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把新制的刀咣当一声扔在桌上,生气道:“可我的刀法不在师兄之下,江湖上少有人能打得过我,我肯定能从三司把解药拿回来,就算偷不成,我还可以杀出一条血路!”
李凝信以为真,但还是说道:“太危险了,万一暴露,不仅累及姑娘和家人,金风细雨楼怕也要出事,苏楼主大约也不想这样。”
温柔怒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不相信我!”
李凝只觉得和她沟通十分困难,不由得轻声叹了一口气。
温柔本来很是生气,一见她蹙眉叹气,心都忍不住蹦跳了几下,她忽然一拍大腿,对李凝道:“我想到个法子!”
李凝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好法子,就被温柔拉着手腕一路拉到了一处高塔前,高塔前的护卫只是看了她一眼,目光就落在了李凝身上,起初仍是一怔,但随即还是盘问道:“温姑娘,这位是什么人?来玉塔做什么?”
温柔一把推开他,嚷道:“这是我救师兄的法子!”
护卫们面面相觑,但见李凝气息短促,身无武功,又是楼主的师妹带来的人,还是放了行。
李凝被温柔拽了一路,进了玉塔竟还有两层楼梯,不由得面颊绯红,气喘吁吁,上了三楼,温柔便拉着李凝一头挤进了苏梦枕的卧房。
卧房里站了十来个人,都是金风细雨楼的高层,个个面带哀色,有个瘦削人影躺在床上,微微抬头,似乎正在说什么。
李凝的目光落在床榻上的那个人脸上,第一反应便是难怪温柔害怕,这人当真瘦得见骨相,然而也不能算难看,至少眼睛十分明亮。
一进卧房,所有人便都朝温柔和李凝看来,温柔大约没什么感觉,但李凝直觉这些眼神并不和善。
温柔也不和这些对她不善的人说话,只拉着李凝到离病床最近的白愁飞王小石身边,有些不安地对苏梦枕点了点头,才压抑着小声而得意地说道:“我想到一个救师兄的法子!想进三司很难,可如果是他们请我们进去呢?我听说总有人给那个三司使送女人,到时候找几个人装扮一下,假装把李妹妹送进去,我就扮成丫鬟,等偷到解药,我再把她带出来!”
白愁飞断然拒绝:“不可!三司是什么地方,岂是你说去就去,说走就走的?”
王小石一贯偏袒温柔,这会儿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说道:“温柔,你就别添乱了。”
温柔生气道:“你们总说我添乱添乱,可解药明明就有,你们一个两个都要眼睁睁看着师兄,师兄……”
病床上的苏梦枕微微瞥了她一眼。
温柔肩膀一颤,话竟有些说不出口了。
苏梦枕低咳几声,目光落在李凝的面上,又淡淡收回,道:“只是一条腿罢了。”
他说这话时,面上的神情近乎麻木,然而他忽然又笑了,他轻声说道:“没了腿的苏梦枕,也是苏梦枕。”
李凝只觉得他的眼睛好看。
第29章 黄昏细雨红袖刀(24)
从玉塔出来时, 温柔显得有些垂头丧气。
李凝脚步落后了他们一些, 见温柔回过头,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这时她身后忽有个人说道:“当心。”
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肩膀,令她后退的脚步停下,李凝回过头看去, 见是个相貌英朗, 额头上一颗黑痣的青年, 从距离来看,应当是她后退的时候差点撞到他。
李凝连忙说道:“抱歉, 我不是故意的。”
青年微微一怔,随即摇摇头,轻声叹道:“不关姑娘的事, 是我走路没注意。”
他瞥了一眼白愁飞王小石与温柔一行人, 略点了点头, 就朝着白楼的方向去了。
温柔嘀咕道:“整个金风细雨楼, 就他最讨厌。”
白愁飞说道:“那就是白楼楼主, 金风细雨楼大总管杨无邪, 他从少年时就跟着大哥,更有过目不忘之能, 白楼是他这些年来的心血,他本人就是一部江湖字典, 在楼子里很有威望, 只是有些不待见我们。”
王小石从来没注意到这个, 他挠了挠头,说道:“杨总管还是很和气的啊。”
温柔哼了一声,说道:“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傻?妹妹,你要相信我,金风细雨楼里最坏的就是他,仗着师兄的宠信,我看都快把金风细雨楼弄成他的一言堂了,大白菜一个副楼主,却处处要看他脸色,你要离他远一点。”
可江湖势力,难道不是辈分说话?
