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少女伸手在李凝眼前挥了挥,奇怪地说道:“大白菜, 你说她长得这么好看, 人怎么是个傻子?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 说话颠三倒四的。”
白愁飞只觉这话有歧义,蹙眉看了一眼周遭围观的人群,沉声说道:“莫要胡说,这位姑娘衣料稀罕,首饰贵重, 应当是官宦人家出身, 可能是和家人走散了,春时易病, 我们先找个地方让她歇一歇,换身衣服。”
红衣少女温柔出身江湖世家, 一贯想什么说什么,这会儿不大高兴了, 便道:“我看她就是个傻子。”
说是这么说, 温柔还是推开白愁飞, 拉着李凝的手带她朝着人群外走, 有谁盯着看就一眼瞪过去,不多时四人便到了一处客店前。
李凝这会儿有些醒过神来了,连声说道:“请姑娘放开我,我要回家了。”
温柔仍旧抓着她的手腕,摇摇头说道:“你既然记得家在哪里,干什么要这么折腾我们?何况你傻得有鼻子有眼的,又长得这么好看,汴京城坏人很多的,在你没找到家人之前,可不能离了我们。”
李凝知道她是好意,实在推不过,只好跟着她去换了衣服。
说来也是巧合,她当年在大夏皇宫少有素朴的装扮,那日是在浮云画舫上,穿得比较简单便于行动,也没什么明显标识。
温柔去买了一套成衣来给李凝换,她喜欢红色,买的也是红衣,只是成衣的料子毕竟要差一些,即便是特意买了成衣铺里最贵的衣裳,和她身上红得似火的霞云缎也不能比。
白愁飞和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年轻人没有跟进客店里,温柔倒是一点都不避讳,坐在桌边撑着头看她换衣裳。
李凝被她灼灼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背过身去,却听温柔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赞叹之声,“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漂亮的人。”
李凝连忙裹上中衣,这才自在了些,小声地说道:“姑娘也是很漂亮的。”
温柔顿时笑出了十分的真心,她笑眯眯地说道:“虽然知道是假话,但从你这样的美人嘴里说出来,我还是很受用的。”
李凝把衣裳穿好,这才有机会见到了镜子,这里的镜子不比大夏纤毫毕现的银光镜,却也照得清楚,李凝发觉自己面相确实变得稚气了许多,像她十三四岁的模样。
温柔又抓住了她的手腕,不忘把换下来的衣裳团成一团让李凝自己一只手抱着,就这么把人拉出了客店。
李凝急忙把内里穿的小衣裹在裙裳里面,出了客店才刚刚裹好,她有些不大自在地挣扎了几下,知道温柔说不通,便把目光落在一看就在这三人中很有话语权的白愁飞身上。
她还没开口,温柔就嚷道:“你别看他呀,是小石头救你上来的,他只是点了几指头让你把水吐出来。”
李凝眨了眨眼睛,朝着那个被称为小石头的年轻人看去,见他生得颇有几分侠气,身上的衣裳确实要比那个穿白衣的男子湿一些,连忙对他行礼,道:“多谢少侠救我,还有这位公子。”
年轻人有些无措地摸了摸后脑勺,红着脸道:“我叫王小石。”
白愁飞微微笑了一下,刚要开口,就听温柔说道:“我叫温柔,就是温柔的那个温柔,他叫白愁飞,我叫他大白菜。”
李凝点了点头,温柔的态度十分明显,便是不想她与那个姓白的公子说话,她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我姓李,刚才是一时糊涂了,我要回家了,几位救命之恩,来日定上门拜谢。”
她又行了一礼,温柔看了看她,纳闷地说道:“你怎么只报个姓,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还有你真的记得家在哪里?汴京城里势力很多的,你要是迷了路走到别的地方去,当心叫人拐了去甜水……哎!你长得这么好看,又姓李,该不会是近来当红的李师……”
她话还没说完,白愁飞就打断她道:“成日里嘴上不把门,那也是胡说的?”
李凝不知什么是“甜水”,也不知什么是“李师”,抿唇笑了一下,说道:“我叫李凝,凝神静气的凝,我在梁都住了快十年了,真的认识路,我家就在那个方向。”
她指完,白愁飞和王小石都是一怔,只有温柔完全不过脑,嚷道:“那边是小甜水巷!”
