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鳅心再大,也掀不起风浪。
第177章 青蛇(1)
清明时节雨纷纷。
饶是李澈不大喜欢下雨天, 也觉得这个时节下几场雨正应景。
西湖雨景比之别处更有韵味。
李凝坐在船舱里百无聊赖地看雨景,少女双眸里带着淡淡的冷意, 一脸漠然。
李澈从前觉得她和自己不像, 如今越来越像,他倒是不那么高兴,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也有三五年了, 除了练武,李凝几乎断绝了外界的任何的交流,平时也只有他开口, 她才会愿意和他出来走一走。
这是反着过来了。
几年前他们一道醒在杭州西湖岸边,按身体的年纪算来,倒是没什么大的变动。
总归都很年轻。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李澈已经不再计算年岁, 即便稍微想一想就能算出来,他也不愿去算,怪烦的, 像是无端端成了个妖孽似的。
来到这里之后,李澈索性不再去忙别的事, 简简单单做些生意,天气好的时候就带李凝出去晒晒太阳,也不走远, 毕竟世间风景大多殊途同归, 哪还有什么景是他们没见过的呢?
李澈自个儿出神了半日, 忽然画舫一震, 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李澈雇来弹琴唱曲的名妓却很有几分见过世面的模样,只是稍稍停顿一下,悦耳的丝竹之声便连同柔柔的歌声在湖面上响起。
人声借水声,倒比平日更动听。
这大约是杭州身价最贵的彩云姑娘接过的最奇怪的单子。
自来名妓都有些抬高身价的小手段,例如前几年只卖艺不接客,例如只接楼客不接外宿,但终究是要向银子低头的。
一般的单子在楼里睡过就算,花了大价钱请姑娘外宿,要么就是接待不便去青楼花销的贵客,要么就是别有花样,收了人家一千两的金票,彩云本已是决定哪怕还剩一口气,都不会让客人扫了兴致的了。
不料来了之后,并没有什么需要接待的贵客,也没有几个凑在一起琢磨花样的恶客,有的只是一位神仙似的公子,要她唱些小曲给里间喝茶的姑娘解闷。
彩云也不敢多问,捡了些闺情风雅的小曲唱着,不知什么时候,连稍稍不太整齐的衣裳都被她拢得紧紧。
李澈派人去外间看了一趟,回来报说是一艘小船撞上了,如今是清明时节,不少人家要去过坟,赶上大雨又急着归家,湖面上船只多了去了,难免有些磕碰。
李澈并不在乎这一点小摩擦。
画舫主人不要索赔,这对摆渡的老船夫来说,也可以说是逃过一劫了,他连连向那家仆道谢,又问善人名姓,家仆懒怠地摆手说道:“我家公子日进斗金,岂会计较这三瓜两枣的,老人家去吧,留点神以后小心些。”
说完,打了个哈欠。
别说,这绿珠阁的花魁娘子唱得挺好听,就是听久了让人困得要命。
老船夫千恩万谢,想到船上还有客人,松了口气,撑船离远了些。
寻常摆渡用的船只不大,两三个人倒坐得,如今三个船客分坐两边,却是个二十来岁极美的妇人带着个俊丽丫鬟,盈盈含笑,柔声细语,朝那对面的年轻人道:“那船主人倒是心善,合该日进斗金的。”
年轻人相貌也好,闻言并不敢去看妇人容貌,只含糊应了一声。
妇人嘴角微勾,含娇带媚道:“奴家去为亡夫上坟,原也是几步路的事,不想遇着风雨,却不曾带银钱,官人可否暂借一二,奴家家住双茶坊,夫家姓白,问问便知,跑不得官人去。”
年轻人起初呐呐,等反应过来,却是连连点头,又道:“一点船钱,算不得什么的。”
妇人便又笑了,一双媚眼宛带细钩,钩着人心痒难耐,又不敢去看。
倘若这时年轻人抬一抬头,除了千娇百媚的美妇人,只怕还要看到那俊丽丫鬟眼里的冷意。
世间道法万千,妖鬼滋生,这一条小船上,除了年轻人和老船夫,便再没个人了,美妇人原是一条修炼了一千五百年的大蛇妖,因见凡人美色,便动凡心,化成个妇人模样,欲和这年轻人做一场夫妻,因没人和她搭戏,便从西湖桥下拖出他这条青蛇妖,要他化成女相,给她做个丫鬟。
他也是千年修炼,不曾犯下罪行,一心修仙得道,不料被拖入这场红尘是非,五百年的道行差距令他当机立断放弃反抗,然而演技是天生的,他除了能给自己化一张笑脸,旁的什么都装不出来。
也就是这白蛇妖媚色入骨,常人一见便恨不得把眼珠子落在她身上,若是细看,自然会发觉这个叫青青的丫鬟一张笑脸压根不动。
白蛇满意地打量着这个鲜嫩可口的小许官人,她修炼有成不久,正是向道之心最薄弱的时候,今日一见这人便生了心思,相貌倒在其次,妖物的模样少有差的,她最喜欢的还是这年轻人身上的阳气。