李凝经过刚才的事,已经对温柔有了些防备,她顿了顿,轻声说道:“我明天要走了,应该会在城里租住个宅院,等定了地方,我会请人来告知白公子,托白公子的事情,希望白公子不要忘记。”
她说着,低头一礼,就要绕过温柔走开。
温柔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伸手又要去拉李凝手腕,李凝这一次有了防备,后退了两步,手背到身后,拧着眉看向温柔。
温柔惊道:“妹妹,你怎么了?我只是提醒你一句,我……”
李凝看了看面露不解之色的白愁飞,和紧张地来回看的王小石,轻声叹了一口气,说道:“温姑娘,我的性命是王少侠救的,找人也是白公子帮的忙,你和我实在没什么交情,可你刚才一张口,就是要把我送到别人府里去,全然不曾问过我的意见,你这个朋友,我实在不敢相交。”
白愁飞一惊,看向温柔。
温柔却委屈道:“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明明说过是假装,我会保护你的安全啊!难道我为了要害你进去,连带着搭上自己吗?”
李凝说道:“可你又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呢?”
温柔还要嚷嚷,白愁飞便道:“错了就是错了,还不快向李姑娘道歉。”
王小石有些为难,拍了拍温柔的后背,但还是说道:“我还以为是你和李姑娘商量好的,你这次真的过分了。”
温柔并不服气,一把推开王小石,气恼道:“反正我就是做什么都不对,你们都偏着她,我不管了!我再也不管了!我要回家!”
她说着,几步踏出,轻功飞掠,人就跑远了。
王小石只来得及对李凝说一句抱歉,就追着温柔去了,怕她真的要回家。
李凝眉头仍旧蹙着,白愁飞对她说道:“温柔本性不坏,但她是岭南‘老字号’温家的大小姐,从小就被宠惯了,她不一定有什么坏心,但做事总是欠缺考虑,这次是她做得过分,姑娘不要放在心上,不论是大哥还是……我,都不会任她胡闹的。”
李凝点了点头,但第二天一早还是起床收拾了东西,穿回那身洗干净的鹅黄裙裳,把温柔替她买的成衣留在了房间里,想了想,摘下两只红宝耳环,放在衣裳上面,算是衣裳的花费。
金风细雨楼这些日子外紧内松,她当日是被白愁飞带回来的,也做过出入记录,故而出去时没什么人阻拦。
走出金风细雨楼时,她身上也只剩下两根簪子,一双缠臂金,和一块落水前拿在手里盘玩的九龙佩。
李凝把簪子取下,任由一头墨发顺顺滑滑地披散下来,缠臂金早在出门前就摘了下来,她看了看,发觉两根簪子都没什么明显标记,看着也光亮如新,缠臂金上更是只有一些精细花纹,放下心来,她顺手把九龙佩从怀中摸出来,扔进了天泉山下的“天下第一泉”里。
也是重踏回汴京的路,李凝才发觉这里的汴京实在和梁都没什么区别,道路水路都在同一位置,令她下意识地走上了回家的路途。
然而离那更名换姓的小甜水巷不远时,李凝一抬头就看到了那两层小楼里倚着栏杆招揽客人的女子。
梁都里非达官显贵不能居的清平巷,竟成了……这种地方。
李凝一转身就要离开,却忽有个人拦住了她的去路,一伸手就要来拨她头发,她连忙后退两步,喝道:“你做什么?”
那人是个颇为肥胖的年轻人,身后跟着十来个侍从,嘿嘿笑道:“小娘子别怕,我看你身段风流,说话也好听,想看看你长得什么样子,你要是漂亮啊,就不用在小甜水巷讨生活了,跟着我走,嘿嘿!你这辈子就不用愁了。”
李凝看了看边上,见有人指指点点,却都离得很远不敢上前,她拧起眉,对那胖子道:“我不是小甜水巷的娘子,你让开,不然的话,不要怪我不客气。”
这年头江湖人多,胖子当真被吓了一跳,然而这时他身侧一个瘦高的中年人却开口道:“小衙内安心,这个丫头气息虚浮,双手细滑,不可能学过武。”
他不仅说着,还猛然上前,一抬手就削去了李凝几道长发,露出一张虽有稚气,却仍旧美得惊人的脸庞。
中年人呆了呆,却被胖子一把推开,胖子呆看了李凝半晌,一伸手就要去摸她的脸,李凝拧着眉头后退一步,明明是正午,天气晴朗,此时天空却有大片大片的雷云开始聚拢。
李凝最后说道:“我不想因为几句话杀人,但你如果一定要找死,可以试试。”
胖子馋得就快流口水了,根本没听清李凝说什么,见她后退,连让下人帮忙都不要,摆摆手就自己扑了上去。
李凝有轻功底子,只是闪身一避就掠出好几步远,胖子没能掌握好身体平衡,当即向前扑了一跤。
晴空一道雷霆劈在胖子身后。
胖子一呆。
李凝也呆了呆,她还从未遇过雷没劈准的事,不确定是不是这个胖子运气比旁人要好,这时胖子见她有轻功,又被雷霆吓了一跳,犹犹豫豫地站在原地。
李凝见他不动了,也松了口气,一转身就要掠走。
然而就在这时,那瘦高中年人忽然从袖中飞出数道银光,扑簌簌正中李凝后心。
李凝还没来得及反应,立刻眼前一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瘦高中年人笑着捋了捋山羊胡,说道:“果然是个半吊子,但衙内也要小心受用,最好就是用我这软骨散,虽少些趣味,但安全得很。”