李凝原本只是想让温柔松手,好让她抽身离开,这会儿被嚷得一愣,不知甜水巷是个什么巷,落在白愁飞和王小石眼里便成了不知所措,王小石一把拉过温柔,白愁飞则是笑了笑,说道:“李姑娘一定是记错了,这样,姑娘先跟我们回金风细雨楼,楼内的情报极广,一定能帮姑娘找到家人的。”
李凝原本并不想跟着陌生人走,哪怕这三人看着十分和善,但听到白愁飞说可以替她找到家人,不由得犹豫了起来。
她望了白愁飞一眼,又看了看忽然打闹起来的王小石和温柔,终究还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白愁飞只觉那一眼带着无尽的愁绪与哀伤,几乎要望进他的心里去,他心中立刻升起一股怜惜之情。
王小石也有些脸热,他脚步落在后面,一巴掌拍在自己脸颊上,努力让自己的视线落在温柔大大咧咧的背影上。
路上,温柔半带几分骄傲地给李凝讲起了她师兄的金风细雨楼。
可惜她讲得实在不甚清楚,一会儿什么金风细雨楼,一会儿什么小寒山,一会儿又说起自己的星星刀法,说着又生起气来,说刀被弄断了。
李凝听得云里雾里,好在有白愁飞时不时讲解和补充,才算了解了一些事情。
金风细雨楼是汴京两大势力之一,前几天刚刚打得另一势力六分半堂土崩瓦解,若将天下英雄分十成,金风细雨楼便要占七成,白愁飞与王小石自数日前来到汴京,一来便参与了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的混战,立下赫赫功劳,并与金风细雨楼主苏梦枕结拜为兄弟,如今白愁飞已做了副楼主。
李凝有些奇怪,不过又一想,江湖势力毕竟松散,若功劳足够,实力又可服人,那一来就做了副楼主,应也没有什么。
温柔说着说着,又有些沮丧起来,小声地对李凝说道:“不过近来楼子里气氛压抑得很,你就跟我一起住,没事千万不要到处走。”
李凝连忙点点头。
金风细雨楼不在汴京城内,白愁飞与王小石之所以带着温柔出来,是为了让她散散心,当日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楼决战,苏梦枕重伤强撑,虽杀了六分半堂老总雷损,自己却也因强行催动内力引发腿上毒伤,如今昏迷不醒,眼看着伤腿就要保不住,温柔平日里爱说爱笑,这几天不是第一次因为说话大声,不经意笑闹被楼中兄弟怒目而视了。
出了汴京城,便到天泉山,金风细雨楼就建在天泉山中,出乎李凝对江湖势力的固有印象,金风细雨楼乃是一座极为宏伟的建筑,楼前屹立着一座高耸的玉峰塔,塔下有一泉,据说有天下第一泉的称号。
金风细雨楼分四楼一塔,四楼分别为白楼,青楼,红楼,黄楼,一塔指的是楼主所居的玉塔,白楼是金风细雨楼的情报重地,白楼楼主杨无邪兼任金风细雨楼大总管一职,青楼为发号施令之地,是金风细雨楼的枢纽,红楼是藏兵之地,地位仅次于白楼,黄楼则是战后宴饮娱乐之所,并不重要。
白愁飞要带李凝去的地方是白楼。
杨无邪不在。
杨无邪当然不在。
从来到金风细雨楼的第一天起,苏梦枕就给了白愁飞进出白楼之权,如今他又是副楼主,在金风细雨楼人心惶惶之际,谁又有心思去管他带一个不通武功的弱女子来白楼。
白楼所藏情报极广,当初白愁飞与王小石名声丝毫不显,白楼里却将他们的生平记载得一清二楚,白愁飞自问做事干净,竟也被白楼记下了大半经历,他多次出入过白楼,故而也有了些经验,对李凝介绍道:“一楼是朝中官员勋爵的记载,多是些阴私丑事,二楼是一些江湖人士的资料,三楼往上是各地略有名声的奇人异事,这里分列地域,有人名总纲,你家姓李,住在汴京,要找家人应是这一本。”
他把一册极厚的书取出,交给李凝。
李凝连忙道谢,书页翻开,第一眼就见到了当先一个人名。
李澈。
她连忙指着这个人名对白愁飞道:“他、他和我哥哥同名!我能看看他的情报吗?”
