骂的话,可都说不出来了。她二哥隐藏这么久,一招反扑,却又被即刻打下,说不清是愚笨还是聪明。
新帝看着秦嬗道:“五妹,有时候人是需要证明自己一下的,不证明的话,”他翻过身看着天花板,两行泪流了下来,“不证明,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失败。”
“我总是觉得自己少个机会,少个突破的关口,总觉得自己不该被埋没,总觉得自己有过人之才,其实,”新帝自嘲地笑了出来,“其实我就是个失败的人…”
听到这里,秦嬗不禁感慨,有多少人在围城里,有多少人在围城外,有的人羡慕围城里的生活,有的人羡慕围城外的生活。
他们总是自信地认为如果我能出去、能出去,定有一番很大的作为,定能惊艳众人,震惊众人。
可调换位置后,才知道实则自己不过就是个普通人,能在一席位置上活下来,就不错了,那种我有过人之处的思想,多半就是错觉。
天底下又有不少人被这个错觉所迷惑,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可又算不算是一种对命运的抗争呢。
于是,新帝弥留之际,对秦嬗轻声道:“五妹,我又后悔,又不后悔。我不后悔我的选择,却后悔要交给你收拾烂摊子…”
秦嬗低下头,心中情绪繁杂,到了这时她也不懂该怎么回应二哥。
新帝却不想要她说话,他命在外的几个主将进来,在他们的面前沉声道:“孤现在把传国玉玺给公主…”
话音一落,众人皆惊讶,可秦嬗却十分冷静,她能料想到此刻。
到了这番境地,新帝不将位置传给她,还能给谁呢。
“…尔等,”新帝拼着最后一口气,紧紧握住了秦嬗的手,他的话是对众人说的,可眼睛一直看着秦嬗。
“尔等…一定要好好辅佐镇国公主…”
秦嬗感觉紧紧攥着自己的手突然发软,往下落,她下意识反握住二哥的手,记忆中为数不多的那些温馨场景纷纷出现在眼前。
二哥带她游湖、踏青,给她打了心爱的钗环,给她送好吃的点心,被欺负时二哥给她解围,随后两个一同被欺负。
想着想着秦嬗眼圈红了,鼻尖一阵阵泛酸,身后不断传来前方战报,匈奴兵的攻势极猛。
需得拖一拖,再拖一拖。秦嬗想,需得将后方打击的效果显示出来,才能全面反击。
秦嬗将二哥的手盖在被子里,细心捻好,而后转过身来。这时屋子里已经跪了一地,韩策在人群最后喊了一句:“女帝万岁。”
一声带动一声,最后女帝万岁的山呼声冲出了正堂,冲向天际。
秦嬗合目深吸一口气,忍住悲痛,走到沙盘处缓缓道:“包抄的军队行到哪儿?”
“还需两日到位。”有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