还是个在室之身呢。
一看就知是个可摆弄的小东西。
白蛇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合心意的地方,嘴角越弯越大,险些咧到耳后根。
青蛇一张死板的笑脸,伸手替她遮了一下。
白蛇立刻收敛嘴角,在小许官人看过来的时候,便又是一副娇俏丫鬟替主人拢发,主人娘子浅浅含笑的美妙画面了。
不久小船靠岸,白蛇轻捏术法,驱散了本就是她招来的风雨。
不多远的岸边,画舫也靠了岸,正巧风停雨住,李澈便下了画舫,李凝跟在他身后,踩他走过的路。
李澈走过的路有岸边青草遮盖,没人注意他所过之处雨水干涸,地面干得发硬,并不脏鞋。
连两个妖物也没注意。
白蛇本是无意扫了一眼过去,先前靠近画舫时她就听见了那靡靡的乐声,人间纨绔她见得多了,并不在意,然而就是那么一眼,她却呆怔住了。
西湖岸上,公子青衣。
她见过妖,也见过仙,西海的龙子,男相的观音,同门的师兄……没一个比这人好看。
美色还在其次,最打动她的是这人的眼神,清澈得仿佛水洗过的天空,温柔得像是春日里带着花香的暖风。
白蛇忽然很想给这个人生一窝小蛇蛇。
先前同船的许小官人也怔了一怔,随即头垂得更低了,竟是连一眼都不敢多看似的。
只有青蛇毫无反应。
他只是一条蛇,虽然修炼出了人形,但并没有属于人的审美。
晚间时候,许小官人忘了去取船钱,好在白家娘子也忘了借钱的事,压根就没去。
青蛇冷眼看着白蛇用蟒蛇身在地上打滚发疯,只觉得入眼的都是荒唐。
一个修炼了一千五百年的大妖,居然在见过一个男人之后沉迷成了这个样子,除了每天例行的偷窥,甚至连上去问问人家要不要和她生小蛇都不敢,就知道待在窝里打滚。
青蛇闭上眼睛认真修炼了一会儿,等他睁开眼,却见白蛇正对着镜子变化面容。
妖物化成人形并非随心所欲,就像人生来有一张脸,妖化形时也是一张天生的脸,叫做人形本相,有美妖,自然也有丑妖,至少青蛇就觉得自己的人形本相丑得要命,眼睛上面要长眉毛,鼻子挺得高高,嘴也没法咧得吞下一条鱼,奇怪得要死。
白蛇一直都以本相示人,认为幻相再美也美不过本相,但见过那位李姑娘之后,她就对自己的本相不满意起来,以她的眼力,自然能够看出那李姑娘是人非妖,那张比天上仙子还要美丽许多的面容竟是天生的。
白蛇对着镜子摆弄了多时的幻相,又把李姑娘的容貌幻化出来,想照着捏一张相似的,却对着哪里都下不去手。
这张脸上,何曾有一丝一毫的缺陷。
她若是男身,必然也要为了这样的佳人痴迷。
白蛇一时眷恋一时沮丧,看着青蛇眼里只有发疯两个字。
足足折腾了十几日,白蛇才勉强化出一张合心意的幻相来,她也不再执着于要和李凝比美,而是朝着成熟美艳的方向去幻化,毕竟对于妖来说,一次不成,还有下次下下次,总有能让李公子喜欢的那张脸。
青蛇没有捏脸的爱好,却还是被强逼着换了一张,理由是怕李公子还记得那天的相遇,万一认了出来,不好解释。
青蛇觉得那天的情况,除了白蛇一直在盯着那两人看,别人可是一眼都没看过来的。
青蛇叹了一口气,继续修炼。
以白蛇这个坏道行的速度,他大概很快就能修炼有成,从这条疯蛇手里逃出去了。
白蛇换了张脸,做足了心理建设,又盗了一笔官府库银抹去印记,买下了一座紧邻李府的宅院,仍旧自称寡妇,她在人间见识无数,自然知道比起未出阁的少女,还是这样的身份更容易招惹男子惦记,她图的又不是旁的,李公子那样的品貌,即便只是和她逢场作戏睡几次,也是她赚了的。
搬进新宅的第二日,白蛇就袅袅婷婷地出门了,正值李澈出门办事,她也令车夫跟上,一路缀在后头。
第178章 青蛇(2)
杭州风景独绝, 最好的酒楼也是最好的观景之处,今日李澈是赴宴。
自古政商不分家, 商人想安安稳稳做生意, 打点关节是少不了的,李澈对生意并不上心,除了短销盐, 此外便是一些珠宝丝绸之类的杂货。
卖盐和其他生意不同,要经过官府认证,官府每年给各地州府分发盐引, 分为长引和短引,盐商花钱从官府手里买盐引,就可以售盐,手里有多少盐引就能做多大生意, 长引可以远销其他州府,短引只能在本地出售,李澈做的就是短销生意。
但不管长销短销, 和官府打好关系是基础。
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杭州知府许文聘新官上任一年不到,身家却早过了这个范畴,自他来到杭州之后, 就把手伸向了盐课, 盐商无论大小, 都要从他手里花十倍价钱买盐引。