白愁飞眉头一跳。
第28章 袖黄昏细雨红袖刀(3)
李凝见他不语, 有些不安, 撇去初见那两个字的惊喜,她其实已经有了找不到人的心理准备, 她亲眼看着李澈死去,下葬,之所以说要找人, 无非是还抱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果然就听白愁飞犹豫着说道:“如果是同一个人的话, 其实不必找情报了。”
李凝咬着下唇看他。
白愁飞斟酌着说道:“在汴京城, 最不能惹的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是神通小侯爷方应看, 一个是三司使李澈,此人十五岁高中状元,入仕至今仅有十年, 却深得官家看重, 官运亨通, 一路高升至三司使, 又称计相, 连丞相傅宗书在他面前都要退一射之地。”
李凝拧起眉头, 从这些头衔根本分辨不出来,只好又问道:“他长相性格如何?我哥哥和我长得有三分像, 很聪明,没什么脾气, 对人很好, 他有一手好琴艺, 总是笑眯眯的……”
说着说着,她鼻头一酸,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小声地道:“可我找不到他了。”
白愁飞起初以为是,但听着又觉不像了,轻声叹道:“那位李计相深居简出,容貌如何我不清楚,只是他性情绝不像姑娘说的那样,当年金兵入侵,他以两万老弱宋兵为血食诱金兵入伏,将士有刀不许举,只能一路南逃,边民被屠戮一空,千里遍布尸骸,金人一路高歌一路屠城,最后被伏兵一击而溃,李计相虽夺回燕云十六州名震天下,骂名却也胜过蔡京傅宗书。”
李凝抽噎了几声,摇了摇头,说道:“这肯定不是我哥哥。”
她拿着书页还要往后翻,只是翻了几页才发觉那么多李姓的人,竟然没再有一个和李澈重名的。
白愁飞道:“官做到这个地步,为尊者讳,原本叫这个名字的人要改,想取这个名字的人要避,自然没有第二个,不说汴京没有第二个,整个大宋也不会有第二个了。”
李凝原本不想在别人面前哭的,只是悲从中来,咬唇良久,眼泪还是忍不住簌簌地落。
白愁飞又道:“也许姑娘的兄长近些年改了名字,汴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想找总能找到的。”
李凝抽噎着点点头。
白愁飞微微笑道:“在没找到家人之前,姑娘就和温柔住在一起吧,她性情天真可爱,虽有时恼人了些,但心地是很好的,我会派遣楼里兄弟替姑娘找寻家人,一有消息就通知姑娘。”
李凝连忙说道:“这实在是麻烦白公子了。”
她说着,从手腕上摘下那双雪涧玉的镯子,又从脖颈间取下一挂流光溢彩的宝石璎珞,交到白愁飞手上,低声说道:“我没什么能给的,有劳白公子把这些换成钱财,也好酬谢他们。”
白愁飞起初并不想收,但见李凝一双刚刚哭过的眼眸里满是坚决之色,更有一种水洗过的碧润光彩,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很少有人能拒绝李凝的请求。
温柔是一个。
温柔把床铺收拾出来,一定要和李凝一起睡,不管李凝怎么表示为难,她都当成害羞,拉着她坐到床边,把她按着。
李凝无奈,只好妥协道:“就今天一晚,我已经把隔壁房间都收拾好了。”
温柔笑眯眯地说道:“好好,就一晚。”
她跑到梳妆镜前随意地擦掉了口脂,一边更衣一边又津津有味地看着李凝换衣裳,李凝一开始当她是怕她一个人睡害怕,然而烛火刚熄,温柔故作不经意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妹妹,你觉得大白菜和小石头哪个更好啊?一定要在他们两个人里选一个,你选哪个?”
李凝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说道:“都不选。”
温柔惊讶地嚷道:“你有喜欢的人了?”
李凝奇怪道:“还没有,不过我能看出来,王少侠对姐姐有意,白公子虽然嘴上不说,看姑娘的眼神也很……”
她想了想,没想出个确切的形容词。
温柔捂在被窝里都笑出了声,却还是强撑着哼道:“谁稀罕他们喜欢吗?还有你看错了,大白菜喜欢纯姊,我在他眼里只是个疯丫头。”
起初还带着几分口不对心,说到后来,声音却低了下去。
李凝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不知不觉睡着了。
隔日一早,温柔就不见了人影,李凝没有衣裳可换,又不好动温柔的,还是穿了昨日的那一身成衣,她不大认识路,也就没有离开房间。
温柔直到晚上才回来,脸上带着几分难受之色,小声地对李凝说道:“师兄后天就要截腿了。”
李凝昨日就听过温柔的师兄,也就是这金风细雨楼之主苏梦枕的事迹,也知道他腿上中了毒,若不截腿就要没命,虽有人把肢体完整看得比性命重要,但对从小就百病缠身,更同时中了十几种毒的苏梦枕来说,残去一肢,大约也不算什么了。
李凝安慰温柔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只能想开一些,往好处想想,至少苏楼主还活着,人活着就有希望。”
温柔点了点头,小声地说道:“大白菜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可是我还是觉得难受,我小时候和师兄见面不多,但那时候他虽然也生着病,却比现在有活气多了,我刚才看到他了,又瘦又可怕,就像个活着的骷髅一样……”
她越说,越露出难受的神情,李凝一时竟有些分不清她是为了师兄即将残疾而难过,还是被吓到了。
李凝把自己莫名的想法抛开,给温柔倒了一杯茶,温柔喝了一口,见是冷的,就随手放在了一边,又对李凝说道:“妹妹,你知道吗?原来师兄的毒伤是有解的,天底下只有两颗解药,一颗在皇宫,一颗在三司,皇宫里守卫森严没有法子,三司防守就更严密了,多少江湖义士要杀那个三司使,都是有来无回,前些日子皇帝竟然还派四大名捕轮流去护卫三司,如果没有解也就算了,偏偏是有解的……我说了要去给师兄偷解药嘛,结果他们还骂我添乱!”
李凝想了想,说道:“可既然三司防守如此严密,姑娘去了也是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