耳畔传来细微的说话声,但她已经不能分辨了,李凝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却又挣扎着想要起身,眼见那胖子越走越近,李凝忽然有了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
丝丝缕缕的风忽然变得密集起来。
远远近近的鸟雀与走兽同时看向同一个方向。
起初是风,随即是乌云,然而漫天的雷光在云中时隐时现,却不曾有半点雷鸣之声,除了刚才的晴空响雷,再无第二声。
李凝的眼前落下了一只小小的鸟雀,她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鸟雀竟也对她眨了一下眼睛。
就在这时,一团黑压压的远看像是乌云的东西猛然聚拢而来,近看却是一大群飞鸟!领头的是只脚上带着一只黄金爪环的黑鹰,那黑鹰神骏异常,当先一步从半空中俯冲而下,一喙下去,就将瘦高中年人的左眼啄了出来,血淋淋地一口吞下。
瘦高中年人只是江湖二流高手,那黑鹰的速度极为惊人,在他疼痛尚未席卷,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黑鹰又是一啄,直接啄穿了他的鼻梁。
胖子也被数只猛禽围攻,不多时惨嚎连连,被啄走许多血肉,下人想来帮忙,也被飞鸟群围着拼命啄。
走兽不比飞禽,来得稍晚,离得最近的一匹红鬃烈马一骑当先,连带着背上拼命勒缰绳的主人,一头撞向被黑鹰啄得半死的瘦高中年人,随即人立而起,两只前蹄狠狠朝着瘦高中年人胸口踩下,当场将人踩死。
随即有数只猛犬冲上来,发了疯似的撕咬起胖子来,黑鹰唳叫一声,扭头冲向胖子,双爪一合,抓进胖子肩膀肉里,对着他的脸狠狠地再度啄出一只眼睛来,一口吞了。
李凝倒在地上,一时无法聚拢精神引动天雷,然而她已经听见了那些人的惨叫声。
她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胖子倒地之后,飞鸟簌簌落地,落在李凝身侧,那几只咬死了人的猛犬也乖乖地蹲坐在不远处,先前那踩死人的红鬃烈马和几匹陆陆续续赶来的马聚在一起,不管主人怎么拉都岿然不动,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忠心。
禹师,引风雷御敌,驭百兽为属,一人可战百万兵。
第30章 黄黄昏细雨红袖刀(5)
这场汴京异变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 瞒不过有心人,但在汴京传不出风声。格格党#小@说
扫尾的是三司。
数日前三司使李澈遇刺, 矛头直指江湖,官家令神侯府四大名捕护卫三司,无论有什么大案发生, 都要保证三司内有两个人, 倘若再次出事, 便要问罪神侯府。
这实在是件再冤不过的事情,然而圣心如此, 即便再不情愿,神侯府也还是尽到了护卫之责,只是难免有些缺斤少两, 比如无情大捕头就从未出现在三司, 冷血性情直白单纯, 不喜的人从不给好脸色, 他不对着三司使拔剑就算不错, 也不能放他来得罪人, 戚少商这个昔日的连云寨大当家更不可能来,剩下的唯有追命和铁手。
追命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喝过酒了, 旁人是越喝越醉,他却是越醉越有精神, 不喝酒连和人动手都没力气, 然而三司禁酒, 不论有什么理由,喝酒就得换人。
换人不是问题,问题是没人换。
比起追命,铁手想得就比较多了,宋国积弱,当年金人欲与宋国联合抗辽,朝中主战派多,唯有一人提出抗金灭辽之策,还被官家采纳,虽然过程血腥,但如今残金与疲辽打得不可开交,宋国收回燕云十六州,疆域北推,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面发展。
撇去别的不说,在三司的日子确实要比在神侯府舒心。
追命从前只觉得神侯府虽好,但面对奸人也得被处处为难,每次随同世叔面见天子,从来得不到什么好脸色,但在三司,追命和铁手从未见过有人能为难三司使,随同金殿时,更不止一次地见过蔡京傅宗书童贯那等奸臣忍气吞声的模样。
世叔不止一次地说过,官家用人只看喜恶,从前是蔡京,之后是李澈,如今蔡京地位虽高,无非是用来掣肘李澈,一个靠宠信为官的臣子,落到了用来掣肘他人的地步,正说明圣心不同以往。
诸葛神侯对李澈这个年轻人的观感也很复杂,但终究不曾说过他一句恶言。
三司最讲效率,除却丧葬大事,不得迟到早退,三司使本人更是以身作则,明明有御赐府邸,吃睡都在三司,追命还和其他护卫们开过盘,赌三司使什么时候坏他自己立的规矩。
然后三司使就收到了一封消息,当日早退,随即回家,第二天迟到……不,根本是连上朝都没去。