两月之前, 有个盐商转托人把家中女儿瞒成贱籍赠给许文聘做了妾室,不久就摇身一变成为了杭州盐会的会长,如今州府里六成的盐引都在他手里。
李澈倒不在意这个,他也不是只做盐业,何况不管别人手里有没有盐引,总不会短了他的。
今日便正是许文聘请的客。
李澈和许文聘相识不到一年,这人自称学过一点相面之术,认为李澈不是久居人下之人,不惜折节同他下交,旁人若得知府青眼,早就千恩万谢,李澈对许文聘的态度倒是很淡,除了正常的交易往来,几乎不搭理他。
盐引一季一换,如今正是到了换盐引的时候,两日前李澈派人去官府交易盐引时被告知本季度的盐引已经发完,隔日许文聘便下了请帖,邀李澈今日来圆月楼赴宴。
李澈不明就里,却知道绝无好事,他有些厌烦,但还是接了请帖。
说是赴宴,实则也不是大宴,许文聘只请了李澈一个,虽包下了整座圆月楼,却只在三楼雅间设宴,李澈慢悠悠下轿时,许文聘已经等候多时。
谁也不是为了口吃食来的,稍作客套之后,李澈便直截了当道:“许大人知道,我并不缺钱。”
许文聘有些无奈,但还是笑道:“李兄还是这样的脾气,我本也没想着能拿盐引威胁李兄,这是给李兄留的份额。”
他从怀里取出一叠盐引,放在桌上。
李澈看也不看,只道:“许大人有什么事,可以说了。”
许文聘并不在意李澈的态度,他笑了笑,说道:“乃是一件大喜事。”
李澈微微蹙了一下眉。
扒在三楼窗户边上的白蛇也跟着吐了吐红红的蛇信子。
许文聘自顾自说道:“李兄也知道,如今诸皇子暗地争锋,年长者已过四旬,最小的嫡皇子也到了成婚的年纪。”
李澈的脸陡然沉了下来。
许文聘只当不知,说道:“这位齐王乃是先皇后遗子,自小便极为受宠,难得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诸皇子之中,他为独嫡,又简在帝心,日后前程必定贵不可言,李兄是个商人,应知奇货可居。”
李澈已经没有听他说完的耐心。
此时许文聘才仿佛注意到李澈脸色似的,不由笑了,说道:“李兄想到哪里去了,我许家也是一门大族,在京中经营多年,所谓事在人为,我叔父许尚书膝下有三女,两女皆嫁,只剩幼女婉儿自小体弱养在深闺,不曾为人所识,然蒲柳之姿,纵然身份高贵,也入不得齐王的眼,我已与叔父商定,将婉儿嫁给李兄。”
李澈的脸色更冷,冷得像一块寒冰。
许文聘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李姑娘我也见过几次,真是美若天仙,如此佳人,要是得了尚书之女的身份,今日是商女,来日便是皇子妃,甚至更进一步……”
李澈的冷脸并没有一丝松缓,不等许文聘说完,便道:“大人把盐引收回去吧。”
他压抑着火气,已然起身离席。
许文聘愕然,他一直觉得李澈是个极为聪明的人,手里握着一个绝代佳人,容许她出门见人,几年间拒了无数庸人的求亲,必然是想搏一个锦绣前程的了,如今前程在手,怎么竟连话都不让他说完?
这可不是皇子妾,是皇子妃!
更何况白得一个尚书之女为妻,哪个男人会拒绝?他说婉儿蒲柳之姿也只不过是自家人谦虚,婉儿虽无李姑娘的绝色,也十分端庄美丽。
许文聘解释了不到半句,便听已经走到门口的李澈回过头,冷冷说道:“大人既知我是商人,也该知晓,即便是商人,也有非卖一说,许大人可会卖了自己的性命?”
许文聘哑然。
李澈出了雅间,便下楼梯,不多时出了圆月楼。
胸中一口浊气久久不散。
车夫一时不敢上前,只在李澈身后慢慢跟着。
白蛇跟了他不少日子,少有见他下轿行走的时候,这会儿见时机正好,便在角落里化了幻相,娇娇娆娆走出,和李澈擦肩而过的时候,故作无意飘出一张薄薄绢帕来,正落在李澈脚边。
白蛇娇声哎呀一声,回过头来,千娇百媚一个抬眼,却见李澈看也不看,一脚踩在那张绢帕上,走了过去。
青蛇觉得白蛇疯得更厉害了,从外面回来之后,便握着一张还留着脚印的绢帕痴痴发笑。
他疑心这疯蛇到了情期,却也不大肯定,毕竟千年修行,就算到了情期,也可以专心修炼,用大道来抵御兽性本能,白蛇这个样子,简直比没修行过的野生妖还要痴几分。
青蛇有些担心自己的清白。
尤其是在看到白蛇发痴到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人面上隐隐露出了蛇相,顿时心头一紧,立刻化成一条细如小指的青蛇,以蛇皮走位蜿蜒着游出了白蛇的视线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